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世子豐蘭息受傷後,蘭陵宮緊閉宮門,對外隻稱是遵太醫吩咐,世子之傷極為嚴重,必須靜養。


    有了太醫這話,想來探病的人,不論是假心假意還是不安好心,又或是那些想趁此拍馬屁的,便都隻得打道迴府,所以蘭陵宮這幾日十分安靜。


    “公子,臣要稟報的就這些。”蘭陵宮的正殿裏,任穿雨對斜倚在軟榻上的豐蘭息道。


    “嗯。”豐蘭息淡淡點頭。他的臂彎裏臥著一隻通體雪白、小絨球般的白貓,掌心輕柔地撫著它,無論是從他愉悅的神情還是那紅潤的氣色,都看不出他是一個“重傷”的病人。“想要?想要得自己拿,隻要你的爪子夠長夠快,這東西便是你的。”他手中拿著一支黃絹做的牡丹花,逗弄著白貓。


    看著眼前的一幕,任穿雨微有些恍神,一時想起了當年雙親亡故、家產被奪,他與弟弟流落街頭,混跡於流民乞丐,嚐盡萬般苦難的往事。


    就在他們餓得將死之際,遇見了豐蘭息,七八歲的小世子卻有著一雙比成年人還要冷漠的眼睛,他拋下一堆食物,無動於衷地看著紛湧而上的乞丐們爭食。他與弟弟年小體弱,根本搶不過那些乞丐,餓得頭暈眼花,他總覺得那雙漆黑無底的眼睛在望著自己……後來,他再迴想起那刻,都覺得是被鬼神附體了,所以那天他才不顧一切地衝了過去,體內也不知從哪兒湧來的力氣,他隻知道一定要搶到吃的,否則他就會死,弟弟也會死,死在那個有著暗夜似的黑眼睛的孩童麵前。


    他手中抓著一隻雞腿時,人已幾近昏迷,耳邊響起一句話,“這就對了,天地間沒有伸出手便能得到的東西,一切都要你自己去爭去搶!想要得到,必是要付出一些,力氣、良心或是性命。”


    聲音童稚,可那句話卻蒼涼無比。


    隻是,他卻自心底認同了那句話。既然天不憐人,那麽人便隻能自救,不論是以何種方式,隻要能活下去,天地也不容苛責!


    “既然已經差不多了,暫且就休養段時間吧。”


    豐蘭息的聲音驀然響起,將任穿雨的思緒從往事中拉迴。


    “是。”他垂首應道。


    “啟稟公子。”殿外忽然響起內侍的聲音,“青王來探望公子,玉駕已至宮前,請問公子是要照以往推了,還是……”


    豐蘭息逗弄著白貓的手一頓,漆黑如夜的眸子裏瞬間閃過亮光,“速迎!”聲音急切,卻偏偏輕柔如風,隱隱還帶著一絲激動。


    一旁的任穿雨看得分明也聽得清楚,眉頭幾不可察地一皺,道:“那臣便先行告退了。”


    “嗯。”豐蘭息隨意揮揮手,目光雖是看著懷中的白貓,可心思卻已飄遠了。


    出了正殿,任穿雨剛邁出宮門,遠遠便瞅見了青王的身影,忙垂首退避到一旁。


    一陣輕盈的腳步聲接近,隨後頭頂響起清亮的聲音,“穿雨先生,又見麵了。”


    任穿雨低著頭,目光所及是及地的繡著金色鳳羽的裙裾,裙下露出白色的絲履,上麵各嵌有一顆綠豆大小的黑珍珠。“穿雨拜見青王。”他恭恭敬敬地行禮。


    本以為風惜雲會說些什麽,但眼見著裙裾微動,卻是走了。


    任穿雨直待人已走遠,才抬起頭來,望著正殿方向,目中光芒晦暗難測。


    風惜雲跨入正殿,隻覺得安靜而清涼,一縷若有似無的清香傳來,她拂開珠簾,便見窗前軟榻上閉目臥著的豐蘭息。


    “在我麵前你用不著裝。”她隨意在軟榻坐下。


    豐蘭息睜開眼眸,看著榻前的風惜雲,長長久久地看著,深深幽幽地看著,良久後,唇邊綻出一絲微笑,淺淺柔柔的,仿佛怕驚動了什麽,“我以為你不會來。”微微一頓,緊接著輕聲道,“我真的……擔心你不會來,你若不來……”話音收住,黑眸緊緊地看著風惜雲,似將未盡之語盡訴於眼中。


