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樂壽堂出來,毛大臣、周爺和王首領向我拱手祝賀。王首領說:“柳爺不得了,這麽年輕就是總管,比我品級還高吧。”毛大臣說:“品膳處總管是五品,你是六品,當然比你高。今後見著了你得向他行禮。”王首領馬上向我拱手說:“何止今後,現在就該。柳爺,小的這廂有禮了!”說著對我深深一躬。我說:“算了,今後你別為難我就對了。”王首領嘿嘿笑說:“不敢不敢,那不過此一時彼一時罷了。”大家哈哈笑。


    毛大臣身份高,由周爺陪著先走。我和王首領隨後。出得頤和園,王首領要我坐他的馬車。我說我要去內務府,搭周爺的車,便與他拱手告別。我見他駕車而去,忙走過去跨上周爺的馬車。周爺剛送走毛大臣,正等著我。我說:“周爺怎麽到頤和園來了?”周爺說:“崇孔,你差點急死我了!你昨天改變主意怎麽不預先告訴我呢?害得我東找西找,最後找到毛大臣,毛大臣派人四處打聽才得知你跟王首領去了頤和園,又急得不得了,一夜沒睡踏實,今兒個一早就來這裏了,還拉上毛大臣一道,不然我進不了園子。”我說:“對不起了周爺,我是怕您不讓我去。”周爺說:“你啊你,叫我怎麽說你好啊!”他緊緊拉著我的手。我知道這是周爺心疼我,怕我出事,感動得掉頭抹眼淚。我爹去世多年。我娘疼我。我沒爹疼。周爺像爹一樣疼我。


    周爺說了他和毛大臣來頤和園的事。


    昨天周爺給我開了出宮條,囑咐我迴住處收拾一下就出宮。他送我走出內務府,見我心事重重,不放心,待處理完急需辦理的一些事務後,就到內禦膳房來看我走了沒有。一看我沒在,還以為我聽話出宮了,誰知碰見熟人一問,說是與王首領去了頤和園,頓時急得跺腳,趕緊駕車趕來,可到宮門一問,已經出去一個時辰了,隻好作罷。


    周爺不知如何是好,急忙去找毛大臣。毛大臣說別找了,柳崇孔既然敢去,就有敢去的道理。周爺不同意,說柳崇孔年輕、不懂深淺,被人陷害了還不知道人是誰,要趕去頤和園阻攔。毛大臣不準他這樣做,說他這才是不懂深淺。周爺一聽才明白自己氣糊塗了。西太後召見柳崇孔誰敢阻攔,阻攔就是大逆不道。周爺想來想去還是不放心,請求毛大臣第二天帶他去頤和園看看,萬一有個閃失也好臨時彌補。毛大臣就答應今天一早帶周爺來頤和園。毛大臣的內務府管著宮裏和園子的皇家事務,有權拜見西太後。今兒早上他們趕到頤和園樂壽堂,聽說我已被召進宮,急忙參拜進來,遠遠見我和王首領,也不敢招唿,而我正專心品茶,無暇張望。周爺和毛大臣商量好了,如果我品嚐不準,毛大臣一定出麵替我說話。


    我聽了很感動,說:“謝謝周爺,謝謝毛大臣!”


    周爺說:“你不用謝我。你受到西太後讚賞,做了品膳處總管是件好事,今後誰也不敢刁難你了,可以好好開展調查了。”


    我說:“我也是這麽想,今後誰要刁難我,我就告禦狀。”


    周爺哈哈笑說:“你當了五品總管還是幼稚。我問你啥叫禦狀?那不過是戲文裏的唱詞,辦事情還得一級一級地稟報,比如品膳處總管得向內務府大臣稟報,大臣怎麽說就得怎麽做,官大一級如泰山壓頂。”


    我聽了嘿嘿笑說:“周爺您得多指點。”


    周爺說:“我可不敢指點你。你現在和我平起平坐。”


    我趕緊說:“周爺您千萬別這樣說。我還是您的學生,您還是我的爺。我永遠都聽您的。您叫我幹啥我就幹啥。”


    周爺說:“你還年輕,任重而道遠。毛大臣說了,需要你勇往直前,更重的擔子還等著你。你該怎麽幹就大膽幹。比如這次,要是依我的主意這麽一躲,哪來這麽好的事?說不定你這會兒真被緝拿呢。崇孔,我也想好了,今後你就大膽幹,我和毛大臣在背後支持你,做你的堅強後盾,好不好?”


