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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六章秋風紈扇圖


    平秋裏不說去哪裏,孫淡也懶得問。


    反正不管怎麽說,皇帝已經登基,孫淡和平秋裏以前勢成水火般的利益之爭已經不存在。兩人之間雖然彼此看對方都非常不爽,可還不至於鬧得一見麵就大打出手。


    因此,孫淡也不介意隨平秋裏一道前去,順便看看他究竟搞什麽鬼。


    於是,二人上了一輛馬車,就朝城外行去。


    馮鎮同車把勢坐在外麵,吹得涼風,倒也爽快。車棚中的孫淡和平秋裏卻熱得厲害,渾身都是汗水往外沁出,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男人的汗臭。


    大家都沒有說話,氣氛陷於凝滯。


    可馬車跑了半天,死活也到不了地頭。眼見著就跑出了北京城,孫淡終於有些沉不住氣,問:“平兄這是要帶我去哪裏?”


    平秋裏諷刺地看了孫淡一眼:“怎麽,靜遠兄還怕我吃了你?”說著話,不等孫淡發怒,就接著說:“放心吧,那地方靜遠很熟悉的,你前一段時間剛去過一次,這次過去,也算是故地重遊。”


    看了看道路的方向,孫淡恍然大悟:“原來平兄是要帶我去碧雲寺啊。”


    “靜遠猜對了。”平秋裏解釋說今天順天府的秀才和勾留在京城的文人們要在那裏辦一個文會,遊玩一天,他也接道了邀請,隨便帶孫淡過去看看熱鬧。


    孫淡心知這個文會不想表麵上看起來那麽簡單,也沒再問下去。前一段時間他幫武宗正德皇帝處理家務事,倒來過碧雲寺幾次。


    武宗皇帝是虔誠的佛教徒,碧雲寺因為是皇家寺院,沾了正德的光,香火十分興旺。


    碧雲寺位於西山餘脈聚寶山東麓,創建於元至順二年,剛開始的時候規模不大。後來經過明朝多年的整修,已變成一座布局緊湊的園林式寺廟。遠遠看去,一片恢弘的建築群依山而建,層層疊疊,錯落有致。


    平秋裏帶孫淡所去的地方並不在寺中,而是碧雲寺後山的一片大樹林。


    這片樹林寬約三十來畝,地勢平坦,密密麻麻長著好幾百棵兩人懷抱的古鬆。停了車,走在樹林間,地上皆是幹淨的黃沙,上麵還鋪著一層鬆針,鼻端有鬆林的馨香隨著鬆風一浪浪輕輕湧來,讓人心曠神怡。


    孫淡不禁喝了一聲彩:“好一個絕佳去處!”


    鬆林中來了不少士子,總數至少在三十以上。這些人或坐或臥,在林間高談闊論,有的人明顯地喝高了,在林中高聲歡笑,也有人在小聲哭泣。眼前的場景,倒很有魏晉時的韻味。


    孫淡同京城的士子接觸不多,眼前的人一個也不認識。倒是那平秋裏人麵熟,一進樹林,就不斷有人上來打招唿,


    “秋裏先生,許久沒見著你的麵了,我前一段時間還倒處尋你呢!來來來,有幾個朋友要見你。”一個中年文人笑眯眯地走過來,一把拉住平秋裏的手臂就往那邊拖。


    平秋裏哈哈一笑:“原來是雷先生,我這不是來了嗎。不過,我這裏還有個朋友。”


    那個姓雷的文士看了孫淡一眼,見孫淡相貌普通,也不放在心上。不樂意地對平秋裏說:“秋裏,你就別推脫了,讓你朋友先到處看看。快點過來吧,為兄已經被那群河北的士子們贏得灰頭土臉了,秋裏你是覆射好手,一定要幫為兄贏迴這個麵子來。”


    平秋裏有些為難:“不妥吧?”