    “我這不是來了嗎。”風惜雲淡淡一笑。


    “你知道我的意思。”豐蘭息坐起身,伸手拉起風惜雲的手,輕輕握著。


    “這世間還有什麽不在你的掌握中?”風惜雲看著他道,手微微一動,想抽出來,“我也不例外的。”


    豐蘭息握緊她的手,“這世間唯有你是我無法掌握住的。”他凝視著她,幽深難測的眼眸此時如雪湖般明澈澄靜,“唯有你。”


    一言入耳,風惜雲心中微震。


    他們相識十餘年,彼此嬉鬧無忌,也相扶相持,可是……彼此間從未說過這樣的話。


    他們的關係,就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朋友不會如他們這般相互猜忌,可朋友有時也未必能如他們這般近,但就算他們是彼此最靠近的人,卻也從未往男女之情這一層靠近過,一直是這樣曖昧著,本以為或許就這樣曖昧一輩子了,可是……迴到各自真正位置上的他們,因著這個風雲變幻的天下,因著各種利益而定下婚盟,從此福禍相依。


    隻是他們之間,能有那種生死相許、白首不棄的真情嗎?如今的他們,還能彼此信任、彼此心相許嗎?


    風惜雲看著豐蘭息的眼睛,那雙漆黑如夜的眼眸裏,似乎有著與以往不同的東西,一時有些茫然,已走至今時今日的他們,還能如何?


    看著風惜雲平靜難測的神情,豐蘭息驀然覺得驚慌,握著風惜雲的手不由得一顫。


    “你放心,我既答應過你,那在江山還未到你手中之前,我們總是走在一起的。”良久後,風惜雲平靜地開口。


    豐蘭息聞言,心頭一涼,放開風惜雲的手,靜靜地凝眸看著她,半晌後才有些無奈又有些惆悵地道:“我們便隻能如此嗎?十餘年的相知,竟隻能讓我們走至如此境地?”


    是的。風惜雲欲這樣答,可出口卻變了,“我不知道,我們……我不知道會如何。”


    聽了她這句話,豐蘭息幽深的黑眸裏閃過一絲光亮,抬眸看著風惜雲,也看進她那眼中的迷茫與無奈,他不禁輕輕地鬆了一口氣,至少,她還是在他的身邊。


    “我送你的花喜歡嗎?”


    風惜雲一頓,隨即揚聲喚道:“將東西抬進來。”


    不一會兒,便有兩名內侍抬著那罩著紗幔的水晶塔走了進來,在榻前放下後,便又退下。


    “你將花封在這塔中,這也算送我?”風惜雲起身拉開水晶塔上的紗幔。


    豐蘭息一笑,起身下榻,走到她的身邊,伸手在水晶塔的六角各自輕輕一按,那水晶塔便展開六角,如同花開般舒開花瓣,一株黑白並蒂蘭花亭亭玉立於眼前,一股清雅芬芳的蘭香瞬間溢滿殿中。


    “這株蘭因璧月隻有我們兩人可賞可聞!”豐蘭息側首看著風惜雲,黑眸裏漾著脈脈柔光。


    “蘭因璧月?”風惜雲心念一動,轉頭看著蘭息,“蘭因……難道你不怕成絮果嗎?”


    “它是蘭因璧月,絕非蘭因絮果!”豐蘭息平淡地道,卻是堅定不移的。


    風惜雲目光看向他額間那枚墨玉月飾,不覺抬手輕輕撫上自己額間的雪玉月飾,“蘭因?璧月?蘭因……璧月……唉——”她長長一歎,他的意願是美好的,可這一對玉月能璧合生輝嗎?能在六百年後重合一處嗎?


    歎息未落,喵的一聲,軟榻的薄被裏鑽出一隻雪白的小貓,滴溜溜地轉著一雙碧玉似的眼睛,好奇地看著花前並立的兩人。


    看著榻上的白貓,風惜雲眉頭不易察覺地跳了下,隨後不動聲色地退離豐蘭息幾步,“怎麽你床上鑽出的不是美女?”


