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炎二十七年四月初,青王風惜雲自青州王都啟程,前往雍州。


    四月六日,青王抵達青州邊城良城。


    四月七日,青王抵雍州邊城甸城,雍王派尋安君親自迎接王駕。


    四月十二日,風惜雲一行已至雍州王都十裏之外。


    “這是什麽香味?”


    “是呢,什麽東西這麽的香?”


    “是蘭花的香氣吧?”


    “雍州被稱為蘭之國,看來真是名不虛傳呢。”


    “可不是,風中盡是蘭花香。”


    ……


    長長的車隊裏,響起女子清脆的嬌語,那些都是此次隨侍青王的宮女,一個個皆年少活潑。


    青王玉輦裏,久微啟開窗門,一縷清香便隨晨風而入,頓時心神一振,“這蘭香既清且遠,實是難得。”


    風惜雲目光瞟一眼窗外,窗外的野地,碧草無垠,春風吹拂,陽光下如綠毛的絨毯般柔順,令人想伸手去撫摸,“我們風氏的先祖風獨影諡號是‘肅’,但世人都不稱她肅王,都愛稱她為鳳王。而雍州第一代雍王豐極的諡號是‘昭’,百姓卻送他另一個稱號‘昭明蘭王’。”她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承接著從窗口照入的淡金色朝陽,“容儀恭美曰昭,照臨四方曰明。傳聞其雪膚墨發,俊美異常,當年有著‘大東第一美男’的稱號,女子見之傾心。而後封王國有方,政績最為出色,深受百姓愛戴。所以昭明二字他已當之無愧,至於蘭字——則是因為他獨愛蘭花,雍州百姓愛屋及烏,普國皆種蘭花,天長日久裏,雍州的蘭花甲天下,被稱為‘蘭之國’。”


    “怪不得這蘭花香這般奇特。”久微感慨,“雍州蘭花甲天下,那王都的蘭花定是甲雍州,這迴倒要好好欣賞了。”


    風惜雲坐正身姿,玉輦還在不緊不慢地前行,清雅的蘭香卻越來越近,越來越清,像極了那人身上的味道,不由喃喃道:“不知這蘭花是黑色還是白色?”


    “聽說雍州蘭息公子出生時普國蘭開,且自他出生後,雍州蘭陵宮裏的蘭花可無分季節,花開不敗。”久微忽道,臉上浮起淺淺的,別有意味的淡笑,“荒野之地,蘭花未見卻清香已聞,這蘭之國真是名不虛傳。”


    “所以雍州才會有那樣的傳說,蘭息公子乃昭明蘭王轉世,是上天賜給雍州的主人!”風惜雲淡淡笑道,眼中卻無笑意,隻有諷意,“這樣的傳說呀……”似想說句什麽,最後卻隻吐出一句無關痛癢的話,“真是不錯。”


    久微聞言拍拍風惜雲的手,不再說什麽。


    正在這時,玉輦忽然停住了,門外響起內侍的聲音:“啟稟主上,雍州迎接主上的使臣到了。”


    “這麽快就到了?”風惜雲一怔,然後站起身來,腳步剛動,卻又停住,目光盯住玉輦門口的方向,片刻後無聲地一歎,“真的是到了。”


    門從外輕輕拉開,然後四名宮女攜著清幽的蘭香走入,躬身齊道:“恭請主上下輦!”


    兩名宮女挽起珠簾,兩名宮女扶著風惜雲,緩緩走出玉輦,踏出那道門,清冷的蘭香便撲麵而來,抬眸的刹那,不由全身一震!


    玉輦前是通往雍州王都的大道,道的兩旁擺滿了一盆一盆白色的蘭花,道的中間鋪上了有如朝霞般明豔的錦毯,錦毯上撒滿了雪白的蘭花,一眼望去,仿佛是雪淹紅梅,又似紅梅裹雪,既清且豔,既麗又雅。再抬首遙望,蘭花與錦道似長河般長長望不到盡頭,朝陽為這花河鍍上薄薄的金光,絢麗的光芒中,讓人幾乎以為自己正置身於通往瑤台的花徑上。


    “好特別的歡迎儀式!”久微的聲音如天外飛來。


    那一刻,風惜雲辨不清自己心頭的感覺,是驚?是疑?是喜?還是悲?


