孿生畫風波後,毛大臣、周爺和我,與許大臣、蔣爺等人的矛盾越來越大,差不多成了公開的對立,致使我們的調查差事困難重重,無法進行。毛大臣悄悄向皇上作了稟報。皇上訓斥毛大臣,要毛大臣盡快拿到他們盜用食材的證據,否則停止調查。毛大臣向周爺和我講了這情況,問我們啥意見,是停止調查呢還是盡快拿到證據?我說不能停止調查。周爺也說不能停止調查。我們很明白,隻要停止調查,蔣爺他們肯定反攻倒算,我們絕無好下場。毛大臣說這就對了,他最希望我們打退堂鼓。


    要想盡快拿到證據就必須改變策略,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放長線釣大魚。毛大臣問我們有啥想法。周爺說幹脆硬逼張貴人交代。我也讚成。毛大臣不同意,說我們不知道內情,皇上重新寵愛張貴人,不但不處分她還準備升她做貴妃。我和周爺大失所望。我說幹脆將蔣爺抓起來審問,逼迫他交代。毛大臣和周爺都不同意,說內務府大臣沒有抓禦膳房總管的權力,必須請旨,而請旨就得拿出證據,現在沒證據不能抓人。我垂頭喪氣。


    毛大臣和周爺說了幾種辦法,可他們自己卻把自己否定了。我們商量半天毫無進展。毛大臣請我們吃飯。內務府大臣有資格在禦膳房吃小灶。他就叫禦膳房送菜過來吃。我說喝點酒刺激下神經,免得老是想不到好辦法。周爺要我注意。毛大臣卻說行啊,咱們關門喝酒。毛大臣就叫人送來兩瓶禦河酒。我們關上門,也免了禮節脫去官服,不分上下,隨意坐著喝酒吃菜。周爺起初放不開,不願脫官服,還一個勁叫我注意注意。毛大臣訓他幾句他才慢慢放鬆開來脫了官服。我心裏明白,毛大臣把這次聚餐當作準備結束調查差事的最後慰問了,心裏不免淒涼,也不好勸說,隻好埋頭喝酒,一上來就連喝三杯。周爺似乎也明白了,也連喝三杯。毛大臣說我們怎麽這樣啊,邊說邊連喝三杯。我們喝得微醉,臉上都有了紅暈。


    我想起娘的替爹報仇的囑咐,不免嗟歎,就想一定要想個絕招對付蔣爺,就想啊想啊,突然想到不入虎穴不得虎子這句老話,就脫口而言:“我有主意了、我有主意了。”毛大臣和周爺衝我笑。我說:“我真有主意了!你們聽我說啊!”周爺說:“崇孔注意……”毛大臣說:“你讓他說。”我說:“不入虎穴不得虎子。”毛大臣說:“接著說。”我說:“我們已經掌握了薩滿太太這條線索,隻是因為薩滿院守備森嚴沒法打進去。”毛大臣說:“有道理,接著說。”我說:“我想了個打進去的方法就是苦肉計。”毛大臣驚訝地說:“苦肉計?”周爺也聽驚地說:“啥苦肉計?”我說:“毛大臣您狠狠處罰我,越重越好,我不怕。”周爺莫名其妙說:“崇孔注意……”毛大臣說:“讓他說。好,本大臣就重重罰你。”我說:“然後罰我去……”毛大臣打斷我的話說:“罰你去薩滿院做苦工。”周爺也聽出味道來了,說:“你就打入薩滿院了啊!好家夥!你這主意……”他們異口同聲說:“好!”我們開懷大笑。


    我們經過一番商量,最後由毛大臣拍板執行。


    第二天是禦膳編輯例會。我是總編撰官我主持。因為是階段性總結會,我請了內務府三個大臣參加。會議開始照例由我做階段總結,不外乎前段時間做了些啥,哪些做得好,哪些做得差,下一步做啥,需要注意幾個啥雲雲。參會的有我招來的編輯官,還擴大到全宮各膳房管事,百餘人濟濟一堂。我講完了請領班內務府大臣許大臣訓話。許大臣素來打官腔,這次自然不例外,也不外乎講了一通。我請毛大臣講。


    毛大臣說了編輯事務的種種問題,比如食材究竟多少合適,又比如一箭雙雕這樣缺膳譜的情況還有多少,等等。我聽了不舒服起身,說:“稟報毛大人,屬下有話說。”


    毛大臣說:“你說,你不說清楚不行。”


    我說:“食材標準早有規定,不是我的事。一箭雙雕膳譜不齊也不是我的事,是上屆總編撰官的事。”


    毛大臣說:“胡說!上屆沒問題還拿你這屆幹啥?”