    “美女?”豐蘭息長眉一挑,黑眸鎖在風惜雲身上。


    兩人說話時,白貓喵喵地叫著,跳下軟榻,向花前的兩人走來。


    豐蘭息彎腰,伸出左手,白貓輕輕一跳,便落在他的手掌,喵喵地在他掌心輕輕一舔,然後縮成一個雪球棲在他掌中。


    在白貓跳上豐蘭息手掌的瞬間,風惜雲便轉頭移開了目光,腳下微動,瞬間便退開了丈遠。


    “你不覺得它也是個美人嗎?”豐蘭息伸指逗弄著掌心雪絨花似的白貓,“琅華,琅華,你也是個美人的。”


    “琅華?”風惜雲一驚,“你怎麽給它取這麽個名字?”


    “難道不好?我倒覺得很貼切。”豐蘭息到她身邊,將掌上的貓兒遞到她麵前,想讓她瞧瞧,這隻小貓確實可以取名“琅華”,它的漂亮可不輸那琅玕之花。但他才一伸手,眼前便一花,風惜雲瞬間便已在丈外,那速度比之當年她搶他的琅玕果還要快!


    “這貓若叫琅華,那以後我再也不要吃琅玕果了!”風惜雲手探入袖中,搓著胳膊上的疙瘩。


    “嗯?”豐蘭息一愣。


    這個天下間最好吃的人竟然因為一隻貓叫琅華,而要放棄人間仙果琅玕果?


    他凝眸仔細看著她,然後輕輕笑起來,“十年來我一直想找你的弱點,可是卻從未想過,你竟然……哈哈哈哈……你竟然怕貓!”


    “什……什……麽……我……我怎麽會怕貓!我隻是討厭貓!”心思被戳破,風惜雲臉上閃過一絲狼狽,略有些口吃,隻是說到最後又理直氣壯起來,仿佛她真的隻是討厭貓而已。


    “你竟然怕貓?你怎麽會怕貓呢?”豐蘭息喃喃道,看著風惜雲的目光滿是驚異,可驚異之餘還有著一絲歡喜,原來強悍如她也是有弱點的,也有害怕的東西!


    “你……你這隻黑狐狸!果然是物以類聚!狐狸跟貓同臥一榻……哼!倒也正常!”風惜雲再後退兩步,目光緊張地盯著白貓,似怕它突然跳向她,心裏卻也是鬱悶至極,想她在武林中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白風夕,在戰場在朝堂她是叱吒風雲的青州女王,可是……她卻害怕許多人都會喜歡的小東西——貓!


    豐蘭息微笑地看著她,眸光雪亮,然後他移步走近窗邊,伸手一拋,那白貓便被拋到了窗外,迴轉身道:“你與它,我當然棄它取你!”


    風惜雲一直等到那毛茸茸的、讓她心裏頭發毛的東西消失在窗口後才放鬆下來,待聽到他的話,不禁抿唇一笑,可笑到一半驀地醒悟他言後之意,當即心頭一跳,麵上湧起霞色。


    豐蘭息看著不由得一癡。認識她十餘年,何曾見過她有此小女兒情態,每每總是她逗弄得別人麵紅耳赤,訥訥無言,可是此刻……這玉頰暈紅,如霞鍍雪雲,盡顯嬌豔之美的佳人,她就站在自己的麵前……因他一語而羞!


    他頓時心神一蕩,移步走近,伸手攬住佳人,溫柔地喚著“惜雲”,便想將佳人擁入懷中。


    風惜雲卻一伸手,極其“溫柔”地拍在豐蘭息左肩,“公子重傷未愈,還是好好休息,孤就此告辭。”


    這一拍,頓時讓豐蘭息倒吸一口冷氣,鬆開了手。


    於是,滿室的柔情蜜意便被破壞殆盡。


    “我怎麽會選你這種女人?”豐蘭息撫著肩,恨恨地看著風惜雲。


    “我不是你選的,是你死皮賴臉求來的。”風惜雲斜睨他一眼,轉身離去。


    “這女人……唉……”豐蘭息撫額長歎,可心頭卻滲著絲絲甜甜的喜悅。


    雍王豐氏,到了豐宇這一輩,一共有八個兄弟,他排行第七,而且是庶出,但最後他卻在弱冠之年登上王位,至今已在位三十九年,兄弟中也僅剩與他一母同胞的八弟尋安君豐寧。


    他有兩位王後,三十二名姬妾,共生有二十四名子女——十位公主,十四位公子。


    第一位王後是從帝都皇室嫁來的倚歌公主東凝珠,但其早逝,僅生有一子,即在她薨逝後被立為世子的豐蘭息。


    豐蘭息在雍王所有的兒子中排行第三,雖不是長子,卻是嫡子,而且母親貴為皇室公主,是以出身最為尊貴,立為世子是理所當然的事,再加上他儀容出眾,才智不凡,且為人溫雅謙和,禮賢下士,處事沉穩果斷,賢明公正,深得臣民擁戴,在雍州百姓眼中,他早已是繼承王位的不二人選。


