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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九章守株待兔


    坐在船艙之中,沒有人說話,腳底下是汩汩的流水聲。忙碌了一天的碼頭安靜下來,隨同河水的起伏,船上響起“咯吱”的聲音,連帶著桌上那盞油燈也微微晃動。


    帆沉重落下,夕陽的餘輝中,有雀鳥驚飛,噗嚕嚕從桅杆頂上飛過,間或有幾隻膽大的扁毛畜生平掠過水麵,啄食著漂浮在河上的穀粒。


    正是晚飯時間,空氣中散發著飯菜的香味,還有水腥味和腐爛的白菜葉子的黴臭。


    這裏是京航大運河的北方終點,通縣。也是京城順天府最繁華的大碼頭。當初之所以起名為通縣,取的就是漕運通濟之意。


    通縣本名通州,西漢的時候叫路縣,後改名通路亭,後改“路”為“潞”,始稱潞縣。洪武年間,大將軍徐達攻取元大都,將潞縣改名為通州,下轄武清、香河等四縣。潞縣這個古地名終於壽終正寢,變成了一個曆史名詞。後來,成祖築北京城,京城規模急劇膨脹,通州也變成了北京城郊區的衛星城,便撤消了州府編製,廢州為縣,歸入順天府管轄。


    因為通縣的地理優勢,朝廷管理漕運的衙署機構和沿海各省的漕運局數十個設在通縣,碼頭上常年有上百艘大小不等的船舶停靠,河麵上南來北往的舟船首尾相接十餘裏,岸上則是一眼看不到頭的倉庫。城依紅雲下,門臨潞水濱,寶鞍騎駿馬,多是帝京人。要想知道大明朝的國力究竟強盛到何等地步,到這個地方一看便知個**不離十。


    船艙中坐著兩個人,這二人皆做客商打扮,一人十六七歲年紀,是個文弱的少年郎君。一人四五十歲,麵白無須,幹瘦精神。這二人衣著很是樸素,看起來毫不起眼,可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自信從容,這樣的氣質不經過無數的大場麵培養不出來。


    年紀大的那個人麵上的表情看起來有些焦躁,可表麵上還是做出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可他手中動作卻暴露了他心頭的不安。


    此刻的他手中真把玩著一枚散碎銀子,這枚碎銀子不大,隻二三兩模樣,看起來好象是剛被人用剪子剪過,斷口出很新,散發著耀眼的光芒。


    老者好象在指頭上下過許多年功夫,右手五指中,那錠銀子上下翻飛,一會兒騰空而起,一會兒在指間來迴穿梭,可無論變幻出何等花樣,卻像是塗了膠水一樣牢牢地粘在手上。


    年輕人看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將舌頭縮了迴去,“畢公好功夫,聽說你也是有武藝在身的。可你老人家身份尊貴,一直沒見你同人動過手。如今我才知道,你一身武藝都在手指上。卻不知練習的是鷹爪還是一陽指?”


    “什麽一陽指,沒聽說過,有這門武藝嗎?”老者一呆,手指一豎,穩穩地將那枚銀子頂在中指尖上。


    少年繼續調笑:“原來你不懂這門武藝啊!那麽,粘花指呢,無相劫指呢,多羅葉指會不會?”


    老者更是愣住,連連搖頭:“靜遠,恕老身孤陋寡聞,你說的這幾門武藝我沒聽說過。我學的是鐵砂掌。看你身子一日好於一日,應該也同你府中那個高手學過幾天,要不,咱們過過招?”


    “還是不要了,君子動口不動手,我學武藝不過是強身健體,真要同人動手,不要死得太快。”年輕人連連搖頭。


    這二人正是孫淡孫靜遠和畢雲畢公公,從昨天開始他們二人就開始坐鎮通縣,呆在這條大不不小的船上喝西北風,須臾不敢離開。因為,身後的十幾條大船上可滿滿當當地裝著三十多萬兩銀子。這些銀子剛從正德的內藏府提出來,很多銀梃都還是新鑄的。


    這可是皇帝手中最後一點體己錢,是要用來辦喪事的,若真出了點意外,孫淡和畢雲也不用迴北京了,直接從船上跳下河去,倒也死得爽利灑脫。


    他這次過來帶了不少東廠的好手,就為在這裏守株待兔,等著平秋裏上鉤。可因為事行隱秘,又不好公然亮出東廠的牌子。通縣碼頭魚龍混雜,駐軍、各大衙門、碼頭地痞,打秋風的掮客,看河上的船眼睛都是紅的。若到時候出意外不要緊,把畢雲給暴露出來,這事也就泡湯了。


    所以,到通縣打點完各方勢力之後,畢雲就和孫淡一同躲在船艙中不露麵。孫淡還好一些,少年人瞌睡多,大不了拉直了身體唿唿大睡。可畢雲因為年紀大,加上心中有事,怎麽也睡不著。若不是他也是飽學之士,養氣功夫了得,換其他人早就按耐不住出去了。