    我說:“上屆不好好做怎麽怪下屆?我這屆隻管我這屆的事。”


    毛大臣說:“你啥態度?當差不積極,當值時間進城逛琉璃廠,收受人家送禮差點惹事,不是西太後英明你還坐在這兒?我跟你說柳崇孔,不怕你有廚藝我也……”


    我說:“大人不能誣陷我。大人要嫌我不行,撤了我就是!我也不願當這受氣總編撰!”


    毛大臣一拍桌子說:“反了你!我這就撤了你總編撰!你給我滾!”


    我揚長而去。全場人看得目瞪口呆。


    許大臣沒想到有這一出,急忙把毛大臣拉一邊小聲說:“怎麽會這樣?”


    毛大臣說:“本大臣分管編撰禦膳經典,有權撤他的職。”


    許大臣說:“無論如何咱們商量商量啊。”


    張大臣說:“是啊,商量再說吧。”


    毛大臣說:“本大臣已撤了他的職,沒得商量了,要商量的是誰接替。兩位大人看誰合適啊?”


    許大臣眨眨眼睛說:“也好也好。張大人您看誰合適呢?”


    張大臣心裏咯噔一下,這不是要自己推薦他的人嗎?便嘿嘿笑說:“還有誰?自然是蔣廣宗囉。”


    毛大臣說:“他啊……恐怕不合適吧。”


    許大臣說:“也隻有他了,要不先幹著,不適合再調整?”


    毛大臣說:“那……”


    許大臣說:“還那個啥?先這樣吧。”說罷走過去掉頭對大家大聲說,“都別嚷嚷了,肅靜。我們三個大臣商量了一下,既然毛大臣發話撤了柳崇孔總編撰官的職務,為維護毛大臣的威望,本大臣和張大臣也就支持了。這是一。二呢是總編撰官一職由蔣廣宗接替。不過本大臣和張大臣是同意毛大臣的意見的,蔣廣宗要是幹不好,一樣得撤職。蔣廣宗你聽見沒有?”


    蔣廣宗原本坐在下麵犯迷糊,聽見我和毛大臣頂嘴才清醒,見毛大臣一怒之下撤了我的職暗自高興,現在又見許大臣宣布他做總編撰官,更是喜出望外,也來不及多想就站起身說:“多謝三位大人栽培!卑職一定好好幹!決不辜負許大人期望!還有毛大人、張大人期望!”


    當天下午,內務府貼出一張告示,正式撤銷我的總編撰官職務,任命蔣廣宗做總編撰官,同時鑒於我竟敢出言不遜頂撞大臣,撤銷我在內務府的一切任職,調薩滿屋做苦役以示懲戒。


    這就是毛大臣、周爺和我商量定下的苦肉計。


    我來到薩滿屋報到。薩滿屋郝總管對我嘿嘿笑,又上下打量我。我說你不認識我啊。他說你這一換裝啊還真不認識。我脫了官服穿的黑布苦役服。我說你別挖苦我了,安排我幹點啥。他說你想幹啥?我說我能想啥,全聽您安排。他說不是柳大人啦?我說不是。他說不是總編撰官啦?我說不是。他說得這就好安排,喂驢去吧,找黑娃教你。


    黑娃是薩滿屋趕驢車的車夫。二十幾個薩滿經常分批進宮當差,或去各王府當差,皇後特許她們坐驢車,配置十輛驢車供她們使用。黑娃是驢車頭,三十來歲,是太監,手下幾個車夫也是太監。他們可以住在薩滿院裏。我不行,我不是太監。我問黑娃我住哪?他說你還住啥?當差進宮完差出宮就是了。我問黑娃我當啥差?他說郝總管說了喂驢。


