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書·列侯·青王惜雲傳》中,那位號稱“劍筆”的史官昆吾淡也不吝讚其“天姿鳳儀,才華絕代,用兵如神”。她一生經曆大小戰役數百場,幾乎未有敗績,與同代之皇朝、豐蘭息並稱亂世三王。但不論在當時是何等驚天動地的戰鬥,到了惜墨如金的史官筆下,也隻是三言兩語即表過。


    但景炎二十六年五月二十五日,風惜雲於鹿門穀內,以一萬之眾襲殲冀州五萬爭天騎,這以少敵多並大獲全勝的一戰,史書上除卻簡略的記載外,還留下了這樣一句:青王射皇將於箭下定勝局,然半刻裏神癡智迷,險遭流矢!


    這句話給後世留下了一個神秘的謎團,那一戰裏到底有什麽使得風惜雲會“神癡智迷”?


    體貼的人猜測說,那是因為急行軍一夜後又遭暴雨淋體,青王身為女子,且素來羸弱,當是發病所致;浪漫的人則猜測說,青王一箭射死的青銅皇將與其有情,是以心神大慟;還有些離譜的猜測說,那一戰裏青王殺人太多,惹怒上蒼,因此遭了雷擊以致神誌不清……


    無論那些猜測有多少,卻無人能確定自己所猜為實,就連那一戰跟隨青王身側的風雲騎都不知為何他們的主上會有那種反應,隻知那一戰之後,他們的主上很久都沒有笑過。


    五月二十六日醜時,風惜雲抵晏城。


    五月二十七日辰時,風惜雲攻晏城。


    申時,晏城破,風惜雲入城。


    在晏城的郊外,有一座小小的德光寺,僧人們在爭天騎攻破晏城時便逃走了,偌大的寺院此時一片空寂。


    風惜雲推開虛掩的寺門,穿過院子,一眼便看到佛堂正中擺放的一副薄棺。


    她抬步跨入佛堂,看著那副薄棺,眼睛一陣刺痛。


    立上棺材前,她抬手撫著冷硬的棺木,恍然間想起了少時的初遇。少年的她遊走在青州王都的小巷裏,然後一個黑小子追上來,黑臉腫得高高的,棕眸裏卻燃著不屈的怒火,叫嚷著,“你別跑,還沒打完呢!再來,這迴我定能贏你!這迴咱們比力氣,你要是還贏了我,我就一輩子都聽你的……”


    “包承……”風惜雲眼前模糊,聲音破碎。


    門口忽傳來輕響,難道是包承的魂魄知曉她來而求一見?風惜雲猛地迴首,淡薄曙光中,一個年約十五六的小和尚,懷抱著一捆幹柴站在佛堂前。


    “女……女施主……”小和尚呆愣愣地看著眼前這個立於棺木前的人,雖為女子,卻一身銀甲,難道是個將軍?臉上猶有淚痕,定是剛才哭過了,是為包將軍哭的?那她應該是個好人。


    “你是這寺中的僧人?”少頃,風惜雲恢複了平靜。


    “是的,小僧仁誨。”小和尚放下懷中抱著的幹柴,然後向她合掌行了個禮。


    “包將軍是你收殮的?”風惜雲低頭看著棺木,眼神一黯。


    “是的,小僧去找冀州的將軍,想收殮包將軍的遺骸,冀州的將軍答應了。”仁誨也看著棺木,“小僧無能,隻找著這副棺木,委屈包將軍了。”


    “城破時你沒有逃走嗎?小小年紀,竟也敢去要迴包將軍的遺骸。”風惜雲打量著小和尚,他穿著灰色舊僧袍,平凡樸實的臉,無甚出奇之處,唯有一雙眼睛純然溫善,那樣的眼神,讓她想起了玉無緣,“你不怕死嗎?”