    我說:“好。”


    我們在迴宮的車上這麽聊著。


    迴到紫禁城,我就正式去內務府品膳處當差,就任品膳處總管。毛大臣親自來召集全處官吏開會,宣布我的任命,安排我負責紫禁城膳品質量,又宣布周爺為品膳處領班總管,負責紫禁城所有膳房人員的廚藝培訓。我們品膳處有上百人,都是從宮裏各膳房廚役百裏挑一選上來的,個個都是禦廚高手,不然也製服不了那幫膳房的廚子。我雖然最年輕就做了他們的上司,但因為我有喝茶辨水的成績,又是西太後欽點,加上又有周爺做後盾,他們都很服氣,表示服從我的領導,支持我的工作。


    我那年二十八歲。


    我出宮迴家把這消息告訴我娘。我進宮這些年我娘迴娘家住,和我姥爺、姥姥、姨父、姨母、姨侄生活,我時不時帶些銀子給娘。娘也大方,把銀子給我姨母補貼家用,還賣了十幾畝地,添置了一掛馬車,大家和睦相處,還算行。我娘和一家老小見我穿著五品官服坐著轎子帶著隨從衣錦還鄉,驚訝萬分。我娘不相信是我,要我脫了頂戴官袍讓她瞧瞧。我說娘這怎麽行,大庭廣眾有失官體,兒子現在是有身份的人了。大家哈哈笑。


    晚上我和娘拉家常。我悄悄給娘一把銀票,總有好幾百兩吧。娘拿著說燙手,不要。我說娘這是兒子孝敬您的,是兒子在宮裏得的俸銀和賞賜。我從宮裏還帶了東西迴家,就去打開箱子包袱,一件件翻給娘看,有貂皮、貂脖子、綾羅綢緞、珠寶玉器、名貴書畫,單是綢子就有寧綢、江綢、川綢,緞子有織錦緞、閃緞、洋緞。娘看了說都隻聽說沒見過,今兒個大開眼界了。我說您老人家就慢慢享用吧,下次兒子再給您帶迴來。娘說你也別帶了,娘老了,穿不得吃不得,也不稀罕。我說,娘您怎麽啦?好好的就不高興了。娘不說話,迴身坐炕上不搭理我。


    過一會姥姥進來見了說我,崇孔你不知道你娘的心思。我這才發現還有件大事沒說,就急忙把在宮裏尋找六指腳的事說了,說不是兒子不盡心,實在是因為紫禁城太大、宮裏人太多,大海撈針沒法找,但娘您放心,兒記著這事。如今兒是品膳處總管,管著全紫禁城膳房的膳品質量,涉及範圍更廣,人更多,一定能找到六指腳替爹報仇。


    娘這才緩過神來。娘說:“崇孔啊,娘送你進宮不是貪圖錢財官位,是指望你替你爹報仇。你爹當年死得不明不白啊。娘老是做夢,夢到你爹向我喊冤啊。你爹就沒給你托夢?”


    我爹死那年我才十四歲,半大孩子,那時常夢到爹,這些年再沒夢見爹,但不好實話實說,就說“咋沒夢見”。姥姥說:“你娘老是說夢到你爹,姥姥再三勸她也不頂用。你爹死都死這麽些年了,不能老是夢到啊。”


    娘又說:“兒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爹生前就要給你談一門婚事,是娘說還早,推掉了,現在該談得了。”娘掉頭對姥姥說,“娘知道的,一般孩子誰不是十七八歲就談婚事啊”姥姥說:“敢情是,咱這村小夥子二十沒成親的沒啦,不信你明兒個問問去。”我說:“還早呢。”娘說:“早啥?你都二十八啦。你爹像你這年紀都娶我進門幾年了。”


    姥姥說:“這我記得真切。你爹那年上咱家求親,跟在你娘身後小半天不吱聲,還以為啞巴呢,傻乎乎的小樣。”


    大家哈哈笑。


    我在娘這兒住了三天,天天和娘、和姥姥姥爺他們聊天,無憂無慮,其樂融融。娘和姥姥堅持要替我說一門婚事,還說姥姥村裏就有不少好姑娘,趙家如何,李家怎樣,過幾天就上門提親去。我做了五品總管,按內務府規矩,可以娶親成家,還給分配小院安排人伺候,便答應下來,但一再強調要說好人家的女兒,連女兒家的父母爺爺婆婆也得是好人,宮裏要審查的,不是什麽人都能和宮裏五品官員成親的。娘說知道啦,比你姥姥還囉唆。姥姥說啥話啊,崇孔別聽你娘的,你娘比姥姥還愛瞎叨叨。我們哈哈笑。


