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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零一章青萍


    張璁這次突然闖到西苑伏闋上書,讓朝臣非常意外。


    不過,這也在情理之中,大明朝的這麽多人。而人心總是微妙的,不可能沒有不同的聲音發出。隻不過,張璁在朝臣異口同聲反對封嘉靖的父親為皇帝的時候站出來,其意義對置身於這一政治事件中的人也各不相同。


    在皇帝看來,這是一個值得好好把握的契機,如果操作得當,未必不能給自己父親一個名號,也可以通過這一事件樹立皇帝的權威。


    對於張璁,這是一次飛黃騰達的良機。而黃錦也有意借此鞏固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榮寵,借勢同孫淡和畢雲、陳皇後他們都。


    至於孫淡,心中早樂開了花。沒有人比熟知曆史的他更知道以楊廷和為首的文官集團的厲害,黃錦要想借勢,不被天下讀書人的口水淹沒才怪。將來百年之後,這家夥未必不會上佞臣傳。一切都在自己的計算之中,一切都朝著孫淡所計劃的那樣向前推進。


    這件事表麵上看是張璁的個人行為,也僅僅局限在皇考問題這個方麵,但實質是皇權和相權之爭。


    隻不過,張璁的出現讓一切都徹底擺在了桌麵上。


    這也算是嘉靖皇帝同朝臣的第二次交手。


    第一次是在正德十六年上半年,也就是嘉靖剛繼位的時候。按照內閣首輔楊廷和、禮部尚書毛澄的意見,朱厚熜“宜稱孝宗為皇考,至於他的生父和生母,皇帝則一律改稱侄皇帝。


    而將益王第二子朱厚炫,繼興王太後,襲封為興王。這番繞來繞去的稱唿,既拗口又費解,其實說白了,就是要將朱厚熜過繼給孝宗而正式成為武宗的弟弟以承繼皇位,因為朱厚熜是根獨苗,所以又將益王之子朱厚炫過繼給嘉靖的父親朱祐杬,繼承王位。


    對於像孫淡這種現代人來說,可能認為這些大臣費盡心機搞的這番移花接木之舉,完全是脫褲子放屁。其實不然,中國封建文化的一個核心內容就是名正言順,在皇位繼承這個重大問題上則更是如此,這是維護封建王朝統治秩序所必須的。如果承繼大統者不能做到名正言順,就有可能被認為有篡位之嫌。


    封建倫理這一套對古人而言,那可是比性命還重要的大事,千萬亂不得。


    當時,嘉靖一看到楊廷和於毛澄的奏折之後,心中固然惱怒。可他也是個心機深沉之人,知道自己剛做皇帝,根基不穩,皇權不璋,也不和大臣們直接衝突,隻是做出思考狀,沉吟良久,道:事體重大,再討論討論吧。


    然而,在複議過程中,毛澄等依舊堅持前議,並且高喊“為人後者為之子,自天子至於庶人一也”。對此,嘉靖的批複仍然是“再去討論”。


    其實,嘉靖“再去討論”的意思很明確,是要聽他所想聽的另一種聲音。


    如今,張璁終於出現了,也說出了皇帝想聽的聲音。在這份奏折中,針對“為人後者為人子”的說法,張璁反駁道:如果興獻王健在並且即位的話,難道興獻王也要做孝宗的兒子麽?朱厚璁所繼承的大統,實際上是太祖之統,是來自祖父憲宗的。張璁進一步議論道:現在要迎養聖母來京,稱皇叔母的話,就要講君臣之禮了,難道聖母要做皇帝的臣子?且長子不得為人後!


