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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零一章除夕(二)


    總的來說,自從上一次同黃錦談過話之後,陳洪的日子過得不錯。


    黃錦的夾袋中正缺人才,而陳洪看似鹵莽衝突,其實非常聰明,在孫淡的調教下,做事能力更是將黃錦新收的那群幹兒子甩出五裏地去。


    做為黃錦重點培養的後備力量,陳洪在孫淡在內書堂開課的時候才去聽聽,平日裏都被派到張貴妃那裏去聽差,也算是讓他進入了黃、張政治集團的核心決策層中。


    對於侍侯張貴妃,陳洪心中頗不耐煩,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隻能細心支應著。


    搖身一變從一個不入品的小太監變成了張貴妃的貼身內侍,又得黃錦賞識,陳洪如今在宮中也算是一個上得了台麵的人。以前那些看他不順眼的人,都換上了笑臉。逢年過節,甚至還有人送上禮品,或者請他出去吃飯。東廠放高利貸的那個人也沒過來找他麻煩,好象根本就不提這事。


    因為手頭寬裕了,陳洪給老娘換了套宅子,又雇了個小丫鬟侍侯著。


    見天大魚大肉地吃著,老娘的身子一日日見好。雖然眼睛依舊失明,可看到母親麵上快樂的表情,陳洪還是大覺振奮。自己虧欠母親太多,如今總算有條件報答她老人家的養育之恩。


    陳洪知道自己如今雖然過得滋潤,所有的一切表麵上看起來都拜黃錦所賜,但歸根結底,自己的風光和舒暢卻來自於孫淡的調教。如果沒有孫淡所教授的知識,黃錦才不會看上他呢!


    還是孫先生那句話說得好:“知識改變命運。”


    先生之恩,山高水長,就算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呀!


    陳洪潛伏在黃錦身邊,日常也不可能同孫淡走得太近,平日裏在學堂也裝出一副不合作的模樣,可在課堂上他還是沒有太過分的舉動。


    正因為如此,今天有偶然的機會聽到張貴妃說她懷孕的時候,陳洪知道茲體事大,必須盡快將這個消息告訴孫淡。可問題是孫淡如今還在房山,短期內也迴不了京城,內書堂到正月十五才開課。而他陳洪因為很受張貴妃和黃錦的寵信,也出不了宮。


    一急之下,陳洪突然想起畢雲今日正在司禮監值守,就借了個由頭,冒險跑過來見畢雲。隻要畢雲知道這事,一定會把這個消息傳遞給孫淡。


    這也是陳洪唯一能做的。


    ……


    看著陳洪離去的背影,畢雲心中亂成一團。


    先帝子嗣不繼,嘉靖皇帝如今已是春秋鼎盛,血氣方剛,可一樣沒有皇子。聽王漓道人說,皇帝所服用的仙丹都是大燥大熱之物,這東西對男女之事本有助興之效,可怪就怪在皇帝服用之後,偏偏對陰陰陽交合一事毫無興趣。而且,仙丹一物本是大毒,對人的身體損傷極大。聽貼身侍侯皇帝太監說,嘉靖的身上已經起許多紅斑。想來,他一直沒有子女,同長期服用丹藥也有莫大關係。


    曆來皇後嗣問題都關係到國家的根本,今年上半年,武宗皇帝猝然離世。就因為沒有皇子,險些釀成大亂。而如今,嘉靖皇帝也沒有後嗣,若再有個三長兩短,隻怕不是國家之福。


    以嘉靖的身子骨,以及他前麵的幾個皇帝來看,明朝皇帝子嗣不繁也是一大特點。如果不出意外,今上的子嗣問題應該很艱難。


    現在,張貴妃突然懷孕,這可是皇帝的第一個子女。為人夫,為人父,為一國之君,都是一件值得歡喜的事情。


    若誕下的是男嬰,隻怕張貴妃會母憑子貴,更得皇帝歡心。


    眼前,陳後已經失寵許久,皇帝廢後的心思由來已久。隻恪於封建禮教,不敢明目張膽地立張貴妃為後。封建禮教乃人隻大倫,國之根本。即便是皇帝有心廢了陳後,隻怕立即會被群臣的口水給淹死了。