    第二位王後百裏氏,是雍王昔年討伐齊桑時,齊桑王敬獻的美人,甚得雍王寵愛,在倚歌公主薨逝後被立為王後,共生有六個子女。


    息風台上,雍王與世子豐蘭息遇刺,雍王雖命尋安君主政,朝局看似平靜,但其實卻是暗流洶湧。尋安君也秉著一貫“不多行一步、不多言一語、不多做一事”的行事風格,隻每日例行前往昭明殿一次,聽朝臣稟報政事,卻總是不置一詞,朝臣問得急了,便吐出一句,“以前怎麽辦的現今照辦就是了。”


    當日行刺的刺客,還留有三名活口被羈押在大獄裏,這些日子,頗有些朝臣上奏,要求將其淩遲處死,以儆效尤!


    但雍王下旨,讓尋安君務必要嚴辦此案,其意自是要將刺客背後的主謀揪出,以絕後患。


    尋安君卻每日在府中發愁,這主謀豈是那麽容易找的,而且就算找到了,能揪嗎?


    他雖然發愁,但事情還是要辦,隻是沒想到此次辦案十分順利,本以為要刺客開口會很難,誰知一提審,刺客口中是沒套出什麽話,卻從刺客身上“掉”出了讓刺客自己都驚詫不已的線索!循著那線索,一步一步地,所有的情況、所有的證據也就一一清晰、一一到手了。就好似有人早就安排好了一樣,他隻需踩著腳印前去,便可到達那個藏有答案的地方。


    想要懷疑那些證據與答案卻是不能的,朝中的局勢他自是一清二楚,會有今日這個結果也算在他的意料之中,隻是到了最後他卻依然是膽戰心驚!為那些人的所作所為心驚,為那個人的謀劃手段而膽戰!


    可是真要揭開那一層遮羞布嗎?要讓那個答案現於世人眼前嗎?


    尋安君扯著胡須歎著氣。


    “爹爹為何事發愁?”一個眉清目秀的錦衣少年走了進來,關切地看著他,“近日迴府,爹爹總是愁眉不展,到底有什麽讓您煩惱的?”


    “葦兒,”尋安君看到兒子,微微展開眉頭,“你不在書房讀書,跑這兒來幹嗎?”


    “我功課做完了。”少年是尋安君的幼子豐葦,“爹爹,有什麽事難以解決嗎?這幾天大公子、四公子他們來拜訪您,您總是避而不見。若有什麽為難之處,不如說出來,讓兒子替您分憂!”


    聽到這樣的豪言壯語,看著愛子躍躍欲試的神情,尋安君不禁有些好笑,“葦兒,你還太小了,朝中之事……”


    “朝中之事太深奧太複雜了嘛!”豐葦不待父親說完便接口道,一臉的不服氣,“爹爹,我今年已經十六歲了,不是小孩子了!”


    比起兒子的豪情,尋安君卻是一臉平靜,伸手拍拍愛子的肩膀,目光柔和而慈愛,“十六歲真的不小了,那兩個人,十六歲時,已經可以一手掌控……”他猛然覺察自己的話不妥,趕忙打住,隨即憐愛地撫著兒子的頭,“葦兒,爹爹現在說的話你可能不愛聽,但再過些年,你就會明白了,朝中的事啊……唉,哪個位置都是沾不得的,爹爹但願你庸碌一生,至少能平安一世!”


    “爹爹說的話老是奇奇怪怪的,我聽不大明白。”豐葦皺著眉道。


    尋安君卻笑了,“不明白也好,這個雍州啊,無你插手之地!”


    “爹爹,那可不行,我跟世子哥哥約好了,等他繼位後,我要給他做大將軍!領千軍萬馬替他開創太平盛世!”豐葦邊說邊做出拉弓射敵、揮刀砍人的動作,一臉興奮。


    “世子……他跟你說的?他對你……”尋安君攏著眉看著愛子,“他……”


    “世子哥哥對我可好了,他教我劍術、教我騎射,還教我兵法,而且他比……” 豐葦說著小心翼翼地瞄一眼父親,見他正認真地聽著,便受到了鼓勵,興致勃勃地繼續道,“他比家裏所有的哥哥都聰明能幹!他什麽都懂都會!這世上沒有什麽事能難倒他!而且他雖貴為世子,但對所有人都是那麽溫和有禮,他還稱讚我聰明有潛質,將來定是棟梁之才!而且他還說……我才應該是他的兄弟!”