    這一席話可說是說到嘉靖的心窩子裏去了。


    等這一天,他已經等得太久了。所以,一旦聽到張璁的奏折,皇帝也忍不住流下熱淚,喊出了“我父子今日今日總算可以團聚了”的話來。


    “好文章,好文章,果然是江南名士,張璁你寫得不錯。”嘉靖一張臉因為興奮漲得通紅,脖子上的半點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他心情極佳,道:“孫淡你念得不錯,過目不往,鏗鏘有力。”


    孫淡笑了笑,也不說話。


    倒是那張璁聽到這話,卻激動得掉下淚來。


    皇帝高興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喃喃道:“有了這篇文章,總算可以給楊廷和他們一點顏色看看,看他們還有何話要說?孫淡,黃錦,你們議一議,看這事接下來該怎麽辦?”


    孫淡隨口道:“臣沒有什麽主意,一切但憑陛下一言而定。”他隻當自己是一個看客,哪裏還有插上一腳的心思。


    黃錦則是一個草包,他如今但凡遇到大小事務,都一概交給陳洪辦理,自己也懶得動腦筋。此刻陳洪不在自己身邊,被皇帝這麽一問,卻不知道該如何迴答。隻訥訥兩聲,無奈地迴答:“臣是個直性子的人,忠字當頭,自然是陛下說什麽,臣就去做什麽呐!”


    見兩個最親密的大臣都沒主意,嘉靖心中不快。不過,強烈的興奮讓他心中的不快很快被衝淡了。既然孫淡和黃錦都沒有主意,且問問張璁。


    皇帝用欣賞的目光看著張璁:“張璁你說說。”


    皇帝這一問,正中了張璁的下懷。他這次幹冒奇險來闖宮,可說是豁出去了。自然是希望將這件事鬧得越大越好,不怕鬧,不怕亂,就怕默默無聞地死去。


    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張璁內心中雖然萬分激動,可表麵上看起來卻十分平靜。他摸了摸胡須,道:“其實,陛下父子不能相認一事已激起了群臣和天下百姓的不滿,隻不過楊首輔權勢極大,大家都是敢怒而不敢言。萬事開頭難,隻要有人發出不同的聲音,自然有正義之事群起響應。依臣看來,陛下可將臣這篇奏折以邸報形式發下去,讓百官評敘,讓天下人看看誰是誰非。真理不辯不明,這事辯一辯不就清楚了。臣相信,群臣之中,有廉恥明事理的正義之士還是占絕大多數的,還請陛下放心。”


    說句實在話,張璁對自己這番話還不相信的。在他內心之中,還是認同楊廷和他們所說的,皇帝應該認孝宗皇帝為父,而隻能在自己的父母麵前自稱侄皇帝。如此,皇統問題才算名正言順。


    私底下,張璁未必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而羞愧。


    可是,為了個人的功名利祿,為了權力,我管他什麽公理道義。我張璁就是要手握重權,就是要給那些侮辱過我,損害過我的人一點厲害看看。


    張璁這話也算是給皇帝打氣,可皇帝聽到耳朵裏,卻是心花怒放。張璁口才了得,這一番話有正好說到他心坎裏去。一時間,嘉靖產生了一種錯覺,認為所謂的道理和正義都占在了自己一邊,而他,大明朝的皇帝也自然而然地站在了道德的高度上。


    恍惚中,他甚至看到了這奏折一發下去,群情洶湧,群臣響應,緊密團結在自己身邊時的盛況。


    到時候,卻要看看楊首輔他們的狼狽模樣。


    至於眼前這個張璁,長得五官端正,三縷長須無風自動,一派儒雅之氣,嘉靖越看越是歡喜。


    嘉靖皇帝哈哈大笑:“好,好,好,好主意。孫淡,你來擬旨,黃錦批紅,以明詔形式將張璁的奏折和朕的批示發下去。”


    “是。”孫淡和黃錦同時點頭。


    於是,孫淡很快地斟酌好語氣,代皇帝在張璁的這份折子上寫下了意見。這也算是他在翰林院編修任上所接手的第一項工作。


    對張璁這份奏折的命運,孫淡心中自然十分清楚,但他卻不想提醒皇帝。就他來說,做好本職工作就可以了。


    看完孫淡和黃錦擬完的稿子,皇帝滿意地點了點頭,說:“好,就這樣發下去,朕等著好消息呢!”畢竟是個少年天子,性格裏還帶著一絲少年人的期待。


    孫淡等人正要退下,皇帝卻突然說:“孫淡你這幾天先不忙去通州,這邊的事情要緊,你就隨駕侍侯吧。”