    我迴到宮裏開始履行總管職責。我首先向周爺請教,從他那裏弄來宮裏所有膳房、他坦的資料,一看嚇一跳,太多,特別是他坦,說起來是外迴事處,各宮各處各嬪妃都設有他坦,比如我們品膳處也在他坦街設有他坦,本來的目的是對外聯係,但因為他坦街采購食材方便,宮外的廚子也好請,還能吃到宮裏沒有的味道,各宮處就以對外聯係需要為名在他坦辦起膳房。宮裏除了皇帝、西太後、皇後、張貴人、趙太妃宮有膳房,其他嬪妃一概沒有,禦膳房也不替她們專門做,要吃可以去禦膳房領用,有啥吃啥。她們往往嫌這樣的夥食不合口味,也為了圖新鮮和方便,便花錢在這兒辦夥食,每日叫宮女、太監來領,進宮享用,順便也買點他坦街上的吃食,比如六合義的蘇造肉,帶迴宮裏吃。內務府各處在他坦街上的膳房更多,一到吃飯點,成群結隊的內務府官吏都從宮裏出來吃飯,特別是那些低級官吏,比如懋勤殿、奏事處、南書房、敬事房的寫字人,各處的蘇拉都來這兒各自的他坦膳房吃飯。宮裏有個按摩處有兩百人,替宮裏人剃頭、修腳、按摩,包括替皇上服務,原來設在宮裏,後來因為人來人往太多太嘈雜,搬到他坦街。按摩處就設有膳房。


    紫禁城太大,人員太多,我一時半會也理不清,反正每個宮處他坦都有賬可查,內務府會計司月月都要查他們的賬,也不怕他們跑路,就慢慢來吧,當務之急是繼續調查盜用食材的事。我就全身心投入調查工作。


    除調查張貴人,我還有一大攤子事,選拔一批編撰官來編修禦膳經典,對他們提出的疑問做解答。我從各宮抽調五十名禦廚集中編修膳譜,每天對他們的工作進行指點。我正忙著修膳譜和調查張貴人時,娘叫人帶話說家裏有急事,要我一定迴家一趟。我安排好差事就迴家見娘,問娘啥急事。娘笑嘻嘻說給你說媳婦。我說娘這也算急事。娘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給你說媳婦就是天大急事。我笑了說娘啥時學會款文了。我們哈哈笑。


    娘給我說的媳婦是一百裏外的鄭家小姐,年方二八,美貌端莊,賢惠能幹,家境富裕,爹是河北廊坊五品道台,兩個哥哥都在朝廷禮部、工部做七品官,算得上官宦人家。我聽了暗自讚同。我是五品,鄭小姐爹也是五品,門當戶對,誰也不嫌誰。我問娘這些情況可都真實。娘說,怎麽不真實?都是閆媒婆牽的線。我問,閆媒婆是誰啊?娘說你一天到晚關在紫禁城,是啥也不知道,閆媒婆是北京九城第一紅娘。我說還是得叫人再去看看。娘說還要你教啊,娘叫你哥你嫂前去打聽清楚了,沒有假。我心裏暗自高興。


    按娘的安排,我叫人給媒婆送去我的生辰八字,又向媒婆要來鄭小姐的生辰八字,再找八字先生測算,說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都歡天喜地。我又帶了禮品去拜見我未來的嶽父。他老人家已經從道台位置上告老還鄉。他很喜歡我年輕有為,一口答應這門婚事。這樁婚事算是定了下來,就等我添置房屋家具迎娶。


    我不能在家多耽擱,把這些必須我親自處理的事忙完就準備迴宮,至於買房添置家具等一應雜事就拜托哥嫂。我們柳家到我這一輩是單傳,就我一個。哥哥不是我親哥,是舅哥,是位私塾先生。我全權委托他替我購買房子置辦家具。我把銀票留給娘,讓娘和舅哥商量辦。