    “夕兒,你們或可開始另一段路程。”久微看著那夢幻似的花河錦道,也不由衷心感慨,“這不是無心便能做來的。”


    風惜雲迴首看一眼久微,微微綻顏一笑,笑容輕忽如風中蘭香,眼眸深處卻泛起一絲沉重,讓她的神情添上一抹極其無奈的輕愁。


    “恭迎青王!”


    玉輦前黑壓壓的跪倒大片的人,一道清朗的嗓音驀然響起,響亮得似能震飛這美得不真實的花河錦道。


    風惜雲轉身,麵向玉輦前的人群。


    “恭請青王玉駕!”一名銀色錦衣的年輕男子跪於眾人之前。


    風惜雲抬步,扶著身旁的宮女,一步一步走下玉輦,雙腳踏上霞色的錦毯,足前是連綿的雪白蘭花,目光所至黑壓壓的人群,清香如煙似霧縈繞一身,這便是他的誠意嗎?


    “平身!”清亮的聲音和著風送得遠遠的。


    銀衣男子及眾人起身。


    風惜雲目光掃過,目光微頓,這銀衣男子原來是個熟人。


    “請青王上轎!”銀衣男子側身引路。


    風惜雲微微一笑,“多謝穿雲將軍。”


    銀衣男子——任穿雲猛然抬首,雙眸晶亮,“青王還記得穿雲?”


    “當然。”風惜雲頷首,抬步走向那一乘準備好的轎子,心頭又是一歎。


    那轎以紅色珊瑚為柱,以藍色水晶為窗,以玉為頂,卻一半為墨玉,一半為雪玉,各為半月形,交合又為一個圓月,玉頂上再鋪滿墨蘭、雪蘭,黑白相間,若雪中落了一地的墨玉蝴蝶,風過時,猶自扇著香翅,煙霞似的輕紗從四壁垂下,隱約可見轎中仿若展翅鳳凰的玉椅。


    見風惜雲怔立不動,眸光似落在轎上,又似穿越了轎子,臉上的神色竟無法辨清是歡喜還是平靜,良久後,才見她微微啟唇,似想說什麽,最後卻又是無聲地閉上,可那一刻,任穿雲卻仿佛聽見她心底的一聲深深的,長長的歎息。


    “穿雲曾說過,當青王駕臨雍州時,我家公子必以十裏錦鋪相迎!”任穿雲忽然以隻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道出昔日兩人在北州初會之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風惜雲的眼睛,似想從中窺得什麽,等了半晌,卻什麽也沒有,不由微微失望。


    風惜雲的臉上慢慢綻開一朵淡而優雅的淺笑,目光落向長長的花河錦,道:“十裏錦鋪,十裏花河……你家公子實在太客氣了。”聲音平緩無波,卻又其意難測。


    她走向那乘玉轎,早有宮女挽起絲縵,她坐入轎中,雙手落下,掌心是展開的鳳翅,微垂雙眸,隻聽得轎外有聲音響起,“青王起駕!”


    玉轎穩穩地抬起,不快不慢地往王都而去,沿途是山唿相迎的雍州百姓,一路踏著豔如火,潔如雪的花河錦道,聞著那似能沁心融骨的蘭香,手心處一陣冷一陣熱。


    仿佛過了一世,又仿佛隻是眨眼之間,心頭生出奇異的感覺,她睜開眼睛,透過薄薄輕紗,清晰可見,前方高高的城門之下立著一人,高冠華服,長身玉立,臨風靜然,那樣的高貴而……遙遠!