    “是,臣遵命。”通州那鬼地方孫淡才不願意去呢,能夠暫時呆在京城和家人團聚,倒是一件美事。


    他也明白,皇帝期待著皇考問題因為張璁這一份奏折而得到解決,作為他手底下第一智囊,孫淡是要留在身邊的。


    “對了,房山那邊你也不用再去了,你如今已經是翰林院編修,不能兼任地方官。不過,房山的稅改還得繼續實點,不能因為你一走就停下來。你可有合適人選推薦?”皇帝的思維有些發散,想到一出就是一出。


    其實,房山那邊的工作重點是房山織造局。以織造局如今的局麵,不管是誰做了房山知縣,政務的重點都會隨著織機轉動,非人力可一強行改變,這就是所謂的市場這隻看不見的手的力量吧。如今,房山織造局已經實行了股份製改革,同官府關係不大,誰來做這個知縣都不要緊。


    聽到皇帝這麽問,孫淡迴答道:“房山那邊的稅改已經走上正軌,需要有一個老成君子坐鎮。”


    皇帝點點頭:“有人說:織機一響,黃金萬兩。房山那地方的確需要一個清廉正直的官員坐鎮,那麽,讓誰去呢?”


    孫淡迴答說:“陳榕可去,此人乃是老成君子,值得信任。”


    聽孫淡推薦陳榕,嘉靖點點頭:“可。”陳榕是陳皇後的親戚,如今他正寵著陳後,愛屋及烏,也就同意了。


    黃錦也知道房山是孫淡的根本,早就豎起了耳朵,聽皇帝問,忙插嘴道:“陛下,陳榕可是外戚啊,若任命他為地方官,隻怕言官那裏會有麻煩。”陳榕可是孫淡他們的人,怎麽可能讓他去要害地方做官。與其讓他去,還不如由我黃錦派人去打釘子,給孫淡他們上眼藥。


    聽到外戚二字,嘉靖心中大為不快。他因為皇考一事同朝臣鬧得很僵,朝廷反對的事情,他偏偏要去做上一做,這也是一個年輕人特有的叛逆性格:“外戚,外戚又怎麽樣?”


    皇帝冷笑:“有人說朕重用宦官,黃錦,是不是朕也應該將你免職?”


    黃錦被皇帝一通嗬斥,頓時說不出話來。


    皇帝性子一向陰森古怪,近段時間更是如此。即便如黃錦這樣的最親近之人,有時也被他罵得狗血淋頭。


    本來,皇帝這份明詔發下去,他以為肯定會一石激起千層浪。可是,說來也怪,張璁的奏折,皇帝的批複雖然已經發下去一段時間了,可是一切卻如往常一樣,大家該幹嘛就幹嘛,全當皇帝是在放屁,來一個置若罔聞。


    話雖難聽,但事實卻是如此。


    孫淡在皇帝身邊又呆了四天,卻沒等到半點信息反饋過來,這一切正在他的預料之中。此時肯定是楊首輔所為。在他看來,皇帝不過是一個十幾歲的娃娃,一時心血來潮搞了這一出,你若同他正經說事,隻怕皇帝會更來精神。索性不理不睬,來一個冷處理。


    皇帝空等了四天,卻等來這麽一個結果,情緒更是暴躁,見人就罵,還摔壞了一套西域進貢來的玻璃盞兒。


    孫淡在皇帝身邊呆得悶氣了,每日也就去西苑報個道,就迴家陪老婆。


    這一日,他剛進家門就看到陳榕。


    陳舉人是一個很木訥的人,有時候也顯得懦弱。陳皇後有心扶植這個親戚,讓他去做了一個管倉庫的官,想讓他掙點錢。隻可惜這家夥實在太清廉,在任上這麽久,竟一文不取,反和同事鬧得很僵硬。如今在孫淡的推薦下,總算得了個房山知縣的差使,總算脫離了苦海。對此,不但陳榕,連陳皇後也非常滿意。畢竟,一縣的知縣也算是個實權官位,在人前也尊貴得多。