    我安排好這事就迴到宮裏忙差事,因為耽誤了幾天,編撰的很多事等著我處理,而張貴人那邊也有了消息,我安排的內線告訴我,黃廚頭在他坦街上的估衣鋪成交了一筆古字畫買賣,賣主是北京琉璃廠餘記,還拿到了買賣清單,都是宮裏的東西,問我怎麽處理。我聽了暗自高興,叫內線別動,盯緊琉璃廠餘記就是。自從經曆了這麽多波折後我逐漸變得成熟了。張貴人和黃廚頭聯合盜賣宮裏古字畫不是我調查的主要事,隻是突破口,我的主要差事是執行皇上密旨、弄清盜賣食材的事,不可因小失大,撿了芝麻丟了西瓜。我要按照毛大臣和周爺的吩咐,耐心等待張貴人露餡,然後抓住她的把柄,盜賣食材的事就可能水落石出。


    過幾天,我又接到徐司房報告,說張貴人宮的大姑娘白雲與陽太監是菜戶。我聽了大為驚喜,抓到白雲姑娘的把柄離抓到張貴人的把柄就不遠了。我要徐司房拿賊拿贓捉奸捉雙。徐司房說這簡單。我正等徐司房的消息,內務府品膳處外迴事處來人告訴我,說我舅哥來他坦街了,要我馬上去他坦街見他。我心裏咯噔一下,出啥事啦?平日娘要見我都是托人帶信到他坦街外迴事處,今天舅哥怎麽親自出馬?一定有大事,便趕緊往他坦街小跑。


    前麵說了我舅哥是私塾先生,雖說沒有中舉做官,但知書識禮,文質彬彬,是個讀書人。他一見到我遠遠來了就喊叫著迎上來告訴我,出事了、出事了。我問出啥事?是不是娘……他說不是娘的事是你的事。我更糊塗,問他啥意思,我好好的沒事啊。他說你別急。我說你才別急,慢慢講究竟出了啥事。他說了一通我明白了,的確是我的事,是我委托他買新房的事。


    事情是這樣的。


    舅哥答應了我的委托就四處尋找房子。娘的意思,我成婚後她要與我住一起,要替我帶孩子,但她不想離她的娘家太遠,最好挨著不遠,便於有個往來。娘的娘家在縣城邊上。娘希望新房就在這附近不遠。舅哥根據我娘的意思尋得一處房子,一處兩進四合院,房主舉家遷徙,一切家具也還現成,一堂紅木家具。舅哥帶娘去看了也滿意,就與房主談價。我雖說做品膳處總管、總編撰官,月俸銀子多了不少,但時間不長,還沒得過賞賜,積蓄有限,不免囊中羞澀,所以臨走時留給的買房銀子不多,加之原來計劃先買一進四合院完婚安身,將來再說,誰知看中的是兩進四合院,銀子就有些緊張。


    舅哥與房主反複討價還價,甚至提出不要家具,最後達成協議,連房帶家具差不多是我留給的銀子數,於是皆大歡喜,找中人寫買賣契約,準備舉行買賣儀式,簽字交銀票成交。舅哥說的出事就出在這個時候。舉辦買賣儀式的頭天晚上,娘和舅哥一家人剛吹燈上床睡覺,突然有不速之客敲門,問是誰,迴答是賣房人,說夤夜打攪實在抱歉。舅哥和娘穿衣起床暗暗合計,來者不善,怕是要漲價,心裏便惴惴不安。


    開得門來,請進房主就座,說燒水泡茶,便被房主叫住說,說幾句話就走,不打攪了,但坐下卻遲遲不開口。舅哥穩不住,說,咱們的房價可是當麵鑼對鑼鼓對鼓說定了的啊。娘叫舅哥別說話。房主嘿嘿笑說,說定了也可以改嘛。舅哥和娘麵麵相覷。舅哥說我們估計來者不善嘛,果不其然,你硬是來漲價的啊。娘說房契都寫好了還要改啊。房主吭吭咳嗽說,你們別急啊,聽我解釋。他解釋說,他隱瞞了房屋的問題,一個是修建時間延後了五年,一個是地基曾塌陷過,想起來覺得對不起你們,不應當欺騙你們,所以連夜上門商量,你們若是不要,咱們明天就不簽約了,若是你們還是要,我半價賣給你們。


    舅哥和娘本來睡覺被叫醒就犯糊塗,這會兒聽了更犯糊塗。舅嫂和娘的大哥大嫂在裏屋聽了也忍不住出來問這問那,請房主說清楚一些,究竟發生啥事了。房主又把他的話重複說了一遍。娘和舅哥一屋人算是大概明白了。舅哥是屋裏的當家人,又是我的委托人。大家要他拿主意。舅哥一時也猶豫不決,便對房主連夜造訪表示感謝,說這事太突然,請容許我們商量後明天迴話。房主說正是這個意思,你們就商量吧。