    “主持吩咐小僧留下來看護寺院,小僧自然要留下。”仁誨被風惜雲的目光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摸摸自己光光的腦袋,然後再抬首看一眼她,小小聲地道,“冀州的人也是人,小僧不為惡,他們不會無故殺害小僧的,而且他們說包將軍是英雄,所以將包將軍的遺骸交予了小僧安葬。”


    風惜雲深深打量著小和尚,最後微微頷首,“仁誨,好名字。”


    仁誨聽得風惜雲讚他,不由咧嘴一笑,敬畏的心情稍稍緩和。


    這時,寺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然後便見徐淵疾步跨入寺門,身後跟著上百風雲騎的將士,待見到風惜雲安然無恙,才似鬆了一口氣。


    “主上,您已經兩天兩夜未曾合眼,不好好歇息,怎麽獨自跑來了這裏?若是城內還藏有爭天騎殘孽,您豈不危險!”徐淵以少有的急促語氣倒豆子似的說完,目帶苛責地看著年輕的女王。


    “好了,孤知道了,這就迴去。”風惜雲手一揮,阻止他再說教下去。


    “主……主上?”一旁的小和尚仁誨滿臉驚愕。難道眼前的女子就是青州的女王?


    風惜雲轉頭看向仁誨,神色溫和地道:“仁誨小師父,孤謝謝你。”


    “謝謝小僧?”仁誨依舊呆愕。


    “謝謝小師父收留了包將軍。”風惜雲目光哀傷地掃過堂中的棺木。


    徐淵目光看著黑色的棺木,臉上掠過悲痛,雙唇卻緊緊一抿,垂下目光望著地麵,似看不到那黑色的棺木,便可以否認他的兄弟躺在了那裏。


    “這個……主上不用謝小僧。”仁誨的十根手指絞在一塊,不自覺地越絞越緊,“小僧不過憑心而為。”


    “小師父仁心無畏,日後必能成佛。”風惜雲微微勾起唇角,想給他一個和藹的笑容,但終究失敗,一雙眼眸瞬間浮現而出的,是深沉的淒哀。


    年輕的小和尚仁誨那時隻覺得女王的笑太過沉重,仿佛有千斤重擔壓在女王纖細的肩膀上,而女王卻依然要微笑著挑起。那一刻,他很想如師父開導來寺中禮佛的那些施主一樣,跟女王講幾句佛語,讓女王輕鬆地笑笑,隻是那時候他腦中一片空白,最後他隻是輕輕地說了一句:“主上亦是仁心無畏之人,日後必得善果。”


    說罷,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露齒一笑,不知是他的話還是他的笑,女王也終於綻顏笑了笑,雖然笑容很淺,但很真實。


    很多年後,已是佛法精深、受萬民景仰的一代高僧仁誨大師,迴憶起當年與青王惜雲那唯一的一次會麵時,依然說:“仁心無畏,青王惜雲誠然也。”


    隻是那時候的他,說出此語時帶著一種佛家的歎息,即算是一句讚語,聽著的人卻依然從中感受到一種無奈的悲愴。


    而此時的風惜雲,移目看向棺木,然後吩咐道:“徐淵,將包承送迴王都吧。”


    “是。”


    “主上,請等一下!”仁誨猛地想起了什麽,忽然匆匆跑進了後堂,片刻後手中抓著一支黑色的長箭過來。


    看到那支長箭,風惜雲眸光瞬間一冷,然後深深吸一口氣,“這是?”


    “這是從包將軍身上拔下的。”仁誨將那長箭遞給風惜雲。


    風惜雲接過長箭。


    箭尖上染著暗紅的血跡,她手指輕輕撫摸著幹涸的血跡,想著就是這支箭取了包承的性命。長箭比一般的鐵箭要細巧些,銀色的箭身,銀色的箭羽,無須追問,這定然就是霜羽將軍秋九霜的箭。想至此,她驀然一驚,攻城的確是秋九霜,能一箭取包承性命的必也是她,但出現在鹿門穀的卻是……那她去了哪裏?難道……


    風惜雲猛然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徐淵!”


    “臣在!”


    “傳令,晏城留下七千風雲騎駐守,餘下隨孤即刻啟程班師無迴穀,另傳孤的旨意,著謝將軍派一萬禁衛軍速駐晏城!”


    “是!”


    無迴穀裏。


    “公子。”豐蘭息的營帳外傳來齊恕的喚聲。


    “進來。”帳內軟榻上斜臥著的豐蘭息,正望著小幾上擺著的棋盤,獨自一人凝神思考著棋局。


    “公子,今日對麵忽有了冀州爭天騎的旗幟。”齊恕的神色頗有些緊張。


    “哦?”凝視棋局的豐蘭息終於抬頭看他,“如此說來,爭天騎已到無迴穀了?”


