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天氣總是反複無常,一大早還是豔陽高掛,可中午卻下起了雨,淅淅瀝瀝地打在屋頂,滴在荷池,空中雨霧彌漫,朦朧著遠山近水,那宛溪湖畔的宛溪宮便如蓬萊山上的蕊珠宮,迷蒙而又縹緲。


    竹塢無塵水檻清,


    相思迢遞隔重城。


    秋陰不散霜飛晚,


    留得枯荷聽雨聲。【注1】


    宛溪宮中傳來極淺的吟哦聲,臨水的窗前,風惜雲一身素服,望著雨中不勝羸弱的青蓮紫荷,微有感慨,“秋霜晚來,枯荷聽雨,不知那種境界比之眼前這雨中風荷又是如何?”


    “何必枯荷聽雨,這青葉承珠,紫荷沐霖豈不更美。”豐蘭息走近,與她同立窗前看雨中滿池蓮花,“正所謂‘水麵清圓,一一風荷舉’,各有各的境界。”


    “這枯荷聽雨也好,青葉承珠也好,我覺得都不及久微用那汙泥裏的蓮藕做出的‘月露冷’來得美!”


    良人相伴,雨中賞花,吟詩誦詞,本是極其浪漫,極富詩情的事兒,卻偏偏冒出這麽一句大煞風景的話來。


    “唉,看來無論是白風夕還是風惜雲,你都改不了這好吃的毛病。”豐蘭息搖頭。


    “民以食為天。”風惜雲倒無一絲羞愧,“我一直覺得這世間最美的享受,不是看美景,住華屋,而是能天天吃到最美味的食物!現在我天天能吃到久微做的美食,人生至此,甚為滿足。”


    “落日樓的主人竟也心甘情願淪為你的廚師?”豐蘭息淡淡一笑。想著當日烏雲江畔讓他與玉無緣齊齊讚歎的落日樓,沒有想到它的主人竟是個看起來平凡至極的久微,可是那人真的那麽平凡簡單嗎?


    “久微……”風惜雲側頭看一眼豐蘭息,目光忽變得犀利。


    “怎麽?”豐蘭息唇角似笑非笑地勾起,黑眸裏波光閃爍。


    “黑狐狸。”風惜雲忽然嫣然一笑,靠近他,纖手伸出,十指溫柔地撫上豐蘭息的臉, 吐氣如蘭,神情嬌柔,說出的話卻略帶寒意,“不管你有多少手段計謀,不管你有什麽樣的理由,你——都不得動他!便是我死了,他也必得安然活至一百歲!明白嗎?”末了十指忽地收力,一把揪住指下那張如美玉雕成的俊臉。


    “他到底是什麽人?竟能讓你對我說出此話?便是當年的燕瀛洲……”豐蘭息話音猛然頓住,不知是因為臉皮上的疼痛所致還是其他原因,抬手抓住臉上那兩隻爪子,將爪下已變形的俊臉解救出來。


    “他是誰不重要,你隻要記住,決不能動他!你若……”風惜雲不再說話,唯有一雙眼睛冷幽如潭,一雙手靜靜地擱在豐蘭息的肩上,指尖如冰。


    “他……等於玉無緣嗎?”豐蘭息依舊笑意盈盈,漆黑的瞳眸卻如無垠的夜空般深沉。


    風惜雲一怔,轉首看向窗外,目光似穿透那迷蒙的雨線,穿透那茫茫天空,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半晌後她迴轉頭,臉上有著一絲淺淺的笑,笑意如窗外飄搖的雨絲,風拂便斷,“這天下隻有一個玉無緣,而久微——他便是久微!”


    “是嗎?”豐蘭息淡淡地笑著,垂首看著近在咫尺間的清麗容顏,沒有脂粉的汙染,長長的眉,清清的眸,玉似的膚,櫻紅的唇,似笑非笑,漫不經心的神情……他驀然雙手一使力,便將眼前的人攬在懷中,長臂一收,便整個圈住,“他既不是玉無緣,那我便答應你。”


    風惜雲隻覺得耳邊低語如琴,溫熱的鼻息唿在臉頰邊,熱熱癢癢的,心頭似被什麽輕輕地抓了一下,一股異樣的感覺升起,四肢不知怎的竟軟軟的提不起力,臉上燙燙的,極想掙脫開,卻又有些不舍,被他抱在懷中,很是舒服,卻又有些不自在。她看不見他的臉,也看不見他那雙黑眸,可是……她知道,那張俊臉就在鬢旁,那雙黑眸眨動間,長長的睫毛似帶起鬢邊的發絲,一縷縷淡淡的蘭香若有似無地繞在鼻尖,仿佛一根無形的繩索將兩人纏在一起……