    這一來這覺就沒法睡了。大家圍坐八仙桌商議到東方欲曉。娘的意見是這房還是要,房主說的地基問題是老問題,這麽多年都過去了,不是好好的嗎?舅嫂說降價一半誰不要誰傻。娘的大哥說這屋要不得。大家問為啥。他說反正要不得。娘的大嫂說老頭子說要不得肯定要不得。娘一想也覺得要不得,說哪有主動說自家貨不好降價的啊。娘這一說她大哥大嫂異口同聲說就是這個理由。舅哥舅嫂堅持己見。一家人分成兩派,誰也不服誰。


    雄雞高唱,紅日含山,大家還是各持己見,也就顧不得早飯的事,各自分頭行動。娘和她哥嫂去找買賣的中人希望暫停買賣。舅哥夫婦去找房主人繼續辦理買賣手續。誰知中人正在房主家裏。舅娘和舅哥一家人找來找去又會師了。中人是縣裏的青幫大爺,不是白做中人,要收手續費。他一聽有人出爾反爾,火冒三丈說,那不行那不行,說好的事必須做。大家自然不幹,就與中人發生爭執。房主說你們別爭了別爭了,如果還嫌貴的話,我……我再讓一成。中人說你們撿大便宜了,還不快答應。娘把一家人招唿到一邊說這房更不能要了。舅哥夫婦也覺得蹊蹺,已經讓了一半,再讓一成,不是白送啊,腦袋進水了吧,便一致決定不要。舅哥把這意見告訴房主和中人。房主說那我再降。舅哥說我們更不要。中人拍桌子發脾氣說今天你們不要也得要,不然休想從這屋裏走出去。說罷,他衝院裏他的一幫人發命令說,都給我守好了,不準他們任何人出門。


    舅哥說到這裏喊口渴。我急忙給他倒一杯茶。舅哥趕了幾十裏路又一口氣說半天,端過茶杯仰脖子一飲而盡,茶水溢出來順脖子流。我越聽越糊塗。這世上強買強賣隻有加價的,沒聽說過傻到降價的,便問舅哥:“你是說他的房子硬要降價賣給我?”


    舅哥邊抹嘴邊說:“就是這個意思。所以你娘和我爹、娘、叫我趕車來告訴你,你說怎麽辦就怎麽辦。”


    我問:“你這不是說中人不準你們走人嗎?你怎麽……”


    舅哥說:“可不是不準走人嗎?我們商議半天想出個主意,說派我出去取銀票,中人才答應放我出去,但派兩人跟著。”


    我問:“那怎麽辦?”


    舅哥嘿嘿笑說:“活人還能讓尿憋死?我到了集市錢莊,前門進後門出,把那兩家夥甩錢莊門口了。”


    我叫舅哥稍等,我想想。


    我起身走到窗邊,憑窗眺望藍天白雲,心裏咯噔一下,天下事無奇不有,怎麽會有這等好事呢?是不是房主真缺錢啊?一想不對,談好的價錢是隨行就市,我不買自然還有人買,如若肯降六成,豈不成人人爭搶的便宜貨,還用得著一定要賣給我嗎?是不是中人圖手續費?就轉身問舅哥:“你們不要房也給中人手續費成不成?”舅哥說:“我們也不傻啊,說了,中人不答應,非要我們買不可。莫名其妙啊!”


    想來想去,隻想到莫名其妙,想不出其他原因。舅哥在一邊急了,說崇孔你快拿主意,你娘和我爹娘媳婦還被關押著。我說那走,你帶我去看看再說,又說你等我請個假。我扔下手裏的差事去隔壁案房跟周爺說了情況。周爺聽了一會兒也沒明白,隻是叫我快去快迴,注意別仗勢欺人。我說我的周爺,我哪是仗勢欺人啊,我大概被人訛上了。周爺這才引起警惕,皺著眉頭說你等等,別走,啥事你被訛上了啊?我說我也沒明白,反正這房我不買也得買,這便宜不占也得占。周爺說不對,這是有人向你行賄。我大吃一驚,問周爺啥意思,誰向我行賄,為啥要賄賂我?周爺說你別急啊,我想想。我說您慢慢想吧,我娘還被人關押著呢,我得立即趕去救娘,說罷起身就走。