    齊恕點頭,內心擔憂起來,“主上親自去阻截爭天騎,而此時爭天騎卻出現在無迴穀,難道主上她……”


    豐蘭息卻渾不在意,自軟榻上起身,“那女……你們主上既親自去阻,爭天騎便不可能過她那一關,現在爭天騎出現在無迴穀,那麽……”他垂眸看著棋局,刹那間眸中閃現鋒芒,“那麽這必是另一支爭天騎!”


    “另一支爭天騎?”齊恕一愣,“公子的意思是說,攻下晏城後,他們即兵分兩路,一路追擊李將軍,一路直接來無迴穀相助?”


    豐蘭息點頭,“齊將軍,傳令下去,今夜除巡衛外,全軍早早休息。”


    齊恕又是一愣,道:“公子,現在爭天騎既然來了,我們更應全神戒備才是。”


    “你們主上若在此,你也這麽多疑問嗎?”豐蘭息的目光落在齊恕身上,墨黑的眸子深得看不見底。


    隻這輕輕一眼,便讓齊恕心頭一凜,慌忙垂首,“謹遵公子之令!”


    “下去吧。”豐蘭息依然淺笑雍容,神色間看不出絲毫不悅之態。


    “是!”齊恕退下。


    “齊將軍。”


    齊恕剛走至帳門處,身後傳來豐蘭息的喚聲,他忙又迴轉身,“公子還有何吩咐?”


    “派人送信給你們主上。”豐蘭息語氣淡淡的,墨色的眸子掃過棋局後,再度落迴齊恕身上,“雖然我知道,即算你沒有我的命令也會快馬送信予你們主上,不過我還是說一句的好,送信的人直往晏城去就好了。”


    齊恕心頭一驚,然後驀然明白,主上雖說是攔截爭天騎,但之後定會前往收迴晏城,想不到這位蘭息公子竟是如此熟知主上之性。他恭敬地垂首,“是!”


    “可以下去了。”豐蘭息揮揮手。


    待齊恕退下,他走迴榻前俯視著棋盤,然後浮起一絲趣味的淺笑,“爭天騎果然來了!這一次……無迴穀必定會十分熱鬧!”


    金衣騎皇朝的營帳裏,秋九霜正躬身行禮,“公子,九霜幸不辱命,已攻下晏城,特前來向公子複命。”


    “九霜辛苦了。”皇朝抬手示意秋九霜免禮。


    秋九霜直身,抬眸掃了一眼帳中,隻看到坐在皇朝身旁的玉無緣,預料中的人卻不見,不由道:“公子,他還沒到?”


    “還無消息。”皇朝眉峰微皺,似也有些憂心。


    “按道理他該在我之前趕到才是。”秋九霜不由將目光望向玉無緣,似乎盼望他能給她答案。


    “從對麵的情形看來,親自前往阻截他的似乎是青王風惜雲。”玉無緣道,目中似有隱憂。


    “青王親自前往阻截,那他……難道?”秋九霜眉頭微皺。


    “他這麽久沒有消息,那麽隻有兩種可能。”玉無緣的目光落在皇朝身上,“一是被困無法傳遞消息,二是……全軍覆沒!”


    “什麽?不可能!”秋九霜驚唿。


    可皇朝聞言卻默然不語,眼眸定定地看著帳門,半晌後才沉聲道:“這是有可能的。風惜雲……她有這種能耐!”


    “那是五萬爭天騎,而且……風惜雲既然是風夕,那麽她怎可能傷他……”秋九霜喃喃自語,不敢相信五萬爭天騎會全軍覆沒。


    “末將求見駙馬。”帳外傳來喚聲。


    皇朝目光一閃,“進來。”


    一名幽州校尉踏入帳中,手中捧著一物,躬身向皇朝道:“駙馬,末將巡哨時在三裏外的小路上發現一名士兵,渾身是傷,已無氣息,他的手中緊緊攥著這半塊青銅麵具。末將覺得事有蹊蹺,看他的裝束,似是貴國的爭天騎,所以就將這東西帶來給駙馬。”說完他將手中之物呈上。


    秋九霜一見,頓一把上前將那麵具抓在手中,看到上麵的血跡,手止不住地哆嗦了起來,轉首看向皇朝,目中含淚,“公子……這是……”


    皇朝走過來,默默伸出手,接過那半塊麵具,那麵具上的血跡已幹涸成褐色,他手指撫過,冰涼透骨,麵具上方,額頭中心殘缺邊緣上,有洞穿的痕跡……這是一箭正中眉心?一箭取命!風夕……你竟這般狠得下手!