    “沒什麽不妥,秋裏快去,贏的錢都給你。”雷姓文人有些急噪。


    平秋裏在京城的產業早就被孫淡一網打盡,最近也窘迫得緊。他知道這個雷姓文人出生豪門,家資闊綽,同人賭博玩得也大。心中一動,有些去賺點零花。


    平秋裏:“雷兄你先過去,我同我這個朋友說兩句話就過來。”


    “好,我在那邊等你。”


    等雷姓文人離開,平秋裏這才微微一笑:“靜遠,我已經把你帶這裏來了,至於你能發現什麽,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孫淡點點頭:“平兄請自便。”


    平秋裏這才興衝衝地朝雷姓文人那邊走去,須臾,他那邊便傳來陣陣喝彩聲,倒將不少人吸引了過去。


    孫淡心中好笑,平秋裏本就是暗器大家,玩覆射還不像喝水一樣簡單。估計今天他要大勝而迴了。


    閑著無聊,又記掛著順天府鄉試考題泄露一事,孫淡隨意在樹林裏走了幾步,又同幾個士子交談了幾句。做了幾句詩文,喝了兩杯酒,卻是一無所獲。


    他心中有事,所做的詩文也是幹癟寡淡,自然引不起眾人的注意。


    孫淡也不好明著詢問本科考題一事,旁敲側擊了半天,卻沒得到半點有用的信息。


    忙了半天,孫淡也有些心氣浮躁,覺得像這樣無頭蒼蠅一樣撞下去也不是辦法,就要再去尋平秋裏。可轉念一想,現在去找平秋裏,隻怕會被他譏笑,倒白白丟了麵子。


    正煩惱間,就聽到那邊有幾個人發出諷刺的笑聲:“怎麽不動筆了,難不成南昌的風霜染白了你的頭不說,還把你的筆頭也給凍住了?”


    “子畏,你還是快些畫吧,畫好了,我好帶迴家去給家目祝壽,銀子自然是少不了你的。”


    孫淡忙扭頭看過去,卻見在前麵二十來步的地方,在一棵大鬆樹下正擺著一張巨大的案桌,案前站著一個頭發花白的五十來歲幹癟老頭。


    老頭手中提和一管羊毫,半天卻沒落筆。


    說話的是一個圓臉的小胖子,秀才打扮,脖子上掛著一把金鎖,指頭上還戴著幾枚大得離譜的金戒指,他一邊指著老頭,一邊得意揚揚地挖苦著那個老頭:“別的人都說你是畫壇第一名手,家父當初在江南的時候,可是真金白銀捧著上門去求你給畫一副。嗬,可怪的是你有銀子不賺,還對家父說什麽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屁話。現在你不傲氣了,一兩銀子也肯畫。”


    孫淡問旁邊一個文士那個小胖子是誰,迴答說那人是郭勳的三兒子,叫什麽郭宏。


    “哦,原來是老郭的三兒子。老郭最近倒是很受皇帝的寵信,乃是當朝炙手可熱的紅人。以前在郭勳的府中隻見過郭家的老大,後來還同郭曾有過接觸。郭家老大倒是一個淳厚君,郭曾雖然懦弱了些,但人品卻也不錯。想到不郭老三待人接物卻如此惡劣,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倒也可以理解。”孫淡心中好笑,不過,聽郭宏剛才說那老頭是畫壇第一名手,孫淡倒有些好奇。


    這一段時間,他同陳榕見天裹在一起,接觸得久了,對書畫倒有些興趣。


    畫壇第一名手,難道是仇英?


    不對,仇英如今正值壯年,怎麽可能幹瘦成這樣?


    再說,仇英的畫如今是千金難求,怎麽可能隻值一兩銀子?


    孫淡心中疑惑,就走了過去,朝郭宏和那個老頭拱了拱手:“二位請了,再下孫文和。”


    郭宏見孫淡舉止幽雅,又是秀才打扮,腰帶上所佩的羊脂玉貔貅價值不菲,知道不是尋常人,便迴禮道:“在下武定侯府郭宏。”說起武定侯府三個字,郭用滿臉都是得色。


    與他不同,那個幹瘦老者的手還懸在半空,目光空洞呆滯,仿佛已經沒有一絲活氣,對孫淡也是不理不睬。


    那郭宏一看老者這種態度就來了氣,說話也不客氣了:“老頭,你一介白丁,沒看到我和孫兄都是有功名的嗎,問你話也不迴,仔細把你當成叛黨丟進監獄中去。你從江南來京城一次不容易,不就想走走以前的門路嗎?哼,李東陽死了好幾年了。你以前所認識的那批人也死的死散的散,早就物是人非。識相的就好好給我畫,隻要家母心中一高興,本公子心中自然高興。到時候給刑部和大理寺支應一聲,銷了你的案子還不是舉手之勞。”