    “他說你才應該是他的兄弟?”尋安君看著兒子,一臉的崇拜自豪,一雙眼睛因為興奮而格外的明亮,眼中隻有純然的向往,幹淨得沒有一絲陰霾與雜質。那個人,那個心計比天還要高的人肯這般對他,是因為這顆幹淨的心與這雙純澈的眼吧?


    “是啊。”豐葦點點頭,“爹爹,我才不要庸碌一生,我要跟著世子哥哥做大事,我要英名傳千古!”


    “哈哈哈哈……”對於兒子的狂語,尋安君隻是放聲大笑,卻非譏笑,而是一種有些高興又有些傷感的笑,“罷了,罷了,你要如何便如何,我也看不到那一天的。”


    “爹爹不高興?”豐葦疑惑地看著父親。


    “豈會,你有如此大誌,爹爹豈會不高興。”尋安君拍拍兒子,眼中卻帶著憂思,“隻是他之心計謀算比起那個人更勝一籌,你啊……”


    “爹爹在說誰?世子哥哥嗎?”豐葦歪著腦袋想想,“怎麽可能啊,世子哥哥待人那麽好,他怎麽可能算計人,倒是那個四公子……”


    “葦兒!”尋安君猛然喝止住兒子,待看到兒子略有些委屈的神情,歎了口氣,道:“罷了,爹爹還有事要做,你去……去看看你的世子哥哥也行。”


    “真的?”豐葦眼睛一亮,“這幾日我去蘭陵宮,他們總不讓我見世子哥哥,說他傷勢極重,不能見客,害我擔心得不得了!”


    “今天去應該可以見了,聽說一大早青王便去看望過他。”尋安君衝兒子揮揮手。


    “那我去了!”豐葦頓時轉身跑了出去。


    看著兒子歡快離去的背影,尋安君微微皺起眉頭,在兒子眼中,那人竟如此之好?唉,那個人實在可怕!可也實在厲害!罷了,這個暗流洶湧的雍州啊,也隻有那人才能掌控得了!


    雍王宮的織桑宮前,一乘華麗的軟輦抬了過來,所有的宮人都知道,這是四公子豐芏到了,整個雍州也隻他能得此殊榮,可乘軟輦入宮。隻是……待看到他的兩條腿時,那豔羨之情便也退去了,倒寧願自己花上半天時間費點腿力從宮外走到宮內,至少……這雙腿是可以自由奔跑的。


    四名內侍小心翼翼地扶著豐芏下了軟輦,然後有兩名宮女攙扶著他走進了織桑宮。


    “給母後請安。”


    “芏兒,快起來!”百裏氏趕忙親自扶起愛子,“都說過了,不要這些虛禮。”


    豐芏費力地從地上站起身來。


    百裏氏拉著愛子在身旁坐下,憐惜地摩挲著他的膝處,“芏兒,近來腿可好些?還疼嗎?”


    “兒子很好,不敢勞母後掛念。”豐芏垂首答道,也掩去了眼中的陰霾。


    “唉,你腿不方便,便不必每日都進宮請安。”百裏氏看著愛子那雙變了形的腿,心中一痛,“你這樣,母後……母後看著難過。”說著用帕子擦拭著眼角。


    “母後,您不要傷心,雖然腿不方便,可我也不比那些人差!”豐芏安撫著母親,並拍拍自己的腿以示無事。


    “嗯。”百裏氏努力綻出一絲微笑,卻極為勉強,“你……唉,母後總覺得對不起你。”


    “母後,不說這些了。”豐芏轉開話題,“父王的傷勢如何?”


    “唉,母後也不知。”百裏氏皺著眉,“自那日後,極天宮便不許人靠近,你父王……唉,母後到現在都沒見著呢。”


    “哦?”豐芏眸光一閃,“那些太醫怎麽說?”


    “問誰誰也不肯說!”百裏氏臉上有些慍怒,“竟連本宮母後也隱瞞!”


    “連母後都不知道?”豐芏心中一驚,“那……那個人呢?母後可有聽到什麽消息?”