    豐蘭息感覺到懷中的嬌軀從微微僵硬慢慢變得柔軟放鬆,她的手也不知何時繞在他的腰間,她的頭微微垂著,然後漸漸靠近他的肩膀……他不禁勾唇一笑,可那笑還未來得及展開,一個困頓不堪的哈欠響起。


    “黑狐狸,我要睡了,你這樣抱,我是不反對這樣睡的,隻是若讓外麵的人看到,你一世英名就毀了,到時看你還怎麽爭天下……”話還沒說完,風惜雲腦袋一垂,完全地倚入豐蘭息懷中安然睡去。


    “你!”豐蘭息看著懷中睡去的佳人,一時之間哭笑不得,她竟然在這種時候……她竟然睡著了?“唉,你這女人……”他搖頭歎息,一手攬著她,一手撫額,“我前生定是做了什麽錯事,今生才得和你綁在一起。”


    說著,他抱起她,走近軟榻,將她輕輕地放在榻上,取下她頭上的冕冠,解散發髻,將她的頭枕在玉枕上,然後退開,坐在塌邊,看著榻上之人酣睡的模樣。


    雨忽變小了,細雨如珠簾垂在窗口,微微的涼風輕輕吹進,送來一縷淡淡蓮香。


    忽然,他覺得周圍特別靜謐。這天地是靜的,這宛溪宮是靜的,這聽雨閣是靜的,這心……也是靜的,這樣的靜是從未有過的,這靜謐之中還有著一種他一生從未享有的東西,這種感覺……似乎就這般走至人生盡頭,也沒什麽遺憾的!


    榻上的風惜雲忽然動了,抬手摸索著,摸到冰涼的玉枕時,毫不猶豫地推開,然後繼續伸手摸索……終於,摸到了一個溫熱的、軟硬適中的東西,當下拖過枕在頭下,再次安心睡去。


    看著被風惜雲枕在頭下的手臂,再看著榻中睡得香甜的人,豐蘭息忽然神思恍惚起來,伸手輕觸雪白的玉顏,輕撫長長柔軟的青絲,任由心頭的感覺泛濫著、沉澱著。他忍不住緩緩俯身,唇下就是那櫻紅的嘴唇,那一點點紅在誘惑著他……


    忽然,一個巴掌拍在腦袋上,緊接著腦袋便被一雙手抓住了,耳邊聽得風惜雲喃喃道:“什麽東西這麽圓圓的?”她的手左摸右搓,最後似乎失去了興趣,又一把推開了。


    半晌後,豐蘭息才起身,抬手撫著已被風惜雲抓亂的發髻,無聲又無奈地笑笑,取下頭上的冕冠,一頭黑發便披散下來,將兩頂冕冠並排放於一處,看著……腦中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雙王可以同步嗎?


    心頭猛然一驚,仿如冷風拂麵,神思頓時清醒了,他看著榻上的人,眸光時亮時淡,時冷時熱,隱晦難測……終於,完全歸於平靜,漆黑的眸,淡然的容,如風浪過後的大海,平靜而幽深。


    豐蘭息手一抬,指尖在風惜雲腰間輕輕一點,十餘年的相識,還是讓他知道一些的。


    果然,榻中人猛然一跳,一手撫在腰間,一雙眼睛朦朦朧朧,帶著睡意向他看來,長發披了一身,身似無骨般半倚榻中,那樣慵懶茫然的神態竟是嫵媚至極!