    喂驢是個麻煩活,不是啥麻煩,主要是一天都得鍘玉米秸、麥秸,還要多鍘一些供驢夜裏吃。我去之前有個人喂驢。一個人忙不過來加我一個。這人是太監住這院裏,負責夜裏的活。我就整天鍘秸稈。驢子胃口好,可以整天不停地咀嚼。我來薩滿屋後才知道,喂驢的得聽趕車的。趕車說啥喂驢的就得照辦。趕車的說喂喂,驢渴啦。我就得屁顛屁顛提水去。趕車的說喂喂,沒瞧見驢餓著呢。我就得往槽裏加料。更氣人的是,趕車的在外麵跟不上趟了也迴來說,喂喂都給驢吃些啥料啊,咋跑不起呢?我就得往秸稈裏加豆子。還有氣人事。趕車的說我是禦廚別老伺候驢子,也做個啥八仙過海鬧羅漢伺候他們。我說哥幾個這不行,我是苦役,不是廚子,你們饞了找廚子去。廚子從窗口探頭說我哪會啊,你教教我得了。我一想也成,不是還要從他們嘴裏掏情報嗎,得像爺樣伺候著,就說這也不是不成,隻是這驢叫起來咋辦。他們就叫那個喂驢的把今天的草料包了。我去膳房替他們做八仙過海鬧羅漢,弄得滿院子香。郝總管從案房出來問幹嗎幹嗎,一見我做的八仙過海鬧羅漢饞得流口水,也顧不得吃素吃葷了,抓起筷子就開幹。其他人也不傻,你爭我搶吃起花兒開,一會兒便吃個盤朝天,舔嘴咂嘴問還有啥。


    薩滿吃素。薩滿膳房配的掌案隻會做素食,就是偶爾做點葷菜也不像那家人,所以郝總管和趕車的人成了饞貓。現在好,吃了我做的菜胃口大開,纏著我非做給他們吃不可,還答應我啥也別做,苦役也別當了,專門給他們做吃的。我暗自高興,做好的給他們吃,與他們搞好關係,說不定就搞到情報了,但嘴裏卻說那哪行啊,郝總管安排我喂驢呢。郝總管說你別耍嘴皮子了,現在叫你做飯就做飯,做不好罰你喂驢。我說做飯可以,你們不準挑食啊。黑娃說這成,俺們像驢一樣喂啥吃啥得了。大家哈哈笑。我又提出,薩滿吃素,你們吃葷,得把膳房分開來做,不然葷素混淆影響薩滿夥食。郝總管說行,我去跟薩滿頭商量。


    薩滿頭叫賀伊拉,是位五十歲老太太,在宮裏幹了幾十年,據說神通廣大,法力無邊,深得西太後和皇後賞識,除了皇上,全紫禁城的人都怕她三分,連李統領也甘拜下風。郝總管找著賀伊拉商量。賀伊拉早知道膳房悄悄弄葷菜但沒發言,現在見郝總管說膳房要葷素分開,沉吟片刻說這哪行,要是薩滿吃了葷丟了法力誰負責。郝總管說這您放心,保證薩滿不沾一絲油葷。賀伊拉說那更不行。郝總官傻了眼,問哪樣才行。賀伊拉左右一看壓低聲音說,笨蛋,柳崇孔做的禦膳全紫禁城第一,誰不吃誰傻。他們哈哈笑。最後商量的結果是,薩滿是不能吃葷的,所以葷素膳房分開很有必要,但賀伊拉法力無邊,早已不為油葷所惑,凡做葷菜得悄悄給她留一份。投桃報李,賀伊拉同意內部解除我的苦役,撥膳房當差。


    行苦肉計受懲罰來薩滿屋做苦役是第一步。做苦役轉為膳房當差是第二步。我為自己順利完成打入薩滿屋頭兩步而暗自慶幸。這兩步是關鍵。我要是不能來薩滿屋便沒法弄到情報。我要是隻做苦役就沒法去弄情報。我現在在膳房當差就不僅僅是做菜,自然還得製作膳單、安排食材、領用食材,不足部分還得去外麵采購,就有了四處收集情報的理由。果然,我這麽一提出,郝總管就不好反駁,而膳房原來那位掌案心甘情願做我的配菜,我就經常搭驢車進進出出。


    這天我說需要出宮去買一些食材佐料。郝總管就叫黑娃駕車跟我去。我和黑娃坐車駛出紫禁城,來到城裏最大的集市買了很多東西。臨了我說差不多了咱們迴去。黑娃說:“別急,我還要買點東西。”我納悶,不是進城買食材佐料嗎,他又不懂做飯,還買啥?就問:“我都照單買了還買啥?”黑娃嘿嘿笑。我心裏咯噔一下,這小子唱的哪一出,又問:“笑啥?敢情有事瞞著我吧,那你買得了,我那邊溜達去。”黑娃一把拉住我說:“也不用走啊,告您得了,給人帶點私貨進去。”