    “公子,瀛洲他真的死了?”秋九霜猶是不敢相信。


    “瀛洲他……”皇朝低沉哀痛的聲音猛地頓住,緊緊攥著麵具,從齒縫裏冷冷擠出幾字,“風夕,你好樣的!”那一刻,他也無法辨清心中到底是悲傷還是痛恨。


    “你先下去吧。”一旁的玉無緣站起身來,對佇立帳中,似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校尉道。


    “是。”那人退下。


    “當日接到公子手令,瀛洲他……”秋九霜抬手抹了臉上的淚水,“他雖未說什麽,但九霜看得出來,他知道了青王就是白風夕時的那種眼神,或許他已早有打算。”


    “這一次是我的錯!是我算計的錯!”皇朝捏著青銅麵具澀聲道,“我算對了事,但算錯了人,算錯了人的心!”


    玉無緣聞言眸光微動,看著皇朝手中的麵具,最後看向皇朝沉痛的雙目,那雙眼中閃過的寒光,讓他無聲歎息。


    “公子,九霜請命!”秋九霜猛然跪下。


    皇朝垂眸看著跪在地上的愛將,手指幾乎要捏穿了麵具,唇緊緊抿住,半晌不答。


    “九霜,我知道你想為瀛洲報仇,但你連日奔波,還是先下去休息吧,一切你家公子自有計較。”玉無緣的聲音微微透著一種倦意,又帶著一種淡淡的溫柔,讓秋九霜悲痛又躁動的心情稍稍平息。


    “可是……公子,既然青王領兵去阻截瀛洲,那麽無迴穀的兵力必然減少,又無主帥在,正是一舉重挫風雲騎的好機會!”秋九霜抬首,目光灼亮地看著麵前的兩位公子,“公子,請允我所請!”


    “九霜,你起來。”皇朝扶起秋九霜,“風惜雲雖不在,但豐蘭息卻坐鎮在無迴穀裏!”


    “公子……”


    皇朝擺手,打斷秋九霜的話,“九霜,現在無迴穀至少還有三萬風雲騎,風雲六將還留三將在此,更有一個比風惜雲更為難測的豐蘭息,所以我們決不可妄動。”


    “九霜,先下去休息吧。”玉無緣再次道,“等養足了精神,自然是要你領兵的。”


    “九霜,去休息。”皇朝也發話。


    秋九霜無奈,“是,九霜告退。”


    待秋九霜離去後,皇朝抓著手中的青銅麵具,摩挲良久,最後長歎,“當日在北州,我救迴瀕死的瀛洲,以為是上蒼護佑,不忍折我大將,誰知……誰知他終還是還命喪於風夕!”


    “當日你隱瞞瀛洲活命的消息,將之作為一步奇兵,這步奇兵是生了效,引開了風雲騎的阻截,讓九霜的五萬大軍安然抵達無迴穀。但同樣的,這步奇兵也毀於你的隱瞞。”玉無緣的目光落在那半塊青銅麵具上,眸中溢出悲傷,“如若風夕知曉這麵具之後的人就是北州宣山裏她舍命救過的燕瀛洲——那麽這一箭便不會射出。”


    “不會射嗎?”皇朝忽然笑了,笑意冷淡如霜,“無緣,在你心中,她依然是攬蓮湖上踏花而歌、臨水而舞的白風夕嗎?白風夕是不會射殺瀛洲,但是風惜雲一定會射出這一箭!因為她是青州的王!而瀛洲——是冀州的烈風將軍!”


    玉無緣聞言轉首,眸光茫然地落向帳外,微微抬手,似想撫上眉心,卻又半途垂下,垂眸掃一眼手掌,片刻後,他輕幽的聲音飄在帳中,“你又何嚐不是,否則怎會記著‘踏花而歌、臨水而舞’。”


    皇朝默然,目光看著染血的青銅麵具,許久後,冷峻的聲音響起,“現在……隻有風惜雲!”