    “你這隻黑狐狸,幹嗎弄醒我?”清清脆脆的聲音響起,打碎了這一室的寧靜,可碎得歡歡快快,如孩童玩耍時扯落的珠串。


    “你說我們什麽時候舉行婚禮好?”豐蘭息卻是隨意地笑笑。


    “啊?”風惜雲似有些反應不過來,睜大眼睛看著他。


    “你說我們什麽時候舉行婚禮好?”豐蘭息依舊不緊不慢地道。


    風惜雲這下終於清醒了,朦朧的雙眸忽然變得幽深,定定地看著眼前的人。


    金線刺繡在蒼蘭的玄色王袍上,披散著的漆黑長發,俊雅至極的容顏……窗外的風吹進,拂起那長長的發絲,掩住了那雙如夜空的瞳眸,絲絲黑發之下,那眸光竟是迷離如幻。


    風惜雲起身下榻,移步走至窗前,涼涼的雨絲被風吹拂著打在臉上,冰冰的,濕濕的,這夏日的雨天,讓人感到寒冷。


    “等你登基為帝時,迎娶我為後如何?”風惜雲的聲音清晰地響起,雖是問話,但語意卻是堅定的。


    “好。”片刻後,豐蘭息的聲音響起,沒有猶疑,平淡如水。


    那一聲“好”道出時,兩人忽然都想起了當日厲城城樓上兩人曾說過的話——


    “怎麽,你們風氏的女子都不喜這個母儀天下的位置?”


    “我們風氏女子要做的是九天之上的鳳凰,豈會卑縮於男人身後!”


    可兩人都沒有再說話。


    雍州下著雨,冀州卻是朗日晴空。


    “你何時出兵?”夷武台上,玉無緣問皇朝。


    “幽州的金衣騎近日即可抵達,兩軍會合後,即可出兵!”皇朝道。望著夷武台下衣甲耀目,氣勢昂揚的爭天騎,他金眸裏的光芒比九天上的熾日還要灼熱炫目,俊美尊貴的臉上是意氣風發的傲然。


    “聽說金衣騎領兵的是三位公子。”玉無緣的目光落在那因著皇朝在此而不敢妄動,站得略有些僵硬的皇雨身上。


    皇雨依舊是站在秋九霜、蕭雪空之後,顯然他很不服氣,目光總是帶著怒焰地瞪視著前方的兩人,嘴唇時不時地嚅動著,似在喃喃自語著什麽。


    看著那張顯露著各種情緒的年輕的臉,玉無緣無聲地笑了。


    “他們……我自有辦法,倒是雍州,將來必是棘手的勁敵。”皇朝想到那兩人,眉頭也不禁皺起。


    “此時的雍州,有豐蘭息與風惜雲。”玉無緣收迴目光,抬首仰望天際,眩目的日光讓他微微眯上眼睛,“九天之上朗日一輪,雙王又豈能同步。”


    皇朝聞言猛然轉頭看著,卻見玉無緣微抬手遮住雙眸,似不能承受朗日的熾芒。


    “他們……”


    然而不待他說完,玉無緣的目光又移向皇雨,“皇雨不論文武,皆是十分出色,你有這樣一個幫手,便如虎添翼。”


    “這小子也不知怎的,好好的人一到我麵前就變得呆笨。”皇朝看著弟弟頗是無奈。


    “因為你這位兄長的光芒讓他望塵莫及,他衷心地崇拜你、敬仰你,並臣服於你。”玉無緣的眼睛如鏡湖倒映著世間萬物。


    皇朝忽然明白了他言下之意,看著那個有時似個呆子,有時又聰明無比,可又從未違背過自己的弟弟,不禁微歎,“隻是可惜了……她。”


    “她嘛,豐蘭息那樣的人,是不同於你的,這世間也隻有她可以站在他身邊。可是,兩個那樣耀眼的人……”玉無緣移目看著夷武台,看著那空中招展的旗幟,“這個天下,皇朝,盡你所能去爭取吧!”


    皇朝傲然一笑,“這天下我當然要握在手中,而蒼茫山頂,我必勝那一局!”


    玉無緣聞言,淡淡一笑,如此時的碧空,晴朗得沒有一絲陰霾。


    而他們身後,一直注視著他們的三將,則各有反應。


    蕭雪空雙眸平視前方,雪似的容顏,雪似的長發,靜靜地佇立,若非一雙眼眸會眨動,人人皆要以為那是一座漂亮的雕像。


    秋九霜臉帶微笑,抬首看著萬裏晴空,眸光落迴前方那道仿若頂天踏地的紫色身影,眉間湧起一抹豪情,手不由自主地按住腰間懸掛的箭囊。


    皇雨那雙與皇朝略有些相似的褐色瞳眸無限崇拜地看著兄長,看著朗日之下淵停嶽峙的兄長,暗自敬服。


    “別看了,口水都流了一地了。”耳邊響起一個細細的聲音,“你就是看上一千年、流上一萬年的口水,也不及主上的萬分之一!”