    叛黨,還是從江南來的。難道這個老頭是寧王舊部?孫淡心中一驚,仔細想了想,寧王舊部,又是畫壇名手,難道是他……


    老人被郭宏這麽一通嗬斥,眼睛突然一紅,有兩滴老淚落在紙上,喃喃道:“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又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隻當飄流在異鄉。”


    看到老頭落淚,郭用心中更是不快:“你哭什麽哭呀,要畫就畫,不畫就拉倒。本公子可沒時間同你磨,真以為你畫的東西有什麽了不起。家母喜歡看畫,我父親已經在陳皇後那裏求了一副壽桃圖,陳皇後你認識吧,大名書畫名家傳人。如今貴為皇後,母儀天下,不比你牛?”


    “大名陳家,一畫匠而已。”老者聽郭宏提到畫壇同道,呆滯的眼神中爆發出一道精光:“書畫,講究的體悟和心境,如今,我是心如死灰,若強要畫,畫出來的東西也不過是一堆沒有靈魂的物件。不是我不想畫,是不能畫?”


    “你就吹吧,我知道你看我們郭家不順眼。怎麽,還請不動你了?”郭宏將一錠銀子扔到案桌上:“都快餓死了的人,你還牛比個屁,廢話少說,快落筆。這一兩飯錢是本公子賞你的。”


    老頭被郭宏這個半大小子一通亂罵,加上周圍也有不少書生圍觀,一張臉變成了紅色,提筆的手也在微微發顫。


    他好象要發怒的樣子,楞了片刻,卻發出一聲濃重的歎息:“罷了,我這就畫。”


    說完話,手中的筆落在紙上,飛快地勾勒出一張人臉來,正是一張仕女圖。


    一看到他勾勒出的這張人臉,孫淡心中一顫。這張臉他實在是在熟悉了,如果不出意外,應該就是那人了。


    勾出人臉之後,老者筆鋒一側,暈出仕女高高的雲髻。然後筆往下一拖,又勾出一張圓扇。


    如此一來,這個女子的模樣已經活生生地矗立在紙上,那麵紈扇也仿佛動了起來,帶起一絲微風。


    圍在旁邊的士子門都是識貨的人,皆點了點頭,小聲議論起來。


    這個時候,孫淡已經確定了這個老者的身份。


    他突然一笑,“等等。”


    老者聽到孫淡的話,停了筆愕然抬起頭:“怎麽?”


    孫淡一拱手,恭敬地說:“果然是一副好畫,雖然沒有畫完,可也堪稱傳世經典之作。在下看得心中發熱,想從買先生這副畫,還請你割愛,價錢什麽的好說。雖然在先生麵前提阿堵物汙了先生的耳。”


    郭宏臉色難看起來,他惡狠狠地看著孫淡:“孫文和你什麽意思,沒見到這副畫是本公子先預定了的嗎?你平路上殺出來,想駁我的麵子?駁了我的麵子就是駁了我武定侯家的麵子,你可要想清楚了?”


    這已經是**裸的威脅了,孫淡心中大為不喜,道:“這位先生的畫自然是極好的,依我看來,絕對不止一兩銀子。你隻花了一兩銀子就想買這副佳作,未免有強買強賣的嫌疑,難道這就是武定侯府的門風嗎?買東西嗎,價高者得。誰出的銀子多,自然是給誰?”


    說完話,孫淡將一張銀票放在桌上,對老者說:“這是二十兩銀子的潤筆,還往先生收下。”


    “嘩!”一聲,旁邊的人都小聲喧嘩起來。一副畫就值二十兩,這已經是仇英的價格了。


    而且,郭宏平時仗勢胡為,異常跋扈,大家都不是很喜歡這小子。


    見有人來滅他氣勢,大家一是覺得心中痛快,再則又抱著看熱鬧的心思,都有心把事情搞道。便道:“是啊,價高者得,天經地義。若郭公子能多出些錢,這副畫也就是你的了。”


    郭宏氣得麵色發白:“還反了你,我出三十兩。孫文和,我就不信你能出四十兩。你若出四十兩,我就出……出四十一兩。”其實他身上也沒多少錢,郭勳治家甚嚴,郭宏雖然是嫡子,卻也沒多少月份。