    我聽說過這種事。宮裏太監、宮女、護軍甚至娘娘都有一些特殊需要,宮裏不供給,得自個兒解決。這其中就有違禁品,比如鴉片。宮裏人吸食鴉片是不允許的,查著了一頓打,撥南園吳甸喂馬去,可就有人偷著吸。這就需要從宮外購進所需東西,比如鴉片膏,分了雲土、廣土、西口土、北口土,又比如配套的太古燈、張胖兒釺啊啥的。其他人不敢猖狂,唯獨薩滿屋的主有這膽兒。為啥,因為薩滿有特權,驢車進出宮不受檢查。


    我就對黑娃說:“你敢啊?抓住得一頓打,撥南園吳甸喂馬去。”黑娃說:“不瞞您說,這事咱也幹習慣了,不就找幾個外快,多大事啊!要不您……”我心裏咯噔一下,他這是幹嗎?討好我還是試探我?出門時郝總管叫他去屋裏關門說事,是不是郝總管指使的?便馬上迴答:“算了,才沒喂驢不想去喂馬,你想喂馬你幹你的,我啥也不知道。”


    這事過後,我又有幾次跟黑娃在宮裏辦事或出宮辦事。我發現黑娃的驢車在宮裏的確暢通無阻。我們駕著驢車進大內,守衛的護軍非但不檢查,還立正行禮。有一次我和黑娃駕車送薩滿太太去張貴人宮,薩滿做法事,我園裏瞎溜達一陣轉迴來,遠遠看見黑娃正往車上裝東西,這也是常事,就沒在意。法事完了迴薩滿屋,走在道上我猛然想起這事,可一瞧車上除了人啥都沒有,心裏咯噔一下,看走眼啦?也許他裝上又卸了,也沒在意。


    又有一次是出宮,說是熙親王府請薩滿,二十幾個薩滿太太、十輛驢傾巢出動,郝總管和薩滿頭賀伊拉帶隊,我說搭車去買食材、佐料跟著一塊去瞅稀罕。到了熙親王府,下了薩滿去做法事,十輛空驢車停府上院裏,由黑娃照看。沒我啥事我就瞎溜達,一會兒園子一會兒亭台,突然想起煙袋丟車上了,急忙迴院裏找,一看院裏光禿禿的,啥車也沒有,心裏納悶,會去哪兒,就順著車轍尋去,出得王府後門,往西走幾裏地,見車轍進了一個院落,門關著,便向路人打聽這是何處,聽了嚇一跳,竟是宮源居後院,心裏咯噔一下,啥時宮源居有這後院了?頓覺有問題,便上去扶住門從門縫往裏瞧,果然驢車在裏麵,見有人正從車上卸東西,心裏又咯噔一下,這是幹嗎?驢車載人進城沒裝啥啊,卸啥呢?瞧著院裏有人出來,趕緊溜一邊柳樹下看人下象棋。


    接二連三發生的這些事讓人百思不解,我隻好偷偷去見周爺。打入薩滿屋前我和周爺有約定,沒有重大事情不得見麵,要見麵就在他坦街四合義飯店二樓右麵第一個木窗外麵木板牆上畫個圈。我去畫了,再按規定第二天晚上再去那兒,一眼便認出化了裝的周爺。我們邊喝酒邊說事。我把自己的發現和疑慮說了,問周爺怎麽辦。周爺沉吟片刻說:“驢車有問題。”


    我說:“不會吧,我坐驢車進城時特意東摸摸西摸摸,沒發現啥問題啊。”


    周爺說:“肯定驢車有問題。有機會你把一輛驢車趕出來我看看就好了。”


    我說:“那哪行啊?我不是車夫,我是臨時廚子,別說趕車了,連車也不準碰,都有人盯著呢。”


    周爺說:“那你找黑娃。他一定知道內情。”


    我說:“也不行,我試探過他,他根本不理茬。他不是要我帶私貨進宮嗎?嘿,他喝醉了告訴我,是試探我,郝總管叫他幹的。”


    周爺說:“再試試。他喜歡啥?需要啥?好好打聽打聽,投其所好不就行了,要錢吱聲,我給。”