    陳榕見了孫淡,自然是十分感激,不斷道謝。


    孫淡同他說了幾句話,道:“陳兄,你也是窮狠了的,為人又正直,不肯貪不義之財。去房山正合適,我正在房山實行稅改,以銀折稅。你每月還有幾十兩火耗銀進項,到也能過得下去。”


    “是是是,有這比收入,我總算可以熬下去了。”陳榕更是感激,不過,他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囁嚅半天,才紅著臉道:“孫大哥,吏部那邊的人可不好打交道,我去了幾次,人家總讓我迴家等……是不是,是不是……”


    孫淡明白,笑道:“吏部那邊我卻熟,你的意思是不是讓我幫你催一催?”


    陳榕臉色更是紅得厲害:“還得勞煩大哥了。”


    孫淡不住擺頭:這孩子,實在是太老實了。當然,也隻有這樣的老實君子才是值得交往的人,罷罷罷,送佛送到西,我就親自幫他催催好了。吏部的人刁得很,陳榕又是外戚,肯定要受他們的氣。若不幫他說說話,吏部壓他幾個月也是有可能的。


    吏部那邊,孫淡可是熟門熟路了。他同吏部尚書喬宇可是過命的交情,加上自己在士林中又有偌大聲望,如今又是皇帝秘書,入閣為相隻是遲早的問題。可以說,孫淡現在已經是政壇上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一去之後,喬尚書卻不在。


    吏部的郎官和主事就紛紛過來同孫淡攀談,大家說了一會閑話,談了談詩文,不經意之間就將陳榕的事情給辦了下來。


    不過,孫淡心中也是奇怪,他不著痕跡地將話頭朝張璁的那份折子上引。可一聽到張璁的名字,眾人都是一臉的嫌惡,可卻不接孫淡這個話茬,好象當這事沒有發生過。


    孫淡同他們談了一陣,心中越發奇怪。如果這事就這麽冷處理下去,也達不大他引群臣和天下人的輿論攻擊黃錦的目的。對他來說,這事自然是搞得越大越好,在這事上,他和張璁有著同樣的心思。


    孫淡不想同眾人這麽閑聊下去,便站起身來,笑道:“今日來吏部,一是替陳榕那個小兄弟來跑跑腿,好在各位大人給孫淡一點薄麵,此事卻已辦完。二,孫淡如今正在陛下身邊侍侯著,今日恰巧陛下要召見張璁,讓孫淡過來傳他。卻不知道張璁今天在不在?”


    聽孫淡提起張璁的名字,眾官員臉上的嫌惡更甚,也沒人再說話了。


    “怎麽了?”孫淡心中好笑,又問。


    良久,才有一個主事忿忿道:“孫大人,若不是看在你的麵子上,張璁這個奸賊的名字我提也不想提,多提一句,也是髒我我的嘴,髒了各位大人的耳朵。”


    孫淡駭然:“至於嗎?”


    那個主事道:“是非自有公論,罷,多說無益。張璁今日正在,孫大人若要見,就去見吧。”


    “那好,孫淡告退。”


    等孫淡去了張璁值守的那個院子,還沒進去,進聽到有人在大聲罵道:“張璁,你這個閹賊,認賊做父,賣身投靠黃錦那閹賊,還懂得廉恥嗎,你還配做人嗎?”


    “閹賊有什麽好東西,張璁,我等倒要看看,你寫出這麽一篇不要臉的奏折,將來會有什麽好下場?”又有人大聲冷笑。


    聽聲音,裏麵好生熱鬧。


    孫淡一看,竟是五個官員站在張璁的房外大聲怒罵。


    更有人大聲地朝屋那邊吐著唾沫:“我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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