    可是,若皇帝一直不臨幸陳皇後,而張貴妃的生的又是兒子。將來,這個孩子肯定會做太子。太子的母親被立為皇後,自然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畢雲無法想象,一旦張貴妃做了皇後,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麽樣的命運。他從小長在深宮,生活比宮外的普通孩子要優越得多。正因為生活好了,卻不怎麽能夠吃苦。上次在武宗皇帝的陵墓幹雜役,已經將他一條命折騰去了半條,一迴想起那段不堪迴首的日子,畢雲是不想在迴去了。


    “這個孩子……這個孩子絕對不能讓她生下來……”眼睛突然變得通紅,整個人如困獸一樣在屋中轉著圈子。


    若不是心中還保持著一絲一毫的理智,畢雲幾乎忍不住衝到皇宮中去,一掌將張貴妃拍死在地。


    “我心如猛虎,它總是要躍躍欲試地想跳出去啊!”


    城中百姓燃放的鞭炮聲依舊隱約地響個不停,這本是個喜慶的日子,可畢雲心中卻一陣發涼。


    正當他要壓製不住胸中的那頭兇獸的時候,一陣腳步聲傳來。


    原來是剛才出去為畢雲整備酒食的那個小太監迴來了。


    他手中提著一個食盒:“幹爹,您老的年夜飯已經準備好了,酒有些涼,兒子這就替你溫熱。”


    說著話,小太監打開食盒,將裏麵的菜肴一一端出來放在桌上。並給銅盆倒上熱水,準備給黃酒加熱。


    近來,京城流行喝黃酒,滿街滿市都是黃酒館,各大衙門的官吏下班之後,都會約著三朋四友去酒觀喝兩斤這種從南方傳來的米酒。


    小太監:“幹爹,西苑什麽都好,就是不能見明火。兒子為幹爹你準備這頓年夜飯,都跑迴禁中去尋,還在,禦膳房還有些好菜。不過,因為路途遙遠,一來一去,菜都要涼了。還請幹爹恕罪。對了,陛下如今正在午門的城樓子上看城中的夜景,王漓王神仙正在陛下的跟前侍侯著。兒子迴來的時候,正好碰到散場。王神仙還拉著兒子說了幾句話。”


    這個小太監話多,其中卻有表功的意思。


    畢雲突然眼睛一亮,一把住過小太監手中的酒壺:“你看到王漓道人了?”


    畢雲的突然舉動讓小太監一驚:“正是,兒子恰好遇到王仙長。幹爹,兒子同他說話是不是做錯了?”


    “做得不錯。”畢雲點了點頭:“你馬上跑去找王道長,就說畢雲我想請他吃年夜飯,把酒談玄。”


    “是。”小太監是何等機靈的人,立即知道幹爹同王漓有要緊話要說,也不耽擱,一陣風似地跑出值房。


    等王漓過來,已經過去了半個時辰。


    王道人還是那副仙風道骨模樣,他頭上帶著一個華麗的紅色小牛皮弁,身上穿著八卦白鶴大氅,腳踏登雲履。進門之後就微一點頭:“畢公好興致,大年夜的居然邀約老道過來坐談玄理。”


    “王道長好象很忙。”


    “也不是,方才陪陛下在城樓上看了看夜景,剛脫了身。王漓乃是出家之人,過不過年的也無所謂。畢公有約,自然要來。”


    二人說話雖然客氣,但心中雪亮。王道人和白雲觀,甚至他們的龍門派能有今天這般風光,全賴孫淡從旁指點。實際上,王漓就是孫淡預先在宮中布下的棋子,王漓也知道孫淡肯這麽幫忙,自己也該找個時間投桃報李。


    如此說來,他王漓和畢雲而已是一個陣營的人。


    畢雲苦笑一聲:“道長是出家之人,老畢我是無根之人,聚在一起過年,倒也湊趣。”


    王漓哈哈一笑:“俗話說,人以群分。畢公你師從大學士李東陽,又與孫靜運是摯友,老道粗魯不文,同你在一起,倒也能沾些風雅之氣。咱們廢話不說了,先喝酒先喝酒。”