    我按周爺吩咐接近黑娃,發現他啥也不喜歡,要說喝酒吧也喝,可沒酒也就沒酒,並不犯癮;要說賭吧也賭,可不賭就不賭,並不手癢;要說錢吧也喜歡,可沒錢也就沒錢,並不去找錢,要說家吧也有家,可那家算家也不算家,他是太監,和個宮女結菜戶,半年不見麵就不見麵,沒事;要說好吃的吧也喜歡,我做的禦膳吃個精光,可沒有好吃的醃菜下飯照樣整三碗,我拿他實在沒轍。


    快到先皇帝乾隆忌日,西太後下懿旨派薩滿去東陵做法事。東陵位於河北遵化,距北京城兩百裏,驢車要走三天,所以帶了膳房,自然我也在列。薩滿的驢子極其溫順,但出了宮走在去東陵的道上遇到對麵來的馬車牛車、騎馬奔跑的還是恐慌,好在黑娃等一批車夫本事高強,好幾次遇險化夷,有驚無險。這天車隊經過一處集市,正逢趕集人來人往,正說小心別刮著路人,黑娃趕的那車偏就刮著人,還是個地痞。黑娃連聲道歉。那人一陣亂罵不解氣,飛起一腳踢驢。驢子受驚嚇,撒腿奔跑。路人嚇得東躲西藏,頓時摔倒一大片。黑娃緊勒韁繩不管用,高聲吆喝更不頂用,隻看驢車衝向人群,嚇得車上的薩滿尖叫。我正坐在黑娃身旁,遇到這緊急情況也嚇一跳,不過很快冷靜下來。我知道這時最需要的不是勒車,不是吆喝,而是從前麵去抱住驢頭。我一看驢車刮到好多人,再看車上的薩滿太太已嚇得昏過去,而黑娃還在勒驢,心一橫,跳下車,猛奔到驢頸項旁邊,一個猛跳上去抱住驢頭使勁往下按,任隨驢子狂甩也不鬆手,直到驢子慢慢放慢腳步停了下來,而我早已筋疲力盡,手一鬆人就倒在地上昏過去。


    我醒來時車隊已到東陵,薩滿做法事去了,黑娃一個人守著我。他見我醒來高興地說:“醒了啊?嚇死人了,還以為你……”我頭痛得厲害,不敢說話,就輕聲說:“沒事吧?”黑娃說:“都沒事,薩滿太太沒事,做法事去了,驢子沒事驢車沒事我沒事,就是你……”我說:“我沒事。”黑娃突然哭起來說:“全靠您啊,要不然我們都完啦。您叫我怎麽謝您啊!”我說:“沒事。我也是救自個兒。”黑娃越哭越大聲,幹脆汪汪大哭起來。


    黑娃別看是個車夫,心裏明鏡似的,啥都明白。當天晚上,他主動找我說事,說你不就想知道那事嗎?我告訴您得了,免得您瞎折騰惹事。他把薩滿屋用驢車幫助蔣爺盜運食材的事說了。原來薩滿屋的郝總管和薩滿頭賀伊拉都是蔣爺一夥的人。蔣爺通過張貴人宮的黃廚頭、內膳房葷局首領王平民、外禦膳房葷局的首領唐守正、南園戲班膳房管事青常備和他所在的禦膳房一夥人,大量盜用珍貴食材,通過薩滿驢車運出宮,一部分用在宮源居酒樓,一部分在市場銷售。黑娃說薩滿驢車是特製的,有兩層,上麵坐人下麵擱貨。黑娃又說張貴人也是蔣爺一夥的,是張貴人把郝總管和賀伊拉介紹給蔣爺的,張貴人自然參與分紅,坐享其成,有事了出麵替蔣爺一幹人說情。


    我聽了心裏咯噔一下,禁不住熱血沸騰,終於抓到蔣爺的狐狸尾巴了,終於可以同蔣爺算總賬了,不禁喜極淚來抹眼淚。我說:“黑娃你幫了我大忙,我謝謝你!我希望你再做一件事,就是舉報蔣爺,你敢不敢?”