    玉無緣轉頭看他一眼,目光已平淡無瀾,“這一迴你們又是一個平手。九霜射殺包承,她射殺瀛洲;你折五萬爭天騎,她折五千風雲騎及五萬禁衛軍;她收迴晏城,你大軍抵至無迴穀。”


    “風惜雲……唉,上蒼何以降她?”皇朝抬眸看著帳頂,似欲穿過這帳頂問問蒼天,“無緣,我們不能再等了,明日……隻待明日!”


    “明日嗎?”玉無緣微歎,“豐蘭息在無迴穀,還有三萬風雲騎,爭天騎加金衣騎雖有六萬,但若想全殲風雲騎,那也必是一場苦戰!”


    “莫說苦戰,便是血戰也必須一戰!”皇朝霍然起身,“風惜雲定會很快知悉我的行動,我必須在她領兵迴援無迴穀之前,殲盡這三萬風雲騎!風雲騎一滅,這青州也就崩塌了!”


    “這幾日的試探你也應該知曉了,豐蘭息是一個深不可測的對手,你若無十成把握,那麽……便是勝,也將是慘勝!”玉無緣雙手微微交握,目光微垂,平靜而清晰地道,“慘勝——如敗!”


    “若是……”皇朝走至玉無緣麵前,伸手將他的手抬起,金褐色的眸子燦如熾日,“若你肯出戰,我便有十成的把握!”


    玉無緣聞言抬眸看一眼他,神情依然一片淡然,“皇朝,我早就說過,我會盡己所能助你,但我決不會……”


    “決不親臨戰場殺一人是嗎?”皇朝接口道,垂目看著手中有如白玉雕成的手,“這雙手還是不肯沾上一絲鮮血嗎?玉家的人,得天獨厚,慧絕天下,被譽為天人,想來還離不開這份慈悲心腸。”


    “慧絕天下……得天獨厚的玉家人……”玉無緣目光空蒙地看著自己的手,半晌後,浮起一絲淺淺的笑,眼眸深處有著難以察覺的悲哀與苦澀,“上蒼對人從來都是公平的,玉家人擁有讓世人羨慕的一切,卻也擁有著讓世人畏懼的東西,那是上蒼對玉家的懲罰!我們不親手殺人,但襄助於你又何嚐不是殺人?助你得天下,不親手取一條性命,這都是玉家的宿命與……可悲的原則!”


    “無緣,我們相識許多年了,每當我需要你的時候,你都會在我身邊。”皇朝的目光緊緊盯在玉無緣麵上,似想從那張平靜無波的臉上窺視出什麽,“但我卻無法真正把握住你。風夕是我無法捕捉的人,而你卻是我無法看透的人。”


    玉無緣淡淡一笑,抽迴自己的手,站起身來,兩人身高相近,目光平視,“皇朝,你隻要知道一點就夠了。在你未得天下之前,我決不會離開你,玉家的人對自己的承諾一定會實現的!”


    “駙馬,駙馬!青王已至無迴穀了!”帳外忽傳來急促的喚聲。


    兩人聞言疾步出帳,但見對麵的白鳳旗飛揚於暮色之中,顯得格外鮮明。


    “她似乎永遠在你的計劃以外。”玉無緣看著對麵湧動的風雲騎,聽著那遠遠傳來的歡唿聲,微微歎息道。


    “風惜雲——實為勁敵!”皇朝目光遙望,神情卻不是沮喪懊惱,反而麵露微笑,笑得自信而驕傲,“與這樣的人對決,才不負這個亂世!這樣的天下、這樣的人,才值得我皇朝為之一爭!”


    “無迴穀裏,大約是你們爭戰天下的序幕。”玉無緣抬首望向天際,暮色之中,星辰未現,“其實無迴穀不應該是你們決戰之處,你的另一步奇兵……”


    “那一步奇兵連我都未敢肯定,風惜雲她又豈能算到。”皇朝負手而立,紫色的身影在暮色中顯得高大挺拔,一身傲然的氣勢似連陰暗的暮色也不能掩他一分。


    “主上,您迴來了!”