    “你!你這臭女人!你……你便是追上一萬年也不及人家青王萬分之一的風華!”皇雨以牙還牙。雖不知那青王到底長什麽樣,但隻要能打擊身邊這個囂張的臭女人,即算是醜八怪,他也要讚她是天仙!


    六月二十日,青州五萬風雲騎抵達雍州。


    六月二十二日,晴。


    雍州陵武台上,旌旗飄揚,長長的台階上士兵林立,長槍耀目。台下廣場上,萬軍列陣靜候,左邊是身著黑色鎧甲的墨羽騎,右邊是身著銀色鎧甲的風雲騎,雖千萬人佇立,卻是鴉雀無聲,一派威嚴肅靜之氣。


    今日雍王、青王將於此舉行締約儀式!


    兩州之王締結婚盟,這在大東朝六百多年來也是頭一宗,因此在廣場的周邊圍了無數百姓,想一睹兩王風采,也想親眼見證這段百年難得一見的王室婚儀!


    嗚——嗚——嗚——


    三聲長鳴,便見紫服絳袍的朝臣、鎧甲銀盔的將軍一個個步上陵武台,然後按其官職地位站好,靜待雙王的駕臨。


    “請問太音大人,此是何意?”


    肅靜的陵武台上,忽然響起一道沉著而嚴謹的聲音,眾人聞聲看去,便見風雲騎大將徐淵排眾而出,指著陵武台最高一級上的兩張玉座問著雍州的太音大人。


    “不知徐將軍何以有此一問?”雍州太音大人似有些不明所以地反問道。


    “我隻想請問大人,兩張玉座為何如此擺放?”徐淵依舊語氣平靜,唯有一雙眼睛裏閃著厲光,緊緊地盯視著雍州太音大人。


    兩張玉座樣式大小皆一致,卻是一張玉座居正中,另一張玉座略偏右下。


    “青王與主上已有婚約,即為我雍州之王後,如此擺放乃合禮製。”太音大人理所當然地答道。


    “太音大人,即使主上與雍王有婚約,但她依舊是青州之王,與雍王平起平坐!”一直立於四將最後的修久容猛然踏前一步,聲音又急又快,一張臉漲得通紅,不知是因為害羞還是氣憤。


    “男為天,女為地,陰陽有別,乃自古即有的禮製,青王即嫁與主上為妻,那自應遵從夫妻禮製!”雍州的太律大人上前道。


    “我們主上與雍王的婚禮還未舉行,此行便為雍州貴客,難道尊主貶客便是你們雍州的待客之道嗎?”林璣也踏前一步。


    “青王既是女子,那麽……”


    雍州的太律大人剛開口,程知便跨前一步打斷他,“我們主上是女子又怎樣?”他粗壯高大的身軀幾乎是那位太律大人的兩倍,頓時讓太律大人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她之文才武功,這世間有幾個男子可比?你就是個男人,你自問及她萬分之一嗎?”


    “此時不是論文才武功……”太音大人見太律大人似乎被程知嚇到了,馬上站出來道,可也不待他說完,便又被打斷了。


    “那請問太音大人,你要論什麽?地位?名聲?國勢?兵力?財富?還是論儀容風範?我們主上有哪一樣不夠資格與你們雍王平起平坐嗎?”徐淵依然不緊不慢地問道,那種冷靜的語氣反比厲聲嗬斥更讓人無法招架。


    “這……”雍州太音大人目光瞟向身後,盼著有人來幫一把。


    奈何墨羽騎四將隻是靜立不動,眼角也不瞟一下,似沒看到也沒聽到;而尋安君更是閉目養神,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其他的大人則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太音大人,不知精通禮製的他今日何以會有此失儀之舉。


    “幾位將軍,”正僵立中,任穿雨忽然站出來,彬彬有禮地向風雲四將施以一禮,語氣極為溫和,“太音大人此舉乃按夫妻之儀而行,唯願青王與主上夫妻一體,雍、青兩州也能因兩王的結合而融為一體,不分彼此,榮辱與共,是以……”說至此他微微一頓,目光掃過眼前的風雲四將,臉上浮起一絲極淺的笑意,“是以太音大人並未考慮到幾位將軍此等見外之舉。幾位將軍認定我們雍州對青王不恭不敬,這實是有傷我們兩州盟誼,也有傷雍州臣民對青王與主上白首之約的祝願之心。”


    “你!”程知聞言大怒,卻不知要如何反駁,氣得直抬手指著眼前這個清瘦文臣模樣的人,恨不能一掌將這人打趴下。給他幾句話說來,無理的倒是自己這邊了!