    玉轎停了,風惜雲抬手,掌心微濕,她深吸一口氣,然後輕輕吐出,微微握拳,然後鬆開,平靜心緒,抬首踏步走出,輕紗在身後飄飄落下,帶起一絲涼風,背脊微冷。


    “臣等恭迎青王!”


    黑壓壓的跪倒了一片,山唿海嘯般的恭賀聲裏,唯有那道墨影依舊靜立著,墨底銀繡的華服襯得他越發的雍容而……深不可測!


    他們移步,前走,不短的距離,彼此卻覺得,似乎一輩子也走不近。


    然後他們目光相視,淺笑相迎,彼此伸出手,交握一處,那一刻,忽然會心一笑,原來他(她)的手心也滾燙裏微有濕意,原來他(她)也和我一般緊張。


    他們指尖相觸的刹那,歡唿聲直震九霄,“良姻天賜!百世攜手!萬載同步!”


    樂聲也在歡唿落下的那刻響起,那樣的喜慶吉祥,是一曲《鸞鳳和鳴》。


    他們攜手同行,走過那撒滿各色蘭花,清香四溢的花河錦道,走過那些跪地歡唿的臣民……彼此的手一直牽著,手心一直都溫熱著,偶爾側首相視,偶爾目光相接,偶爾淺笑相遞……似乎可以一直這樣走下去,隻是……路有起點便有終點。


    “這是息風台。”


    腳下停步之時,耳邊響起豐蘭息輕輕的聲音。


    風惜雲側首看向他,隻見一張熟悉的雍雅笑臉,隻那一雙眼睛依然幽深如夜。


    息風?她淡淡一笑,心頭不自覺地又是一歎,今天似乎是她這一生中歎氣最多的一天。她抬首看向息風台,很顯然,這是新建的,是為著她的到來才築起的。


    息風台是圓形的,分三層,每層高約兩丈,如梯形上遞。第一層最廣,大約可容納數百人,第二層略小,也可容上百人,最上層約有四丈方圓,上麵已擺有一張雕龍刻鳳的玉椅,椅前兩丈距左右各置一案一椅。


    整座息風台全為漢白玉築成,潔白晶瑩,但此時紅綾彩帶纏繞,朱紅色的錦毯一路鋪上,顯得十分的鮮豔喜氣,陽光之下,樓頂的琉璃碧瓦閃耀著光芒,匾額上“息風台”三個赤紅的隸書明豔入目。


    “主上駕到!”內侍尖細的嗓音遠遠傳來,然後息風台前所有的臣民全都跪拜於地。


    風惜雲轉過身,遙遙望去,隻見儀仗華蓋如雲而來。


    這位統治雍州近四十年的雍王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按照國禮,她為一州之王,與他地位相等,他本應於城門前迎接,但於家禮,她即將成為他的兒媳,他此時到來倒也不算失禮。


    “你總是罵我為狐狸,但你肯定從未見過真正成精的狐狸吧?”豐蘭息的細微聲音驀然響在耳邊。


    風惜雲愕然,飛快地側眸瞟了一眼豐蘭息,卻見他一臉端正嚴肅的表情目視前方。


    過得片刻,雍王王駕已至近前,隔著一丈之距停步,卻不先問禮,而是打量著,似乎在掂量著他這位貴為青州女王的兒媳。


    風惜雲靜靜站著,神色淡定地任雍王打量著,同時也打量著她這位未來公公。


    一眼看去,隻覺他很高很瘦也很老,繁複華貴的王袍穿在他身上越發顯得他瘦骨伶仃,清瘦的麵容,皺紋層層,如同敗落的殘菊,唯有一雙眼睛,雖已凹陷,但瞳仁依舊明亮。


    隻看雍王的麵貌,風惜雲便可斷定他與豐蘭息確實是嫡親的父子,從他端正的五官依稀可辨他昔日的俊容,墨黑的瞳仁,優雅的儀態,與身邊之人極像,便是眼眸深處偶爾閃現的那抹算計的光芒也是一模一樣的。