    我與舅哥趕車來到事發地。房主一見我來了,忙迎上來做解釋,說他完全是一片真心,並無半點假意,又說我是紫禁城著名禦廚,理當受到他的尊敬,這折價房子權當孝敬。我見我娘和家人毫發無損,放心了,要家人迴去,由我來處理。中人從裏屋鑽出來,人未到聲音先到,說不行不行,然後走出來一個絡腮胡黑大漢,乜我兩眼接著說,你是宮裏官員更應該懂道理,咱們這行有規矩,談好的房子就得買,何況人家是一讓再讓,你沒有理由不買。我沒有穿官服也沒帶隨從,就是考慮了周爺說的不要仗勢欺人,可一見這麽橫不講理的人心裏就發火,便說朗朗乾坤,你有啥權力扣人?中人嘿嘿笑說老子就要扣人,你把老子怎麽樣?我氣得七竅生煙,正要亮出身份,被我娘製止了。娘一把攔住我說,兒啊你責任重大,不能和他一般見識,不如就買下吧。舅哥一家人也勸我買下算了。


    我盡力壓抑住內心的憤怒,但一想起周爺說的有人可能趁機賄賂我的話就不敢答應買下來。我對中人說:“你是中人,不外乎賺幾個手續費,可以理解。這樣吧,房子我不需要了,請你替我退了。你替我介紹買房又替我退房,我給你兩份手續費如何?”


    中人眉頭一揚像要答應,可被旁人扯扯衣服又變了樣,說:“不行不行,不能讓你壞了規矩。”我氣得七竅生煙,大聲說:“天下沒有強買強賣的生意,我就不買了,公了私了隨你。”


    中人頓時抹了臉,桌子一拍說:“不知道老子的厲害!來人啦——”院子裏一幫人衝進來,綠眉綠眼盯著我。中人走近我,惡狠狠地盯著我說:“我最後問你一句話,買還是不買?”我正要迴答,突然屋外傳來一個聲音“要買”,頓時傻了眼,有這麽多嘴的嗎?轉身一看,嘿,不是別人是周爺,正急匆匆從院裏走進屋,忙迎上去說:“周爺您這是……”


    周爺穿著官服,帶著隨從,進屋衝我笑笑,掉頭對中人說:“你就是中人吧。房主呢?”房主上前半步答應。周爺說:“你要賣這房子是嗎?”房主迴答:“是。”周爺說:“價錢都談好了是吧?”房主說:“是。”周爺說:“好。我現在宣布一件事,內務府決定出資給柳崇孔柳大人購置這套房子做新婚之房,作為朝廷對柳大人擔任品膳處總管的賞賜。現在辦理買賣手續吧,內務府司房馬上支付銀票。”周爺身後的司房即答應一聲“是”。


    我和屋裏所有人頓時傻了眼。我急忙上前小聲問周爺:“周爺您這是唱的……”


    周爺衝我眨眨眼睛,掉頭對房主說:“喂,別傻不拉幾發呆啊。”


    房主和中人麵麵相覷。房主說:“我這房價可不是給您……您準備的啊,是……”


    周爺說:“沒錯,我也買不起,是朝廷給柳大人買的。”


    中人對房主說:“咱們這價……價也忒便宜了吧,你不是說不願意嗎?”


    房主說:“對對,這房價怎麽會這麽便宜呢?不可能,不可能,是您中人擅自定的吧?”


    中人說:“什麽什麽?怎麽會是我擅自定的呢?我可從來不做這虧損的買賣。”


    房主說:“不是您是誰?難道還是我?我有這麽傻嗎?自個兒砍自個兒價啊!”


    中人說:“地基塌陷不是你說的?建房時間不是你說的?不砍價也不成啊。”


    房主說:“根本沒這迴事,地基沒塌陷過,建房時間也沒錯,是……”


    中人說:“是啥?不就是你這張嘴說的嗎?”


    房主說:“你傻啊?我這張嘴說的就是我說的啊?”


    中人說:“嘿,奇了怪了,你說的不是你說的是誰掰你嘴說的啊?”


    房主對中人身旁那位說:“是……”


    那人說:“老瞧我幹嗎?你不是也答應得脆生生的嗎?怎麽這會來了官爺你就糊塗了?不行瞧郎中去治治你這健忘症。”


    房主說:“你……”


    娘悄悄問我:“他們這唱的哪一出啊?”


    我也糊塗,問周爺:“他們這唱的哪一出啊?”