    畢雲剛說完:“王仙長請。”時,這才發現桌上的飯菜都已經涼透了。


    畢雲武藝高強,練得又是鐵砂掌這種霸道的外門功夫,體力消耗大,日常吃的都是大油大膩之物。


    隨身侍侯他的小太監乖覺,為他準備的年夜飯都是肉食。其中包括一大盆水晶肘子,一大盆紅燒肉和一大盆清燉童子雞。


    因為放得久了,那盆童子雞已經沒有任何熱氣,湯麵上浮著一層黃色雞油。至於紅燒肉和水晶軸子,已經凝成膏狀。


    王漓平日裏就吃得清淡,一看這種食物,腦袋就有些發漲,怎麽也不肯落筷。他岔開話題:“畢公,你今日找我來,隻怕不單為談玄說道吧?”


    畢雲朝貼身小太監看了一眼,那個小太監會意,忙退了出去,將大門關上。


    畢雲這才壓低聲音道:“王道長,你乃是在世活神仙。畢雲今日請你來,就是想請教一個問題。”


    王漓:“畢公請問。”


    畢雲:“王仙長,你可有法子看出一個身懷六甲的婦人懷的是男是女?”


    王漓一笑,開玩笑道:“畢公,可是你造的孽?畢公老當益壯,龍馬精神啊!”


    若換成其他人,畢雲早就翻臉了。不過,這話從王漓口中說來,畢雲卻不在意。唾了一口,道:“老畢幾十年前就挨了那一刀,就算想要個兒子,也是有心無力。”


    說到這裏,他麵色一板,低聲道:“仙長,我就直說了吧。我聽人說張貴妃已經懷孕了,此事關係到百年之後的皇位歸屬,關係到孫靜遠的身家性命。我聽人說,你們這些神仙飛天遁地,有翻江倒海的神通,你說,張妃肚子裏懷的究竟是公主還是皇子?”


    王漓也不迴答,微笑一聲,提起筷子在那盆紅燒肉裏翻了翻:“這道南方菜做得不錯呀,老道雲遊湖廣一帶是也嚐過幾次,並向廚子要過菜譜。做的時候要先放菜油,燒熱之後,放如蔥、蒜、薑、冰糖、八角、山奈、辣椒、胡椒爆炒出香味,這才下肉,然後勾兌高湯,放香菜。


    有這麽多香料,味道自然是好。老道我吃過一次之後,就在南昌盤桓了數月,一口氣吃了三十多天,這才戀戀不舍地離去,幾乎誤了我教的大事。貧道修行了一輩子,本以為世間萬物不過是清風過耳,過後不留痕跡。可區區一道美味,卻幾乎讓老道我道心失守。究其原因,我看主要是這其中的作料實在太厲害了。”


    王漓:“就說這菜中的香料吧,蔥薑蒜香菜,乃是大葷之物。我道家自有五葷伐性之說。那是因為,不吃味重的東西是為了保護好的性情。,這五樣東西,吃了容易動肝火,容易發脾氣,發脾氣就不是好事情。”


    畢雲知道王漓話中有話,明裏是品點這盆紅燒肉,實際上說的卻是這宮中的亂相。他不動聲色地看著王漓。


    王漓:“不就是一盆紅燒肉,就能讓老道我道心失守,可見,這人的心魔有多厲害。韭、薤、蒜、芸薹、胡荽為世間五葷,喜、怒、哀、樂、憂為人之無葷。可隻要守住一口真元,穩住一口丹氣,自然是八風吹不動,穩坐蓮花台。世間之事皆有大道,所謂天理循環,報應不爽。畢公擔心太過了。”


    畢雲深吸一口氣,拱手道:“受教了。”


    王漓順勢將手中的筷子放下,“話就說到這裏,你這裏冷得緊,老道還是告辭吧。”說著就站起身來:“畢公,其實,孫靜遠的修為也很深啊,他以儒入道,道法上層次比貧道卻要高深許多。”


    “孫淡有神通?”畢雲擺擺頭:“不可能吧。”


    王漓莫測高深地一笑:“佛家有雲:戒而生定,定而生靜,靜而生慧。這人的智慧雖然同後天的學習有關,可先天卻非常重要。否則也沒有一日開慧,一日得道的說法。我看孫淡就是一個有大智慧之人,他以前隨侍武宗皇帝的時候,對佛法也有很深的造詣。佛家有一個法門叫天眼通,能看過去未來。我看,孫淡好象對未來的事情就知道得一清而楚。你找他問問將來不就成了。”


    他一揮袖子:“畢公,你剛才問我是男是女,依貧道看來,王子誕生,城中必有龍氣飛騰而起。可惜,老道我卻看不出來,要不,你再找孫靜遠來望望氣?”