    雍王身後一步,站著一位中年美婦,雖已不再年輕,卻猶有七分華貴,三分美豔,抬著下巴,神情中帶著高傲,想來便是他的繼後百裏氏。


    在雍王的身後,那長長的隊伍便是雍州的諸公子、公主以及王室中頗有地位的嬪嬙們,服色各異,神態各具,隻是那些目光……這一刻,風惜雲忽然真正體會到豐蘭息那一日所說的“孤獨的青州風氏又何嚐不是最幸福的王族”。


    雍王靜靜地打量著他這位名傳天下的未來兒媳,關於她,他聽到過很多或褒或貶的評價,而此時親眼看到本人,他忽然明白了,為什麽他那個從不求人的兒子會為了她而踏進他最不願進的極天宮。


    “孤年老體邁,以至未能親自迎接貴客,還望青王海涵!”雍王終於開口,聲音是蒼老的,卻又是極為清晰的,一字一字慢慢道出,帶著一種特有的韻味,末了微微一揖,竟是風度翩翩,一下子竟似年輕了三十歲。


    風惜雲見之不由暗暗一笑,有其子必有其父,豐蘭息是極講究風儀之人,想不到他這年老的父王竟是一樣,再老也不肯在人前,或者說在女子麵前失之翩翩儀態。她這麽想著時,早已同時一揖迴禮,“孤乃是晚輩,豈能勞雍王迎接。”


    雍王臉上扯出一抹可稱之為笑的表情,隻不過很快又掩於那層層菊紋中,“能與青州之王成為一家人,實乃雍州豐氏之福氣!”


    “能得雍州豐氏為親,孤亦萬分榮幸。”風惜雲也客客氣氣地迴了一句。


    “青王天姿鳳儀,又文韜武略,令天下男兒傾心。”雍王的目光在風惜雲的臉上微微停頓,然後掃過她身旁靜立的豐蘭息,最後落向身後諸公子,“而今日之後,天下必有諸多男兒失落不已。”


    風惜雲淺淺一笑,目光輕輕地,似無限情深地看一眼豐蘭息,道:“孤才質精陋,能與蘭息公子相伴此生,夫複何求。”


    “哦?”雍王目光深深地看著惜雲,半晌後臉上浮起一絲笑意,似是欣賞似是嘲諷,但瞬間卻轉為親切和煦,“孤隻願青王能與吾兒夫妻恩愛,白首不離。”


    “多謝雍王吉言。”風惜雲依舊是客氣而優雅。


    “主上,吉時已至。”一名老臣走近雍王身旁道,看其服飾,應是雍州的太音大人。


    “那麽……”雍王眸光掃過眼前的一對璧人,“儀式開始吧。”


    “是!”太音垂下,然後走至息風台前,揚聲道,“和約儀式開始!奏樂!”


    太音的聲音剛落下,樂聲也在同一刻響起,極其輕緩,極其喜慶,極其歡樂,是古樂《龍鳳呈祥》。


    樂聲中,雍王領頭而行,走向高高的息風台,身後是執手而行的豐蘭息與風惜雲,再後分成左右兩列,左邊是王後百裏氏、尋安君、諸位公子、公主及朝臣,右邊是青州的太音、太律、風雲四將、及隨侍的內侍宮人。


    按照禮製,第一層容朝臣,第二層容王族,第三層隻有行禮的新人及雙親可以登上。


    因此,踏上第一層時,所有的朝臣及內侍宮人止步,但青州王室僅留風惜雲一人,因此便按當日提親時的約定,風雲四將及久微作為青王的親友踏上第二層,而在雍王抬步踏向第三層時,百裏氏腳下剛動,豐蘭息的目光輕輕掃了她一眼,百裏氏麵色漲紅,目光冷毒地看一眼豐蘭息,然後停步,她身後四五道目光憤恨地射向豐蘭息。


    豐蘭息如若不見,側首看向風惜雲,伸手攜她一起踏第三層高台。


    這微妙的一幕,風惜雲盡收於眼,不動聲色地與豐蘭息踏向高台,眼角的餘光掃一眼那些豐氏王族的成員,心頭有些好笑,又有些悲憐,雍州豐氏果然比青州風氏要複雜多了!