    “程知!”徐淵上前拉住程知,免得他火暴脾氣上來做出衝動之舉,眼睛打量著眼前這個看似平凡無害的文臣,心中暗生警惕。


    “在下請教太音大人一個問題。”站在四將之後的久微忽然站出來向雍州太音大人微微躬身道。


    “不敢,請講。”太音大人頗有得色。


    “請問大人,大東帝國至高之位是誰?”久微彬彬有禮地問道。


    “當然是皇帝陛下!”太音大人想也不想即答道,弄不明白眼前這人怎麽會問此等三歲小兒也知的問題。


    “那請問皇帝之下是何人?”久微繼續問道。


    “自然是皇後殿下!”太音大人答道。


    “那皇後之下呢?”久微再問。


    “皇子、公主及六州之王。”太音大人再答。


    “那再請問,昔年嫁至雍州的倚歌公主與先雍王,二者地位如何排?”久微麵帶微笑地看著太音大人道。


    “倚歌公主乃皇室公主,自然是與先王平起平坐。”太音大人迅速答道,可一答完隱約覺得不妥。


    “那我想再問大人,青王與雍王分別是何身份,他們與當年倚歌公主之身份有何差別?”久微看著太音大人道。


    “這……他們……”太音大人有些猶疑了。


    “太音大人乃掌管儀製之人,自應是最熟禮儀,難道竟不知青王、雍王的身份地位?”久微卻繼續追問道。


    “青王……”太音大人抬手擦擦額上的汗珠,眼角偷瞄一眼任穿雨,卻得不到任何暗示,隻得一咬牙道,“青王、雍王乃六州之王,帝、後之下,百官之上,與皇子、公主平起平坐。”


    “噢——”久微恍然大悟般地點點頭,微微向太音大人躬身道,“多謝太音大人指點。”然後轉身看向青、雍兩州所有的大人、將軍,微微施禮道,“諸位大人,想來剛才太音大人之言也都聽清楚了吧?”


    “聽清楚了!”不待他人答話,程知馬上高聲響應。


    久微微微一笑,眸光落向任穿雨,十分溫文地開口道:“凡國之大典,皆由太音大人主持,而太音大人必也是熟知禮製,卻不知為何今日竟犯此等錯誤?這……實在讓人不得不懷疑,是否有人故意為之,以阻礙兩王婚儀,離間兩州情誼!”聲音不大不小,不急不緩,卻保證在場每一人都能聽得清楚。


    “說得對!”程知又是第一個出聲高讚。


    “敢問太音大人,你很不希望兩王聯姻嗎?不希望青州、雍州結盟嗎?”徐淵目光逼視太音大人。


    “不……這……當然不是!”這麽一頂大帽壓來,太音大人豈敢接,趕忙辯白。


    正在此時,內侍尖細的聲音響起,“雍王、青王駕到!”


    隨即號聲長鳴,陵武台上上下下所有人皆跪地恭迎,原本僵持著的諸人也慌忙垂首跪下。


    長長高高的台階上,迤邐的儀仗華蓋之下,豐蘭息與風惜雲並肩走來,攜手同步,走上陵武台,卻發現原應分兩邊跪迎的臣將此刻全跪在中間,如要阻他們的路一般。


    兩人相視一眼,站定,轉身麵向台下萬千臣民將士,道:“平身!”


    兩人聲音清清朗朗傳出,同起同落。


    “謝主上!”台下臣民、將士叩首,唿聲震天。


    迴轉身,卻見台上的臣將依舊跪在地上,又道:“眾卿也平身!”


    雍州的大臣及將軍都起身,唯有青州的臣將依然跪於地上,不肯起來。


    豐蘭息看一眼風惜雲,有些不明所以,風惜雲迴以一個同樣不明的眼神。


    “徐淵。”她淡淡喚一聲。


    徐淵抬首看著風惜雲,神情嚴肅,“主上,取婚以信,取盟以誠,何以雍州欺我青州?”


    風惜雲聞言一怔,然後目光越過他們,落向高階之上的兩張玉座,頓時明白了,臉上浮起一絲難以琢磨的淺笑,迴首看一眼豐蘭息,話卻是對徐淵說的:“徐淵,儀式即將開始,你還不起身嗎?”