    “他?”百裏氏想起那雙漆黑得像地獄的眼睛,頓時全身一抖,不由自主地抓緊手中帕子,“母後也不知道,隻是聽說今天一大早,青王去探望他了,其餘的,也是封得死死的。”


    “是嗎?”豐芏低頭盯著自己的雙腿。


    “芏兒,你……如何這般關心?”百裏氏看著兒子的表情,不禁心頭一沉,“你……”


    “母後。”豐芏喚道,眼睛看向四周。


    “你們都下去吧。”百裏氏吩咐著侍候在旁的內侍、宮女。


    “是,娘娘。”眾人退下。


    “芏兒,沒人了,你有什麽話就跟母後說吧。” 百裏氏撫著兒子。


    “母後,我想請您去一趟尋安君府上。”豐芏猛然抬首,目光亮得可怕。


    “去尋安君府上?為什麽?”百裏氏不禁奇怪道。


    “我需要母後您以王後的身份去向他說幾句話!”豐芏的聲音仿佛從齒縫裏滲出。


    “去向他說幾句話?”百裏氏一愣,然後一個念頭跳進腦中,頓讓她打了個冷戰,“難道……難道你……那天……你……”


    “母後,”豐芏握住母親的手,壓低著聲音,“是的,我就是那樣做了!這一切都怨不得我!他憑什麽就可以做世子?我也是嫡子,況且母後你就是當今的王後,由我繼承王位才是理所當然的!當年……當年若不是他,我又怎麽會變成現在這樣!”豐芏看著自己這一雙彎曲變形的腿,聲音帶著一種刻骨的怨恨,“我恨死了他!隻要有我一日,就決不許他登上那個位置,我隻要有一口氣在,就定要報此仇!”語氣是那樣的怨毒,眼神如蛇般陰冷,仿佛眼前盯著的便是自己的仇人,恨不得生吞活剝了才解恨!


    “芏兒,你……”百裏氏又驚又懼,“你難道不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你怎麽這麽糊塗!”


    “母後!”豐芏這一聲叫得又急又響,“此時已不是責難我的時候,你必得救我這一次!”他一把跪在地上,腿腳的不便令他痛得齜牙咧嘴,“此事若暴露,不但我性命難保,便是大哥、二哥、五弟、六弟、七弟他們也全脫不了幹係,到時……”


    “什麽?連你三個弟弟,他們也……”百裏氏這一下不隻是驚懼了,而是心顫魂抖,“你怎麽……怎麽……這些年來,母後豈不知他不能留!但……多少次,何曾成功過?那個人……簡直像魔鬼一樣可怕!”


    “母後,此事遲早都會發生!多少人覬覦著那個位置!”豐芏抬首,眼中光芒如鬼火,“那日的十七名刺客全是大哥請來的,我另請的一些殺手卻不知何故未能趕到,後來得知消息,竟然全都暴死在半路上,我猜定是他已識破了我們的計劃,所以先派人幹掉那些殺手,我……沒想到竟會落入他的圈套!那十七名刺客當日被他與青王聯手製伏,還留著三名活口!現在……我已打探到,尋安君已從刺客身上找到了線索,我與大哥幾次拜訪都被拒之門外,想來他肯定是查到了些什麽,那些刺客雖與我沒有關係,但跟大哥卻有關係的,大哥若……到時他定會拖我下水!那時……母後,您一定要救我!”


    “芏兒,你先起來!”百裏氏扶起豐芏,帶著責難,“你殺他情有可原,可你……你怎麽連你父王……連你父王也不放過!”


    “母後,若父王以後知曉實情,你以為他會向著我們嗎?”豐芏爬起來,眼神如針般盯著母親,“既然已經做了,便做個幹淨,這個雍州是屬於我們母子的!”


    “若你父王知曉……”百裏氏打個冷戰,思緒不禁迴到很久以前,那時候他是絕對會向著她的,可是,現在自己人老珠黃,已不是昔日那個豔冠群芳的美人了,“可是……尋安君他會聽母後的話嗎?”她有些擔憂,那個尋安君可是出了名的圓滑。


    “本來我想找人動手腳,可是數次失敗!他肯定暗中派人保護尋安君,他就是要借尋安君的手扳倒我們!所以,母後,不管是硬是軟,您一定不能讓尋安君將實情奏稟父王!”豐芏握緊拳頭,“我們這些子侄是他的晚輩,他可以不理,但您是王後,您登門,他不能不見!”