    其實按照禮製,在這樣的儀式上,作為王後且作為世子的長輩,百裏氏是可以與雍王同進同退。隻是……此時的息風台最高處,隻有雍王、豐蘭息和風惜雲,而樓台之下,禁衛軍嚴嚴守護,萬千臣民翹首以待。


    第三層高台上,雍王高居當中的龍鳳雕椅,豐蘭息、風惜雲分別立於左、右案前,右邊的青玉案上置著一張琴,左邊的青玉案則置一張瑟,兩人靜靜地看著案上的樂器,不約而同地抬首看向對方,隻要合奏那一曲後,他們便是定下了白首之盟,那是在萬千臣民眼中完成的、至死也不能悔的婚盟!


    “我總是對這個蘭息公子不能放心。”林璣仰首看著高台上的兩人,以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輕輕說道。


    徐淵迴頭看他一眼,以眼神告誡他不要多話。


    “可是……也隻有他的那種雍容高華才配得上主上。”修久容的目光落在高台之上,那兩人的風華使得他們不立高處也自讓人仰望。


    站在後麵的久微聞得此言,不由看了一眼修久容。那張臉上的神情有些茫然,有些落寞,還有一些由衷歡喜,而那張臉……從眉心至鼻梁,一道褐紅色的傷疤將整張臉龐完完整整地分割成兩半。但你無法說這張臉是醜陋的,那被分成兩半的臉,兩邊卻都是極為秀氣漂亮的,可你也無法說這張臉是美麗的,那是一種破碎的美,那種破碎仿佛裂在你的心口,不時地扯痛著你。


    久微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拍拍修久容的肩膀,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會有此舉。


    修久容轉頭向他笑笑,那一笑竟如孩童般純真,略帶羞澀,仿佛是心底某個秘密被人看穿了般的不好意思。


    “喂,你們看對麵那些公子,我怎麽就是看不順眼呢?”粗神經的程知卻將眼光瞄在對麵的諸位公子身上,比之他們這邊寥寥可數的五人,那邊一眼看去人數十分壯觀,反正是數不清的。


    “雖然都人模人樣的,不過比起……”林璣瞄了一眼,然後抬首看向高台,“還是主上選的那個好些。”


    “閉嘴!”徐淵壓低聲音喝道,迴頭各瞪兩人一眼,以免這兩人再不知輕重地出言丟他們青州的臉麵。


    林璣、程知被他一瞪倒還真的閉上了嘴,隻有修久容認認真真地將對麵那些公子看了一遍,然後輕輕開口道:“長得都挺好看,個個都儀表出眾。”


    “撲哧!”久微不由輕笑。


    徐淵冷冷的目光掃向修久容,雖未出聲嗬斥,可修久容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頓時噤聲。隻有久微依然自在地笑著,而對麵那些豐氏王族的人卻沒有關注他們,隻把目光盯緊了高台,而那尋安君卻麵有隱憂,眉頭時不時地皺一皺。


    終於,高台之上飄下了琴瑟之音,時而悠揚清澈,如青巒間嬉戲奔流的山泉,時而飄逸溫柔,如楊柳梢頭悄然而過的微風,時而綺麗明媚,如百花叢中翩然起舞的彩蝶,時而靜寒冷豔,如雪中綻放的火紅梅花……驀然琴音高昂入雲,瑟音低沉如呢語;轉而琴音縹緲如風中絲絮,瑟音沉穩如鬆立風崖;一時瑟音激揚,一時琴音空蒙……琴音、瑟音時分時合,合時流暢如江河匯入大海,分時靈動如清流分道潺潺……


    一時間,所有的人都沉浸於這如天籟般優美和諧的琴曲瑟音中,便是高台上的雍王也閉上雙眸,靜靜聆聽,而彈奏的兩人,十指還在飛舞,目光卻不由相纏,似也有些意外,又有些理所當然的歡喜。


    當刀光綻現時,所有的人,一半還沉迷於樂曲中,一半卻為刀光的寒厲炫目而驚住!