    風雲騎王帳中,風雲騎諸將興奮地衝進來,就連傷勢未愈的修久容也來了。


    “嗯。”相較於眾人的興奮熱切,風惜雲卻顯得太過平靜。


    “久容,你的傷勢如何?”眼眸掃過修久容的麵容,那臉上的傷口因傷處特殊,不好包紮,所以隻用傷藥厚厚地敷在了傷口處,凝結著血,粗粗黑黑的一道,襯得那張臉十分的恐怖,風惜雲的心不自覺地一抖,眸光微痛。


    “謝主上關心,久容很好。”修久容道謝,臉上是一片坦然,未有痛,未有恨,未有怨,未有悔。


    “傷勢未愈,不可出營,不可吹風,不可碰水,這是我的命令!”風惜雲的聲音冷靜自持,但語氣輕柔。


    修久容聞言刹那,眼眸一片燦亮,抬首看一眼風惜雲,垂首道:“謝主上!久容知道!”


    風惜雲微微頷首,轉頭看向齊恕,“齊恕,我不在時,穀中一切如何?”


    “嗯……”齊恕聞言不由看向其他三人,其他三人也同樣看著他,“嗯,自王走後……嗯……”


    這要如何說呢?齊恕看看坐在椅上、等著他報告一切的主上,想著到底該如何道述。


    事實上,自風惜雲離穀後,這穀中……嗯,風雲騎基本上沒有做什麽事,至少沒有與金衣騎交過一次鋒,可是你要說沒做事,他們倒又做了一點點事,隻是不大好拿出來講罷了。


    五月二十五日,他們前往豐蘭息的帳中聽候安排,隻得到一個命令:在巳正之前要找到一百三十六塊高五尺以上、重百斤以上的大石頭。然後豐公子便瀟灑地揮揮手,示意他們退下,而他自己——據說——閉目養神半日,未出營帳。


    因主上吩咐過,不在期間須一切聽從蘭息公子的命令。所以他們雖一肚子疑問,但卻依然領人去找石頭,發動五千將士,總算趕在巳正前將一百三十六塊符合他要求的大石采迴。


    當日酉時,豐大公子終於跨出營帳,指揮著一幹士兵們將大石塊全搬至兩軍相隔的空地上,然後揮退那些士兵,就見他一人在那觀摩了半晌,再然後就見他袖起……石落……袖起……石落……豐公子他隻是輕鬆地揮揮衣袖,那一百三十六塊上百斤重的大石便全都聽話地落在各自的點位上。


    待弄完了一切,豐公子拍拍手,然後丟下一句:所有風雲騎將士,皆不得靠近此石陣三丈以內!


    他們跟隨風惜雲久矣,自問也熟知奇門陣法,但對於他擺下的那個石陣,卻無法看出是何陣,隻是稍得靠近,身體便不由自主地生出戰栗之感,仿佛前方有著什麽可怖的妖魔一般,令他們本能地生出畏懼之感。


    五月二十六日,金衣騎中的一名將軍領兵一千前來探陣,當他們稟告於豐蘭息時,豐大公子正在帳中畫畫,畫的是一幅墨蘭圖,聞得他們的稟告,頭都沒抬,手更沒停,隻是淡淡丟下一句:隨他們去吧。


    而結果……那一次,是他們第一次見識到這個與主上齊名的蘭息公子的厲害與可怕之處,也打破了他們心中那個看起來溫和無害的公子形象。


    一千金衣騎入陣,卻無一人生還!陣外的他們清清楚楚地看到……看到那一千金衣騎全部如被妖魔附體般完全喪失理智,自相殘殺!他們並未出戰,隻是看著,但比起親自上陣殺人,這……更讓他們膽寒!


    曾經以為血鳳陣已是世上最厲害的陣法,但眼前……這才是世上最兇殘、最血腥的陣法!血鳳陣至少是他們親自參與了廝殺,還有他們自己揮灑的熱血!可眼前,未動一兵一卒,那些金衣騎的刀劍竟毫不猶豫地砍向自己的同伴,砍得毫不留情,砍得兇殘入骨……原來站在陣外看著敵人們自相殘殺,竟是這樣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


    那一刻,他們對於這個總是笑得一臉雍適的蘭息公子生出一種畏懼,表麵上那麽溫和可親的人,出手之時卻是那般的殘冷!而對於主上,他們從來隻有敬服,那種從心底生出的、唯願誓死追隨的敬服!