    孫淡哈哈一笑,道:“郭宏,我們這麽抬價也不是道理,大家都是讀書人,若用市井眾人那套解決問題,傳了出去,卻讓人笑話。錢我還是有一些的,不過,不想跟你這麽比下去,沒意思得緊。”說著話,他從懷中掏出一大疊錢票來,皆是十兩以上麵額,總數起碼有好幾千兩。


    眾人都看得眼睛發直,郭宏也是心中大駭,暗叫了一聲晦氣,這才道:“對,咱們是讀書人,比錢沒意思,沾了銅臭,倒讓人笑話,要比就比詩文。要不,我們就以這副畫為題,一人賦詩一首,誰作得好,畫就歸誰?”


    “對對對,就這麽辦?”眾人都叫了起來:“我們來當評判。”


    孫淡和郭宏剛才這一鬧,那老者卻沒有停筆,依舊運筆如飛,很快將那副畫畫好了。


    卻見,畫上是一個手持團扇的女子站在花園裏,眉頭低垂,一臉憂傷,一股說不出的抑鬱之氣透紙而出。


    孫淡看到這副畫,心中一顫,能夠看到這一副千古名作在自己眼前誕生,還真是一件讓人激動的事。


    他顫聲道:“好,就比詩。”


    “今讓你看看本公子的厲害。”郭宏雖然紈絝,可詩詞文章卻也來得,心中也是不懼,遍問老者:“你這副畫叫什麽名字,出個題,也好應景。”


    老者踟躇起來,還沒等他迴話,孫淡插嘴道:“自然叫《秋風紈扇圖》。”


    郭宏冷笑:“起的什麽名字,依本公子看來,這個名字非常不妥。”


    老者眼睛又是一亮,仔細地端詳起孫淡來:“正是這個名字,正好說在我心中去了。還請公子賜詩一首。”


    郭用麵色陰沉下去了。


    “好說。”孫淡接過他手中的筆,直接在那副畫上寫道:“秋來紈扇合收藏。”


    “好俊的字!”不但那老者目光大亮,連圍觀的眾人都小聲地喝起彩來。


    郭宏見孫淡徑直在畫上題字,急得“哇哇!”大叫起來:“你這人怎麽這樣,怎麽直接在上麵寫字?弄髒了我的畫,倒時候看你又有何話說?”


    孫淡冷笑:“詩畫本為一體,沒有那金剛鑽,我也不敢攬這瓷器活。放心,有我的字在,這副畫自然是詩畫雙絕。”


    老者歎息一聲:“這手好字自然是配得上我的畫,郭公子也不用擔心,若孫公子的詩不成,不大了我等下重畫一副好了。”


    郭宏不服氣,也是冷笑:“我看孫文和你的字雖然不錯,可詩寫得卻不怎麽樣,什麽秋來紈扇合收藏,普通得很嘛?”


    眾人也接頭接耳,小聲道:“是有些普通……”可還沒等他們議論完,孫淡下一句卻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孫淡筆下也不停,接著寫道:“何事佳人重感傷。請托世情詳細看,大都誰不逐秋涼。”


    這一句已將所有人都繞著彎罵了進去。


    一想到這個老者的身份,以及今天對他的調笑,圍觀眾人心中都是一陣羞愧。畢竟是讀了十多年聖賢書的,基本的羞恥心還是有的,有敏感之人已經臊得麵色微紅。


    孫淡將筆一扔:“郭兄,該你了。”


    郭宏被孫淡這首詩罵得抬不起頭來,知道自己今天寫的詩再怎麽出色,已經沒辦法壓住眼前這個狂傲的小子。再說,他現在心中惱火,已經失去了冷靜,若強寫,也寫不出什麽來。


    這一場,自己已經輸得徹底了。


    狠狠地看了孫淡一眼,也不說話,拱了拱手,轉身就走了。


    眾人也是心中害臊,都拱了拱手,無聲地散了。


    等大家都散了,老者還站在那副話前,眼淚不住往下掉,口中喃喃道:“請托世情詳細看,大都誰不逐秋涼……還真說到我心裏去了。”


    孫淡暗笑,這首詩本就是你寫的,若不說到你心裏去那才見鬼了。


    他將筆遞給老者:“先生請落款吧。”


    老者也不推辭,提起筆就在畫上寫寫“晉昌唐寅”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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