    刀光仿如雪降大地,漫天鋪下,似可遮天蔽日,掩住所有人的視線,熾陽之下,息風台最高一層已完全為雪芒所掩,已看不到雍王、豐蘭息、風惜雲三人。


    迴過神的禁衛軍都急忙往台上衝去,此時已不能顧忌禮製,台上那三人任何一人受到損傷,他們都是九條命都不夠抵的!隻是他們才一靠近最高的樓台,那雪芒便將他們一個個掃下來,有的摔落地上斷手斷腳,有的當場斃命,幸運的雖未有損傷,卻已魂失魄散,再無勇氣、再無力氣踏上樓台!


    “主上!”


    風雲四將齊齊喚道,飛身便往高台衝去,可半途中,雪芒中飛出數道冷光,如銀蛇般纏向他們的頸脖,四將齊齊拔劍擋於頸前。


    叮的一聲脆響,那是刀與劍互擊的痛唿,銀蛇退去,四柄雪亮的大刀架在四將的劍上,握刀的是四名從頭至腳都被一層如雪似的白衣包裹著的人,唯一露在外麵的眼睛,如冰般冷厲無情!


    “你們……”


    四將才開口,大刀已淩空砍下,那是雪的肅殺,可以斬斷天地萬物生機的絕情狠毒!


    “先解決他們!”徐淵大喝道。


    “是!”其餘三人齊齊答道。


    霎時四將長劍揮掃,帶著驕陽的絢麗熾熱,如同四道金色的長虹貫向那四柄雪刀,而久微早已退至一旁,沉思地看著眼前的混戰。


    另一邊,百裏氏、尋安君與諸位公子等身前已有趕來的禁衛軍護住,第一層的朝臣與宮人早已亂作一團,恐懼尖叫的,嘶聲唿救的,狼狽不堪,禁衛軍忙上前將他們救下台去,還有著不少禁衛軍依然試圖衝上第三層高台,但第二層上的刀芒劍氣便讓他們止了步。


    而第三層高台上,雪芒如蓋,將那高台密密封鎖,裏麵的人無法出來,外麵的人無法進去……忽然,一聲鳳鳴直衝九霄,所有的人皆不由自主地往高台看去,那雪芒中隱隱似有一道白影攜著金芒繞台而飛,那濃密的雪芒竟怎麽也不能困住並掩蓋住她絢麗的光芒!


    “破!”


    一聲清叱從天而降,然後一隻白影衝天而起,若鳳衝九霄般穿破那濃密的雪芒,然後淩空張臂,如鳳展雙翅,潔白的衣袖揮下,頓時狂風吹拂,將高台上的雪芒掃得幹幹淨淨,露出了高台上的雍王、豐蘭息以及十三名團團圍住他們的雪衣人,然後空中的白影輕盈得不帶一絲重量地落在高台之上,臨風而立,白綾飛揚,正是風惜雲。


    靜!


    這一刻整個息風台都是安靜的,風雲四將與那四名雪衣人也不約而同地停手,便是台下那些嚇趴了的臣民也一個個大氣都不敢出,睜大眼睛看著高台之上。


    高台上,十三名雪衣人執刀而立,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緊風惜雲與豐蘭息,手中雪刀皆刀尖抵地,十三人站立的位置看似雜亂,但若是在武林中走動的人必然知道,那十三人擺出的是雪山派絕命奪魂的刀陣!


    “雪山十七刀不是眼中隻有雪,心中隻有刀嗎?何時竟也沾了這紅塵?”風惜雲清冷的聲音響起,那十三人同時瞳孔一縮。


    “竟是你們?”為首的一名雪衣人似不相信,手中的刀不由握得更緊。


    白風黑息他們雖未見過,但那白衣女子手中的白綾卻決不會認錯,這世間沒有第二根白綾可以如此厲害,如此可怕!而這墨衣男子,雖未出手,但麵對他們的刀陣神色優雅從容,仿佛麵對的不過是三歲小孩玩的把戲,不見絲毫驚慌,定就是與她齊名的黑風息!原來白風黑息是青州風惜雲、雍州豐蘭息的傳言是真的!