    周爺將就我的話問房主:“喂喂,人家問你唱的哪一出?該收場了吧。”說罷掉頭對隨從護軍頭領說,“楊使軍,這兒剩下的事按本總管吩咐交由你處理。”


    楊使軍拱手答道:“遵命!”馬上掉頭對他的一排部下軍士說,“給我把這院子封鎖住了,不準房主、中人等一幹人離開!”眾軍士一聲喝道:“遵命!”隨即封鎖院子,兩人看一人,看住房主、中人等人,又喝令中人帶來的那幫人都去院裏地上蹲著不許出聲。


    周爺對我說:“崇孔咱們走。”我還在發蒙,一聽趕緊招唿娘走又招唿舅哥一家走。我們走出院子,我迫不及待地問周爺:“您這是幹嗎?您是真買房還是假買房啊?我可不要那房啊,您說過那是有人賄賂我,我才不上他們的當。”


    周爺哈哈笑說:“崇孔,你瞧那是誰?”我抬眼望去,不遠處樹蔭下有一乘轎子、幾個跟班,再細瞧,嘿,轎窗露出個人臉,不是毛大臣是誰?我大吃一驚,毛大臣怎麽也來啦?趕緊小跑過去衝毛大臣要行跪拜禮。毛大臣探頭出來向我擺手說:“別驚動人。你上轎來說話。”


    我跨進毛大臣的轎子又要下跪,可轎子狹窄,怎麽也跪不下去。毛大臣哈哈笑說:“免了免了。”我在轎裏弓著腰沒法直立,又不願違禮,與毛大臣對坐十分尷尬。毛大臣說:“不必拘禮,坐下聽我說。”我隻好坐下。毛大臣說:“你剛離開紫禁城周宗就來找我。我聽了覺得蹊蹺,同意周宗有人賄賂你的意見,但怎麽辦卻一時沒有主意,我想啊,你肯定不會買這房子,勢必與他們發生衝突,後果難料,急中生智,立即與周宗趕來這裏,讓周宗去嚇唬住他們,就說內務府準備用你們說好的價錢買下這個院子獎賞給你……”


    我禁不住打斷他的話說:“您不會這樣做。我也不敢領受。”


    周爺倚在轎窗插話說:“這是毛大臣救你的計策。”


    我越發糊塗,怎麽是救我,就問毛大臣:“屬下愚鈍,請大人賜教。”


    毛大臣說:“這是我和周宗想的計謀。內務府不會給你送院子,隻是一說,目的是逼迫他們不賣房子給你。”


    我還是不明白。周爺說:“你這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啊。”


    毛大臣說:“現在時間緊迫,容不得我們細說,你照我吩咐做就是。你馬上迴去。他們肯定請求你退房。你就退房吧。”


    我說:“他們會請求我退房?不可能吧,剛才不是強迫我買房嗎?”


    周爺說:“叫你去這麽做就這麽做。快去吧。”


    毛大臣笑嘻嘻說:“去了就知道。”


    娘他們正眼巴巴望著我。娘老遠見我走過去就迎上來問我:“崇孔崇孔你們這是幹嗎啊?那轎子裏是啥人?你怎麽要跪拜啊?嘀嘀咕咕又說啥?這院子究竟要不要啊?”


    我說:“這院子咱不能要。”


    舅哥說:“內務府不是要替你買嗎?多好的事啊,就買吧。”


    娘說:“崇孔說不能買就不能買。”


    舅嫂說:“說不買就不買啊,他們死活要賣給咱們咋辦?”


    我說:“你們隨我來,看我怎麽叫他們求我退房。”


    舅哥說:“啥時候了,還開玩笑。”


    舅嫂說:“我看是你求他們退房還差不多。”


    我心裏咯噔一下,毛大臣、周爺說得準不準啊?到時候在家人麵前可丟不起人啦。


    我帶著家人走進那四合院,還在院裏,房主、中人和中人邊上那人就跑出來給我跪下求情。我心裏暗自高興,毛大臣料事如神啊,就掉頭對舅哥夫婦眨眨眼,迴頭抹著臉說:“喂喂,剛才還那麽兇,這會兒怎麽啦?我是來看買房手續辦好沒有。”


    房主說:“請柳大人高抬貴手,放過我吧!”


    中人說:“奴才有眼不識泰山,得罪大人,給大人賠禮道歉!這房還是求大人別買了吧。”


    我說:“為啥?剛才還硬要我買,這會兒為啥又求我不買呢?”