    黑娃說:“啊?還要舉報啊?不行不行,我怕……你還是自己想辦法吧。”


    我很失望,又勸他別怕,這事是內務府奉旨調查的,有毛大臣支持,蔣爺他死到臨頭翻不起浪,如果再不行,我把他調到內務府去。黑娃還是怕,還是不願意出麵舉報。我隻好放棄這一招,但要他從旁相助。他猶豫片刻答應了。我要他等我吩咐,千萬別輕舉妄動。


    我把這事告訴毛大臣和周爺。他們聽了笑逐顏開,但聽說黑娃不願舉報又犯愁,說拿賊拿贓,沒拿到他們盜用食材證據絕不能打草驚蛇。事情又迴到開頭的局麵。我們很作難。我想這事不能拖延,萬一蔣爺他們知道黑娃說出他們的秘密,肯定要下毒手不說,馬上還會停止盜用行動,讓我們根本抓不到他們的把柄,必須馬上行動。我把我的想法說了,還說了我的具體辦法。毛大臣聽了搖頭說不行不行,這樣做太冒險,萬一哪裏考慮不周,或者萬一黑娃哪句話不真實,豈不是前功盡棄嗎?還可能把你也搭進去。周爺也說不行不行,不能冒這個險。


    我說:“毛大人、周爺,情況緊迫,再也不能拖延,隻有孤注一擲才可能一舉扭轉局麵,抓到他們證據,將他們繩之以法,否則消息一旦泄露,他們立即停止活動,皇上為顧全大局就會下旨取消調查,那我們不但前功盡棄,還將麵臨瘋狂報複。毛大人、周爺,我與蔣廣宗有殺父之仇,十幾年了該算總賬了。我一個人去做,一定當場拿到證據,即或失敗,請毛大人和周爺千萬別出麵,你們保留下來就可以繼續調查他們的罪行,最終將他們繩之以法,為我爹為我報仇!”


    毛大臣和周爺異口同聲說,說啥說啥啊。毛大臣說:“崇孔,你的話讓我感動。好,我同意你這麽做。我全力支持你這麽做。”說罷掉頭對周爺說:“周宗,我的護軍由你指揮,負責崇孔的安全。”周爺說:“是。”毛大臣又說:“這事必須考慮周到,做到萬無一失。你們先商量個辦法給我。我這就去聯係有關人,大家共同完成這樁差事。”


    我心裏充滿鬥誌,暗暗發誓,這次一定要拿到證據,就是犧牲也在所不惜。


    我們的計劃呈報毛大臣後得到批準,決定在三天後行動。


    三天後是張貴人晉升貴妃的大喜日子,全紫禁城早就在積極籌辦慶典,皇上禦批舉行盛大宴席慶賀,內務府調集宮裏所有膳房廚役參加做菜,遍請王公大臣,安排了一百桌宴席,早早準備好了充足的最好的最珍貴的食材,製定了最精致最氣派的菜譜。許大臣、毛大臣、張大臣、周爺、蔣爺、黃廚頭、內膳房葷局首領王平民、外禦膳房葷局的首領唐守正、南園戲班膳房管事青常備、禦膳房副總管薑爺、禦膳房葷局首領張爺,張貴人宮司房徐爺、南園戲班後台管事錢均,都被調來籌備此宴。


    到了辦席這天,宮裏張燈結彩,喜氣洋洋。王公大臣紛紛進宮送禮前來祝賀。太後有懿旨皇帝不參加本太後也不參加。其他宮的娘娘沒有限製,自然踴躍參加。張貴人最高興,親自忙前忙後指揮提調。內務府三個大臣是組織者,更是忙得一塌糊塗。


    薩滿屋早已接到前去做法事的通知,一大早就吃了早飯準備出發,自然是傾巢出動,由郝總管和薩滿頭賀伊拉帶隊,我還是跟黑娃做助手。驢車隊出發。我坐在車上不動聲色,心裏暗自洶湧澎湃。按照毛大臣的布置,周爺已派人去宮源居酒樓定了明天的二十桌酒席,指定要什麽什麽山珍海味,都是按照今天宴席準備的菜譜來的,目的是引誘宮源居酒樓向蔣爺要類似食材。同時,周爺通過其他渠道找到薩滿屋另一個叫蘭海子的車夫,已落實他們今天將盜運食材出宮的打算。我通過黑娃也證實有這迴事。毛大臣的計劃是,隻要黑娃和蘭海子密報薩滿驢車秘密裝進食材,我就當著客人的麵動手揭開黑幕,將他們盜運食材的事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我在驢車上望望黑娃,他向我抿嘴。我再望望後麵一輛驢車上的蘭海子,他也向我抿嘴。我知道今天這場戲的主角是他們,因為驢車裝食材我是無法知道的,隻有他們知道,如果他們照毛大臣的吩咐做,這戲就有板有眼唱得下去,如果他們有變,甚至反過來助紂為虐,我第一個身敗名裂。