    “修為不易,何不歸去。”風惜雲淡淡地道。她眼光掃一眼豐蘭息,見他立於雍王身前,而雍王自始至終端坐於椅上,神色鎮定,依然是一派王者風儀。


    “雪降下後還能迴天上去嗎?”為首的雪衣人搖頭,同時手中雪刀一抬,“殺!”


    霎時,十三名雪衣人便有七名襲向豐蘭息,六名襲向風惜雲,刀光化雪為水,極其纏綿、極其柔暢地流向他們,那柔綿的水在近身的前一刻,忽如山洪暴發般洶湧澎湃,排山倒海般卷向他們!


    “主上小心!”


    “公子小心!”


    高台下的眾人看得膽戰心驚,不約而同地脫口高唿。


    卻見豐蘭息、風惜雲齊齊後退,仿若與洪流比賽一般,任那洪流如何急奔席卷,離他們二人總隔著一尺之距。


    雙方追逐著,兩人即要退至高台邊緣時,那追著風惜雲的洪流忽然退去,四人急急轉身,揚刀,齊齊揮向還坐於椅上的雍王,另兩人則揮刀左、右夾攻向風惜雲。而同時,那追著豐蘭息的洪流忽然化為雪潮,高高揚起,雪亮的刀芒刹那間耀比九天的熾日,揮下的那刻,淩厲冰寒的刀氣讓息風台上下所有人皆肌骨刺痛!


    “主上!”


    “公子!”


    所有人都不由驚叫起來。


    “撒手!”


    但聞一聲清叱,風惜雲手中的白綾挾著十成功力淩空抹過,叮叮聲響!那夾擊她的兩人隻覺得手腕劇痛,手中雪刀脫手墜落,餘勁猶存,直直嵌入那漢白玉石的地麵足有三寸,那兩人還未從劇痛中迴過神來,便見風惜雲身形一展,雙足飛踢,閃電間便踢中那兩人的肩膀,隻聽得哢嚓骨裂的聲音,那兩名雪衣人便倒地不起。而同時,她身形疾速前去,白綾遠遠飛出,直追那揮向雍王的四柄雪刀!


    那一刻,人如去箭,綾如閃電,眨眼之間,白綾已繞過雪刀,叮叮叮聲響,已有三柄雪刀墜地,隻有那最前的一刀還在繼續前揮,而高台上空空如也,雍王無處可避,也無力可逃,眼見那雪刀如雪風臨空劃向雍王!


    “還是我快!”


    隻聽一聲輕喝,那即要刺入雍王胸口的雪刀忽然頓住,雪衣人迴首,風惜雲正立於一丈之外,手中白綾卻緊緊縛住了他手中的刀。


    “可是我比你近!”雪衣人話音未落,忽然雙掌拍出,竟棄刀用掌,拍向離他不過三尺之距的雍王,這一下變化極快,剛從刀下逃命還未返魂的雍王根本不及躲閃。


    “你太小看我了。”風惜雲輕輕一笑,手一揮,白綾仿若有生命一般帶起雪刀砍向那雙肉掌。


    可也在此時,一聲驚唿響起。


    “公子!”


    聲音是那樣的急切而惶恐!