    畢雲心中一喜,可還是有些忐忑:“找孫淡問……他真能看出來。”


    王漓大笑:“不問問怎麽知道?”


    等王漓離開,畢雲心中還是一團亂麻,再沒心思看給內閣轉來的奏折上批紅,也顧不得吃飯,就帶著隨從匆匆進了宮,朝陳皇後寢宮走去。


    這一年的春節天氣不錯,已經十來天沒有下雪,整日都是大太陽,即便是深夜,也沒往年那麽冷。


    宮中自然是張燈結彩一片喜氣,可陳皇後寢宮裏卻是一派冷清。


    宮中多是勢力之人,一個失勢的皇後雖然母儀天下,乃天下女子隻典範,可大家卻都朝張貴妃那裏跑。


    人家那裏是熱熱鬧鬧,陳皇後這裏卻黑漆漆一團,看不到半點過年的意思。隻兩個小宮女坐在大堂裏說話。


    畢雲心中突然浮起一句古人詩句:白頭宮女在,閑話說玄宗。


    也許,在過幾十年,這些人頭發都白了,也會說起陛下剛進京時,陳皇後的風光吧?


    見畢雲來了,兩個宮女忙站起身迎過來。


    其中一個口齒伶俐,最得陳皇寵信的小宮女笑道:“畢公,你可算來了。不過,大過年的,你來這裏也不帶些東西過來。就算是尋常人家,除夕之夜去人家府上,這禮物總得準備一兩件吧。”


    說著話,兩個小宮女笑嘻嘻地攤開手掌問畢雲要賞。


    畢雲哪裏有心思逗她們玩,虎著臉:“娘娘何在?”


    “小氣跪。”畢雲雖然位高權重,這兩個小丫頭卻不怕他,嘟著嘴:“娘娘正在屋裏看孫先生寫的文章呢。對了,前一段時間,坊間正在發售孫先生寫的《日知錄》,娘娘著我等幫她尋了一集看著解悶。”


    《日知錄》畢雲是知道的,也是孫淡去房山後才開始寫的,到現在隻寫了一個開頭。乃是一本博大繁雜的百科全書式的著作。《日知錄》的內容大體劃為八類,即經義、史學、官方、吏治、財賦、典禮、輿地、藝文。


    正因為內容實在宏富,又貫通古今,若寫成,自然是一部讓人高山仰止的經典巨著。可真要結稿,沒一二十年時間寫不完。


    所以,坊間發售的〈日知錄〉不過是孫淡所寫的草稿中的一小部分。


    畢雲掏出一把日常用來打熬筋骨的牛肉幹塞到兩個小宮女手中,笑道:“孫靜遠那書博大精深,可不是用來讀著玩的。快帶我過去給娘娘拜年。”


    “小氣鬼,就一包牛肉幹啊!”


    兩個小丫頭很是不滿,又纏了畢雲半天,這才帶畢雲去見陳皇後。


    陳皇後正在讀書,將畢雲來了,知道有要緊事,揮手讓兩個小宮女退下:“公公,出什麽事了?”


    “迴娘娘的話,張妃懷孕了。”


    陳皇後手一顫,書落到地上。沉默半天,突然聲嘶力竭地尖叫起來:“快去傳孫淡,快去傳孫淡。”


    畢雲:“是,老奴這就去房山。但不知娘娘要問孫淡什麽話?”


    陳皇後突然冷靜下來:“……至於我問他什麽,到時候他就知道了,你不需要問太多。以孫靜遠的智謀,他一定能猜出本宮要找他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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