    薩滿驢車隊到了辦宴地方,薩滿下車去做法事,我下車沒我啥事閑逛等著吃飯,車夫駕著驢車去後院歇息喂料。不一會王公大臣、宮裏的娘娘陸續來了,三三兩兩,說說笑笑。大家隨便坐著站著聊天,等候薩滿做完法事就進去。我守在進出後院的道邊上,緊盯著後院。毛大臣和周爺來了。毛大臣的護軍也來了。我看看天色,驢車出來的時間快到了,但後院毫無動靜。薩滿做完法事從後院上車,興許做法事耽擱了。我朝周爺望去。周爺抿嘴示意別急。我聳聳肩頭,心裏暗自說道: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就在這時我聽到車軲轆聲,全身汗毛頓時豎起來,掉頭一看,薩滿驢車正緩緩駛來,急忙尋找黑娃和蘭海子,一眼便瞧見,黑娃駕第一輛,蘭海子駕第二輛,正東張西望找我。我趕緊站起身,可他們還是沒看到。我急忙跨上花台。他們都看見我了。按照約定,如果他們看見我朝我揮鞭說明食材已經裝在驢車上可以行動,如果他們看見我不揮鞭說明情況有變停止行動。我便全神貫注盯住他們手裏的鞭子,心裏默默念道,快揮鞭子、快揮鞭子,可沒見著他們揮鞭子,心裏暗想是不是情況有變啊?難道我們暴露了?可就在一瞬間海娃和蘭海子兩人同時揮起鞭子啪啪響兩聲,我心裏咯噔一下,立即衝上去張開雙臂攔住驢車大聲說:“停住!停住!我要檢查!”


    王公大臣和娘娘、宮女、太監立即圍過來,七嘴八舌說這說那。蔣爺不知從哪裏鑽出來朝我吼道:“柳崇孔你幹啥?你現在是苦役,有啥資格檢查?快滾一邊去!”


    郝總管和薩滿頭賀伊拉從後麵的驢車上跳下來跑過來。郝總管說:“柳崇孔你幹啥?薩滿的車你也敢攔?你找死啊!”


    賀伊拉說:“快滾開!快滾開!”


    我大聲說:“這車上藏有宮裏的食材!有人盜運食材!”


    內膳房葷局首領王平民氣勢洶洶地說:“胡說八道!薩滿怎麽可能偷食材?”


    外禦膳房葷局的首領唐守正衝過來指著我鼻子說:“你是啥人?薩滿屋苦役一個!有啥資格攔車?”


    南園戲班膳房管事青常備對大家說:“各位爺別信他的話!他這是搗亂!”


    我說:“我沒有胡說!我說的是真的!不信你們檢查驢車!”


    支持我的禦膳房副總管薑爺、禦膳房葷局首領張爺、張貴人宮司房徐爺、南園戲班後台管事錢均一齊為我說話,說對啊,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們不讓他檢查就是做賊心虛。黃廚頭在一邊欲言又止。


    毛大臣和周爺帶著護軍趕過來不準驢車開走。王公大臣有人發話了,說竟然有這事,必須得檢查,又說誰吃了豹子膽敢偷宮裏的食材。熙親王站出來說:“都別動!護軍何在?”


    毛大臣立即走過去拱手說:“請熙親王訓示。”


    熙親王對我說:“你可是柳崇孔?”


    我迴答:“是。”


    熙親王說:“你敢肯定這車上有贓物?”


    我說:“肯定有!”


    熙親王說:“你要想好啊,如果沒有,你檢查薩滿車就是死罪。”


    我說:“如果沒有我甘願受罰!”


    熙親王掉頭對護軍大聲說:“給本王檢查!”


    護軍首領領著護軍將所有驢車上的人攆下車開始檢查。我走過去說:“瞧我的。”說罷,從腰上取出一把斧子,走進第一輛驢車,按照黑娃告訴我的位置,掄起斧子就砍,幾板斧就砍開遮擋的木板,立即露出裏層藏著的山珍海味。


    圍觀者頓時吼叫起來:薩滿盜運食材啊!這還得了!抓人啊、抓人啊!不準他們跑了!這一吼嚇得蔣爺那幫人著了急,一個個趁亂想溜,卻被周爺指揮護軍抓住,說調查清楚再走。蔣爺一看露了餡,臉色發白,想走走不了,就反過來指著薩滿頭賀伊拉說:“怎麽迴事?怎麽迴事?”