    房主說:“這價也忒便宜了啊,我虧死了啊!”說罷指著中人說,“都是他要我這麽做的!”


    我對中人說:“你為啥硬要房主降價賣給我?”


    中人支支吾吾,突然指著他身邊那人說:“都是他指使的!都是他指使的!”


    那人啥也不說,隻顧給我磕頭。


    我心裏咯噔一下,這人是誰?周爺說可能有人向我行賄,是不是指的這人?我問他:“你是誰?”他不說話。我問房主和中人這人是誰。他們麵麵相覷不迴答。我心裏明白了幾分,此刻也不必與他計較,自有他說出實情的時候,就對房主和中人說:“好吧,看在你們求情的分上,這院子我就不買了,不過告訴你們,今後不許這麽做了,讓我發現再做的話決不輕饒!”


    他們答應再不敢了。我就對楊使軍說:“奉毛大臣令,你們撤了吧。”楊使軍應聲“遵命”,帶著他的護軍走了。我和家人走出四合院。我準備去稟報毛大臣,一看哪裏還有人,連周爺也走了,就與家人迴家。一路上大家問這問那,又誇我神氣十足,還說我料事如神,羞得我滿麵通紅,幸好紅日高照,替我遮羞。


    事後我才知道這場鬧劇是蔣爺導演的。蔣爺見我當上品膳處總管,很不服氣,加之我以前調查盜用食材的事,舊仇新恨,對我就有了必欲除之而後快的念頭。他打聽到我準備結婚在買房,就指使人,就是站在中人身旁的那位先生,是宮裏禦膳房的薑配菜,收買中人,前麵說了是青幫老大,要他促成此筆買賣,再通過中人威脅房主,要他把房價一降再降,一定把房子賣給我,說是降價部分由他補貼,還說事成之後有重獎。蔣爺的陰謀是隻要我以低價買下這個院子,就叫房主告官說我仗勢欺人,由中人做證人,已聯係好當地的縣令,一告就準,致使我身敗名裂,朝廷內務府就會免去我的總管。誰知毛大臣和周爺識破了他的陰謀詭計,將計就計,趁房主把房價一降再降之際,假裝說內務府要替我買房,正好看中這院子便宜要買。房主不敢得罪內務府,又不願意這麽便宜賣房,問中人怎麽辦。中人也不知道怎麽辦,問薑配菜。薑配菜趕緊叫人溜出去向蔣爺報告。蔣爺這會兒正躲在附近茶樓監督,一看驚動了毛大臣,再看內務府趁低價要買房,很著急,立即改變主意,叫人通知薑配菜取消賣房補貼。房主一聽取消賣房補貼,心想這不是支人上牆半道撤樓梯嗎?我傻啊,便堅決不賣房。周爺故弄玄虛,命令護軍堅持要買房。這時我再出麵,房主隻好求我別買。我就順水推舟不買了。


    這麽些年來我一直對蔣爺這個做法耿耿於懷,太卑鄙太陰險,要不是毛大臣和周爺妙計安天下,我早被蔣爺整下馬了,哪裏還有後來的故事?所以我渡過這一關後,堅決拋棄婦人之仁,對蔣爺再不心慈手軟,抓住他通過黃廚頭串通張貴人盜賣古字畫的蛛絲馬跡,追蹤張貴人宮裏的白雲大姑娘和陽太監,發現開進張貴人宮裏的黑車,慢慢揭開紫禁城盜賣食材的冰山一角。這是後話,容我慢慢道來。


    這件事後我再不敢大意,害怕還有人安套等我鑽,就拜托周爺和毛大臣找房子。內務府的舊空房不少,報經皇上禦準,撥了一處院子給我,還派人做一番整修,就在紫禁城外不遠的地方,方便我進出紫禁城。我有了房子,請娘過來主持,雇了幾個下人,添置一些家具,選擇一個黃道吉日,吹吹打打把新媳婦娶進門。新媳婦美貌溫柔,過門第二天就下廚做飯。娘終於見到我娶媳婦,高興得流淚,說我爹要是還在該多好啊。我勸娘大喜日子別瞎想,爹的事我記在心上的。每天清早,媳婦起來替我做好吃的。我吃了早飯出門去宮裏辦差天還沒亮。每天傍晚我從宮裏迴家,媳婦已準備好飯菜等我。休班時候我帶娘和媳婦駕馬車遊西山。我的小日子其樂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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