    “好!母後去找他!”百裏氏冷靜下來,“為著我的兒子,我怎麽也得讓尋安君閉嘴!”曾若春水的眼睛,此刻射出雪刀似的冷芒。


    隻是百裏氏去晚了,當她趕至尋安君的府邸時,府中的人告訴她,尋安君進宮去了,待她再匆匆趕迴王宮,宮中的人卻告訴她,尋安君進了極天宮!


    進極天宮了?自雍王遇刺迴宮後,極天宮除太醫外,任何人都不得進去,可現在卻讓尋安君進了!那麽……一切都晚了!那一刻,百裏氏絕望了。


    景炎二十七年四月,最讓雍州轟動的不是世子與青王的婚約,而是諸位公子買兇刺殺主上與世子的逆天大案!


    五月初,雍王頒下詔書:


    大公子豐艽、二公子豐蕘、四公子豐芏、五公子豐莒、六公子豐莛、七公子豐茳為謀奪王位,合謀買兇弑父弑君,此等行徑,禽獸不如,天理不容!賜白綾自盡!


    詔書下達的那天,久微正采了那如雪的千雪蘭,打算製成花茶給風惜雲嚐嚐。


    “這就是他要的嗎?”久微看著半籃千雪蘭,忽然沒了興致,擔憂地看著坐在花前的風惜雲,那樣的人,適合夕兒嗎?


    風惜雲摘下一朵蘭花,攤在掌心,低頭細聞清香,然後歎一口氣,“這蘭花多潔多香啊!”


    “那麽多的兄弟聯手取他性命,他這樣做似乎也沒錯,隻是……”久微看一眼千雪蘭前的風惜雲,白衣皎皎,人坐花中,幾與花融為一體,他不由得走過去坐在她的身旁,“夕兒,那樣的人,你……唉……”那話終究沒有說出,不想說也不能說,畢竟要如何做,都由她自己決定。


    “大公子與四公子,一個為長,一個為嫡,若雍王與雍世子死去,他們都幻想著必定是自己登上王位!”風惜雲吹落手心的蘭花,抬首看向天際,天空陰沉沉的,太陽躲在厚厚的雲層後不肯露臉,“隻是他們……如何是他的對手!”


    “一下就處死了六個兒子,這個雍王……也夠狠心!”久微心驚。


    “若不狠心,豈能執掌雍州近四十年,況且……若不能狠心,那麽其他的兒子……以他一貫行事,必是一網打盡的,雍王其實已盡自己的力了,畢竟還是保下了幾個!”風惜雲閉上雙目。


    “原來他要的幹淨就是這麽一個幹淨法!”片刻後,久微開口,伸手撥弄著花籃裏的花,“以後誰還敢覬覦這個王位?他自可安安穩穩地坐上!”


    風惜雲睜開眼,淡淡勾唇一笑,那笑卻隻是一種笑的表情,不帶絲毫情緒,“久微,這隻是其一,最重要的是他要他的手也是幹幹淨淨的。”


    “他的手也要幹幹淨淨的?”久微眉心一皺,然後猛然心頭一跳,手幾乎抓不住花籃,“原來是這樣!借雍王之手除去所有的障礙,便是雍王此次的傷能好,卻也……這樣,整個雍州真是完完全全地掌握在他的手中!而放眼雍州,誰不為他的舍身救父之舉所感動,誰不為他被手足殘害而同情。他一手策劃了所有的事,卻還要賺盡天下人的擁護!”這一刻啊,他雖不能說欣賞那人,卻也不得不佩服那人,所有的事,所有的人,無一遺漏,盡在掌握。這樣的人啊,幸好世上不多!


    “夕兒,這世上能與他並駕齊驅的女子……大約真的隻你一個!”


    風惜雲卻恍若未聞,隻怔怔地看著眼前那一片蘭花,良久後才道:“久微,你定未見過這樣的人吧,他便是做盡所有的壞事,但天下卻依然信他是仁者!所以他這樣的人最適合當皇帝,因為他必是人心所向!”


    “所以不論怎樣,你都會助他握住這片江山是嗎?”久微認真地看著她。


    “是的,不論怎樣,我都助他!”風惜雲抬手掩住眉心,手心觸著那彎冰涼的玉月,指尖輕輕攏住雙眸,遮住所有的一切。


    “新的王朝,新的天下嗎?”久微抬首望天,眸中既有期待又有隱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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