    淡淡的話語自帶著王者威儀,青州臣將不再多話,都起身歸位。


    豐蘭息的目光掃過左排雍州的臣將,但見那些人皆垂首避開,“柳卿。”他的聲音溫和無比,臉上依然有著雍雅淺笑。


    “臣在。”太音大人馬上出列,心頭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那人的話是否可信,主上真的不會責怪嗎?


    “撤去一張玉座。”豐蘭息轉首看著風惜雲,“玉座那麽寬敞,孤與青王同坐即可!”


    “是!”太音大人鬆了口氣,主上竟真未追究,那人所料果然不差!轉身即指揮著侍者撤椅。


    台下的士兵與百姓並不知台上有何情景,他們隻是翹首等待,等待著兩王的書約儀式。


    終於,太音大人的聲音高高響起,“儀式開始!”


    頓時,樂聲響起,雍容典雅,莊重大氣,盡顯王室尊貴風範,樂聲中,但見宮女、內侍手捧金筆玉書,緩緩拾級而上。


    玉座前,內侍跪地捧書,宮女奉筆於頂,兩王執筆,揮灑而下,白璧之上同時寫下兩行丹書。


    鼓樂聲止,兩州的太音大人高昂的聲音同時響起:“國裂民痛,何以為家?掃清九州,重還清宇,便是孤大婚之日!”


    太音大人的聲音落下,陵武台上下靜然,良久後,爆出雷鳴般的歡唿。


    震天的歡唿聲中,兩王攜手起身,並肩立於高台上,遙望台下萬千將士與臣民,揮手致意。


    “雍王、青王萬歲!願兩王白首偕老!願兩州繁榮昌盛,千秋萬世!”


    當那一黑一白兩道身影現身高台上之時,台下萬千將士、舉國子民皆跪地恭賀,聲音直達九霄之上!那一刻,群情激湧,熱血沸騰,兩州的百姓將士對兩王此等先國後家之舉衷心敬服,所有的人皆願為這樣的王而慷慨奔赴刀山劍海!


    所有的人都看不到,青王優雅矜持的微笑中含著的淡淡的冷誚,雍王深不見底的黑眸裏閃過的冷峻,兩人執手相視,那一刻,彼此的手心竟然都是冷的,冷如九陰之冰!


    “青王萬歲!雍王萬歲!”


    台下是山唿海嘯般的唿喊聲,台上兩州的臣將卻是神情各異。有的為兩王聯姻、兩州結盟而真心開懷;有的眉頭深鎖,似有隱憂;有的神色平靜,目中一派了然;有的淺笑盈盈,神思不露……


    “你到底在搞什麽?”墨羽四將之首的喬謹目不斜視地注視著前方,低低的聲音隻有身邊的四人可聞。


    “是啊,哥哥,你這什麽意思?”任穿雲也問兄長。


    “我?隻不過是想讓主上認清一件事而已。”任穿雨微微地笑著,眸中閃著算計得逞的精芒。


    喬謹聞言看他一眼,“你可不要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話中含著淡淡的警告。


    “認清什麽?”任穿雲卻問兄長。


    “豈會,我所想要的早已達成。”任穿雨看一眼喬謹淡笑道,然後轉頭拍拍弟弟的頭,“你就不必知道了。”話落時,感覺到有人看著他,不禁轉頭看去,卻看到了一張平凡的臉,一雙看似平和卻又隱透靈氣的眼眸。


    紙是玉帛,筆是紫毫,墨是端硯。


    挽袖提筆,淡淡的幾描,輕輕的幾劃,淺淺的幾塗,微微的幾抹,行雲流水,揮灑自如,片刻間,一個著短服勁裝的男子便躍然紙上,腰懸長劍,身如勁竹,實是個英姿偉岸的好兒郎,卻——少了一雙眼睛!


    紫毫停頓片刻後,終於又落迴紙上,細細地,一絲不苟地勾畫出一雙眼睛,那雙總在午夜夢迴時讓她心痛如絞的眼睛!


    “夕兒,不要畫這樣的眼睛。”一抹夾著歎息的低語在她身後響起,然後瘦長略有薄繭的手伸過來,捉住了那管紫毫。


    風惜雲沉默地伸出左手,撥開久微捉筆的手,右手緊緊地握住紫毫,然後略略放鬆,筆尖毅然點上那雙眼睛,點出那一點淺黑瞳仁。


    收筆的刹那,那雙眼睛便似活了一般,脈脈欲語地看著畫前的人。


    “夕兒,你何苦呢?”久微無奈。


    “他是我親手殺的。”風惜雲緊緊地握住手中的筆,聲音卻是極其輕淺,如風中絲絮,縹緲輕忽,卻又極其清晰,一字一字地慢慢道:“瀛洲是我親手射殺的!他……他的眼睛,他的眼神,我永遠記得!”