    看到睡得香甜的孫淡,畢雲大為羨慕。前三十年睡不醒,後三十年睡不著,古人誠不欺我。


    見孫淡拒絕自己比武的提議,畢雲隨手一扔,將那錠銀子扔到旁邊那口木箱中,發出“丁”的一聲:“靜遠,你的那個家人武藝是不錯,卻不知道口才如何,是否能真得將平秋裏誆來這裏?我看那人也是個奸猾之徒,不什麽善人。這看家護院還得找個實誠人才妥當。我看,你還是找個機會將他給打發了吧。”


    孫淡點點頭,心中甚以為然,這個畢雲不愧是個老人,見識自然不凡:“畢公放心,馮鎮為人沉穩,做起事來很是牢靠,又有郭家的招牌,定能將那平秋裏賺來。至於馮鎮這人,我原有打算的,等我以後出仕了,找個機會給他謀個差使,也不枉他跟我。話說,像他那麽會來事的,武藝又甚為高強的人還真不好找。”


    “如此也好,馮鎮能跟了你這麽一個主人,也是他福氣。。”畢雲道:“以後若有機會,我推薦一個宮裏出來的知根知底的太監給你當管家,你看怎麽樣?宮裏出來的人侍侯人慣了,用著也順手,日常給你做做書辦,行走在內眷之中也方便。宮裏每年都要淘汰下一批不用的老人,這些人大多是不得誌的,若遇到沒有家人的,晚景也甚是淒涼。”


    孫淡嚇了一跳:“不可,使用內侍,我孫淡可沒那個膽子。對了,畢公你也算是宮中說得上話的,給看得順眼的榮休的內侍安排幾條出路還不是舉手之勞?”


    畢雲苦笑:“花無百日紅,今後的事情誰說得清楚了。將來宮中換了個主子,或許看我老畢不順眼了,運氣好趕將出去,運氣不好,直接打死也有可能。到時候還得麻煩靜遠替老朽收屍。我們這些挨了一刀的人出了宮,為世人所不容。真要想活出個人樣來,還真不容易。尤其是士林中人,一提我們的名字,就一臉嫌惡。難得靜遠同老朽知心,把我當一個正常人看。”


    畢雲說得沉重,孫淡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老畢,你雖然是內侍,可論起學問來並不比那些舉人進士低多少,真去參加科舉,靠個狀元都是尋常事情。若拋開你我懸殊的身份不提,孫淡隻不過是把你當做一個普通的讀書人,亦師亦友的君子之交。這世上有殘疾的人多了,都是命。誰也不比誰高人一等。”


    畢雲心中感動:“靜遠才是真正的君子,說句實在話,同你在一起,老畢我以前也用過些心計。慚愧,慚愧。你我相識一場也是緣分,將來不管景遇如何,總歸是一場朋友。也不說苟富貴勿相忘的廢話了。”


    孫淡微笑著看著畢雲:“畢公當初是怎麽對我用心機的,說說?”


    畢雲嗬嗬笑道:“我以為你想討好我,想從讓我在大將軍麵前替你美言,好弄個一官半職。可大家認識這麽長時間,你根本就不提這事。其實,依你我關係,就算想外放到一些不要緊的衙門做個主官也不是什麽難事。我算是看明白了,你想走科舉入仕,行的是坦蕩大道,倒是畢雲我有了小人之心。”


    “畢公常年呆在宮中,見過的詭計陰謀比孫淡吃過的飯還多。孫淡是真心景仰你的學問,倒沒想其他。”孫淡哈哈大笑:“討好你有什麽用,說句不怕得罪你的話,靠你的野路子做官,將來的成就也有限得緊。孫淡不才,卻也有一腔經世濟民的抱負,斷不肯在一任官上撈點個人好處後就迴家當富家翁,那樣的人生也未免太無趣了。人生在世,總得要在史上留下點什麽才算不白來這一遭。”


    畢雲聞言喃喃道:“青史留名,靜遠好誌向,可惜我這個廢人要想在史上留下那麽一筆卻不甚容易。”


    “會的,一定會的,以畢公之才,將來輔佐明君,做一番事業也是尋常事。”


    畢雲大覺得振奮,笑道:“希望將來不要入了佞臣傳才好。”


    “畢公要就算入史也得當張承業那樣的人物。”


    二人同時撫掌大笑。


    正笑著,透過船艙外開的窗戶,孫淡就看到一群人急衝衝地跑過來。領頭的就是馮鎮,身後還跟著平秋裏等一幹平氏錢莊的夥計。


    笑聲停了下來。


    守株待兔,守了一整天,這隻兔子終於撞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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