    風惜雲的手不由一抖,白綾便一緩,雪衣人的雙掌便狠狠拍在雍王胸口,下一瞬間,白綾飛近,如刀割下,啊的一聲慘唿,血花濺出,雪衣人一雙血掌掉落地上,而同時,雍王一聲悶哼,一口鮮血噴出。


    雍王被擊,雪刀切掌,都不過眨眼間的事,那斷掌之人昏死於地時,身後那失刀的三人卻同時揮掌擊來,風惜雲已無暇顧及雍王傷勢如何,足下一點,人淩空飛起,一聲長嘯,清如鳳鳴,那一瞬間,地上三人隻覺得眼前白光刺目,目眩神搖中,仿佛有白鳳揮翅掃來,還未來得及反應,鳳翅已自頸邊劃過,疼痛還未傳至,一切感覺卻已遙遠,神魂遁去間,模模糊糊地想,這便是白風夕的絕技鳳嘯九天嗎?


    風惜雲落地,白綾已從三人頸前收迴,她急忙轉身找尋豐蘭息的身影,一見之下,也不由心神一凜。


    隻見那七柄雪刀已幻成千萬柄,從四麵八方罩向豐蘭息,那刀芒越轉越熾,越轉越密,帶起陣陣冷厲的勁風,隱約已成一個鋒利的旋渦,轉過之處,那堅硬的漢白玉石地被削起層層石屑,而置身於旋渦之中的豐蘭息呢?


    她不由自主地便走了過去,明知道他武功不在自己之下,可還是忍不住擔憂,正欲出手時,忽聽得豐蘭息一聲低低的冷哼,然後一股蘭香幽幽飄散開來,在眾人還未弄清怎麽迴事時,那雪色的旋渦中忽然綻現出細小的墨蘭,一朵兩朵三朵……越來越多,越展越開,眨眼之間,那雪色的旋渦便全為墨蘭所掩。


    “散!”


    豐蘭息的聲音還是那樣的優雅如樂,然後忽然間所有的墨蘭聚為碩大的一朵,當墨蘭的花瓣陸續展開時,那幽香霎時籠罩住整個息風台,而同時叮叮之聲不絕於耳。


    當所有的刀芒散盡,墨蘭消失時,人們才得以看清,高台之上,豐蘭息靜然而立,地上是七名已無生機的雪衣人,雪刀已斷為無數的碎片散落一地,隔著這些人與刀片,佇立著青王風惜雲,在她的身後,是受傷的雍王。


    “父王,您沒事吧?”豐蘭息繞過風惜雲走向雍王,扶他慢慢起身。


    “公子小心!”才鬆一口氣的眾人再次驚叫。


    雪光乍現,狠絕無迴地掃向椅前的雍王與豐蘭息,那是曾與四將交手的四名雪衣人,高台上的兄弟或傷或死於這二人之手,似都隻是眨眼之間的事,迴神的那一刻,已無法挽迴!所有的恨與怒便全部爆發了,便是死也要取這兩人的性命!


    “父王!”


    所有的臣民那一刻都親眼見到他們衷心愛戴的世子挺身擋在主上身前,揮手揚袖擊落刺客的刀,可偏偏還有一刀刺向了世子,而青王竟似傻了一般呆立不動,眼睜睜地看著那柄雪刀沒入世子的身體!


    “公子!”所有的人都不忍地閉上眼睛。


    這一聲驚唿似喚醒了風惜雲,白綾揮起的刹那,煞氣如從地獄湧來,淩空掃下,息風台前所有人都不由從心底發出顫抖,那感覺仿佛是末日降臨,再睜眸時天地萬物便不複存在!


    一切又都恢複平靜了,息風台上不再有刀光,也不再有殺氣,不再有慘叫,也不再有驚唿,隻有那暖暖的,刺目的陽光,以及那挾著腥味的微風。


    風惜雲垂首看著地上,白玉似的地,紅綢似的血,交織成一幅濃豔的畫,雪色的衣,無息的人,冰冷的刀片,如畫中的點綴,讓那畫盡顯它的殘冷。


    所有的緊張激動忽都褪去了,她抬首看看受了傷卻冷靜如昔的豐蘭息,再看向撫著胸,蒼白著臉,似乎還處於震驚中的雍王,最後看向那蜂擁而來的禁衛軍,忽然間清醒了,這一切的一切都明白了,那一刻,竟是那樣的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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