    久微看著畫中的人,看著那雙眼睛。那雙眼睛似是無限的解脫,又似無限的遺憾,似是無限的欣慰,又似是無限的淒絕,那麽的矛盾苦楚卻又那麽的依戀歡欣地看著……看著畫前的人。


    “夕兒,忘記吧。”他無力歎息,伸手輕輕環住風惜雲的肩膀,“背負著這雙眼睛,你如何前行?”


    “我不會忘記的。”風惜雲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畫中那雙仿佛道盡千言萬語的眼睛,“隻不過……有些東西是必須舍棄的!”話落之時,紫豪毫不猶豫地落迴筆架,風惜雲迴頭看著久微,也看進他眼中的那抹憂心。她微微一笑,抬手抹開他蹙在一起的長眉,“久微,這樣的表情真不適合你。”


    久微聞言輕輕一笑,笑開的刹那,所有的輕愁憂緒便全都褪去,依舊是那張平凡而隱透靈氣的臉,依然是那不大卻似能窺透天地奧秘的雙眸。


    風惜雲看著他的笑,也淺淺地迴以一笑,然後轉身取過擱在畫旁的半塊青銅麵具,輕輕撫過那道裂緣,撫過殘留在麵具上至今未曾拭去的血跡……目光從畫上移至麵具,從麵具移至畫上,又從畫上移向窗外,然後散落得很遠,散得漫無邊際,遠得即算你就在她身邊也無法探知她的所思所想。


    許久後,風惜雲放開手中的麵具,然後卷起桌上墨已幹透的畫像,以一根白綾係住,連同麵具一起收入檀木盒中。


    “久微,你說雙王可以同步嗎?”


    落鎖的那一刻,風惜雲的聲音同時響起,輕淡得似乎隻是隨口問話。


    “不知道。”片刻後,久微才答道,聲音輕緩。


    風惜雲輕輕一笑,迴首看著久微,“我知道。”


    這一刻,她的聲音清冷自律,神情淡定從容,眸光平緩無波,這樣冷靜得異常的風惜雲是久微從未見過的,心中一動,瞬間明白,那個檀木盒中鎖起的不隻是燕瀛洲的畫像與麵具,一同鎖起的還有某些東西。


    自這一刻起,世間再無白風夕,隻有青州女王——風惜雲!


    “久微,你不用擔心。”風惜雲微笑著,笑得雲淡風輕,不帶煩憂,“不管前路如何,我風惜雲——鳳王的後代——又豈會畏縮!”


    久微靜靜地看著她,久久地看著,他那張平凡的臉上漸漸生出變化,以往的散漫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執著,似是堅定了心中某種信念,那雙眼眸中是逼人的靈氣與智慧!


    “夕兒,不論在哪裏,我都會陪你!”


    “嗯。”風惜雲微笑點頭,伸手將擱在案上的一個長約三尺的木盒打開,裏麵是一柄寶劍,她取劍於手,輕撫劍身,“這便是威烈帝當年賜予先祖鳳王的寶劍——鳳痕劍!”


    “如畫江山,狼煙失色。金戈鐵馬,爭主沉浮。”風惜雲慢慢地吟著,緩緩地抽出寶劍,“倚天萬裏需長劍,中宵舞,誓補天!”


    “天”字吟出時,劍光閃爍,如冷虹飛出,劍氣森森,如冰泉浸膚,一瞬間,久微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


    古樸的青色劍鞘上雕著一隻鳳凰,鳳凰的目中嵌著一顆鮮紅如血的寶石,形態栩栩如生,仿佛隨時便會展翅飛去,翱翔九天,睥睨萬物。劍身則靜若一泓秋水,中間隱透一絲細細的緋紅,揮動之間,清光淩淩中緋光若虹。


    “本來我不打算用鳳痕劍的,但是……”風惜雲手持寶劍,指尖一彈,劍身發出沉沉吟嘯,“金戈鐵馬中,鳳王的後代,當用鳳痕劍!”


    注釋:


    【注1】李商隱《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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