    賀伊拉是張貴人介紹給蔣爺的,一見蔣爺翻臉不認人,馬上反唇相譏說:“怎麽迴事您還不清楚?郝總管你告訴他。”


    郝總管也是張貴人介紹的,一眼瞧見站在台階上的張貴人正想溜就大聲喊:“張貴人——張貴人——”張貴人裝著沒聽見溜了。蔣爺走過去對熙親王說:“稟報熙親王,這車是薩滿屋的車。”


    賀伊拉也走來對熙親王說:“稟報熙親王,這都是蔣廣宗叫幹的!”


    蔣廣宗說:“你胡說!誰叫你幹了?誰叫你幹了?”


    郝總管說:“稟報熙親王,就是蔣廣宗叫我們幹的!”


    熙親王嘿嘿笑說:“蔣廣宗你幹得好啊!給我把這一幫子蛀蟲捆了!”


    毛大臣和周爺早在一旁摩拳擦掌,立即命令護軍捆人。青常備想溜被我發現攔住。他對我拱手說:“柳哥柳爺,看在我們一起進宮的分上饒我一迴吧。”我才不理他,對護軍說:“這裏還有一個!”護軍衝過來一把抓住他。他不服氣地說:“黃……黃廚頭你怎麽不抓?”我一看黃廚頭站在那兒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臉尷尬,兩個護軍就要去抓他。我說:“他不是蔣廣宗一夥的。”黃廚頭過來給我跪下磕頭。我拉他起來說:“你是有功之臣。”黃廚頭掉頭對青常備說:“小子聽見沒?哥哥是有功之臣。你乖乖去南園吳甸喂馬吧!”


    周爺指揮護軍把十輛驢車的墊層全砍開,取出各種山珍海味堆成一座小山。圍觀的王公大臣、娘娘、宮女、太監義憤填膺,圍著蔣廣宗等人指指點點,痛斥他們盜運食材的罪行。許大臣在一旁麵紅耳赤,不說話。張大臣悄悄對他說:“還不快去找毛大臣。”許大臣嘿嘿笑。毛大臣站上台階對護軍首領說:“唐首領聽命,把這些家夥統統押到慎刑司!派人立即去封了城裏宮源居酒樓!柳崇孔你帶他們去!”我和唐首領異口同聲答應“是”。


    這是我一生中最得意的一件事,多年以後還記憶猶新,特別記得我攔住驢車大喊一聲“停住!停住!我要檢查”的話,仿佛剛發生似的,讓我激動不已。當然,我還有一些事必須一說。這件事的結果不用多說,蔣廣宗是盜賣食材的首犯,被皇帝下旨砍頭,我的殺父之仇也一並報了。其他從犯,像內膳房葷局首領王平民、外禦膳房葷局的首領唐守正、南園戲班膳房管事青常備、薩滿屋郝總管、薩滿頭賀伊拉統統被撤職發配南苑吳甸喂馬。張貴人原本要升貴妃,因為這事黃了,非但沒做成貴妃,連貴人也做不成了,被貶為答應。黃廚頭黃冠群因為提供一箭雙雕菜譜有功而將功折罪免於處分。至於毛大臣、周爺和一幫功臣,因為完成皇上密旨功勳卓著,毛大臣升為軍機大臣,周爺升為內務府領班大臣,排在許大臣前麵,禦膳房副總管薑爺、禦膳房葷局首領張爺、張貴人宮司房徐爺、南園戲班後台管事錢均都官升一級。我呢,因為編撰《中國宮廷禦膳》成功,又因為揭發蔣廣宗勞苦功高,被封為紫禁城總禦廚。西太後召見我,一見我麵就說:“你又來了,免禮吧。你叫啥名字?”我說:“稟報太後,我叫柳崇孔。”西太後上年紀了,沒聽清楚,又問:“叫啥有桶桶?”我說:“稟報太後,我叫柳崇孔。”太後還是似是而非,說:“啥名這麽拗口,叫你老柳禦廚得了。”這下出彩了,全紫禁城的主子娘娘、太監、女子、廚役、護軍都叫我老柳禦廚。紫禁城誰敢稱老?除了老佛爺,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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