    五月二十七日,金衣騎的駙馬皇朝親自出戰。


    他們即往豐蘭息帳中稟告,想這聲名不在他之下的冀州世子都親自出戰了,他應該緊張了一點吧。誰知……當他們進帳時,豐大公子正在為一名侍女畫肖像,旁邊還親密地圍著——不,是侍候在他身旁的另三名侍女,雖然太過靠近了一點點。聞得他們的稟告,豐公子總算抬頭看了他們一眼,微微頓筆,然後淡淡一笑道:知道了。說完他又繼續作畫,他們走出帳外時還能聽到他的笑語:荼詰,笑容稍微收一點,這樣才是端莊的淑女。


    而陣前的冀州世子也並未攻過來,隻是在陣前凝神看了許久,然後鳴金收兵了。


    而那一日,聽說公子一共作畫二十二幅。


    五月二十八日,金衣騎未再派兵出戰,但來了一個白衣如雪的年輕公子,隨隨意意地走來,仿佛是漫步閑庭,到了石陣前也隻是靜靜地站著,卻讓他們一下子覺得那些大石頭忽都添了幾分仙氣,仿佛是仙人點過的頑石,自有了幾分靈氣。而白衣公子那樣的仙姿天容與這個血腥可怖的石陣實在格格不入,那樣的人似乎應該出現在高山秀水之上才是。


    他們例行稟報於豐蘭息,本以為隻來了這麽一個敵人,豐公子大概連頭都懶得點了,誰知正在彈琴的豐大公子卻停了手,迴頭盯著他問道:你是說玉無緣來了?說完也不待他迴答即起身走出營帳。


    兩軍之前,一黑一白兩位公子隔著石陣而立,一個高貴雍雅,一個飄逸如仙,一個麵帶微笑,一個神情淡然,彼此皆不發一語,默默相對,氣氛看似平靜,卻讓他們所有人皆不敢近前一步,隔著數丈距離遠遠觀望著,天地間忽變得十分的安靜,似乎僅有風吹拂著那黑裳白衣發出的輕微聲響。


    後來,那兩人——他們隻看到白衣與黑衣在石陣中飛掠,仿佛飛仙互逐,都是十分輕鬆悠閑、足不沾地地在陣中穿越,卻又快速異常,往往白衣的明明在左邊,可眨眼間他忽又出現在右邊,黑衣的明明是背身而立,可刹那間他忽又變為正麵對你……時而飛臨石上,時而隱身於陣,那些石頭有時會飛起,有時會半空粉碎,有時還會自動移動……可那些都不是他們所關注的,他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著那兩個人,而那兩人自始至終都麵不改色,神態間十分的從容淡然,他們似乎並不是在決戰,他們……他們隻是在下一盤棋而已!


    再後來,那兩人又各自從陣中走出,仿佛這期間沒有發生任何事情般的輕鬆,隻是各自迴營。


    聽說,那一夜,公子在營中打坐調息整夜。


    五月二十九日,無事。


    曾問蘭息公子,以無迴穀雙方的兵力而論,風雲騎遠勝於金衣騎,為何不進攻,一舉將金衣騎殲滅?


    他的迴答卻是,你們主上隻托我守好無迴穀,並沒要我殲滅金衣騎。


    五月二十九日申時末,主上歸來。


    “齊恕。”


    清亮的聲音再次響起,齊恕不由驚醒,抬首看去,風惜雲正靜看著他,等候他的迴答。


    “嗯,主上,營中一切安好。”齊恕覺得隻有這麽一個答案。


    “哦。”風惜雲並沒再追問,淡淡地點了點頭,目光移過,帳外豐蘭息正從容走來,手中輕搖著一柄折扇,扇麵上一幅墨蘭圖。


    “主上,冀州爭天騎已至無迴穀,我們……”程知卻有些心急。


    “我知道。”風惜雲擺擺手,看向豐蘭息,起身離座,“這幾日實在有勞公子了,惜雲在此謝過。”


    “我並無功勞,青王無需言謝。”豐蘭息微微一笑。


    “主上,您如何迴得這般快?冀州爭天騎出現在此……難道您路上未曾遇到他們?”齊恕問出疑問。


    “鹿門穀內我襲殲五萬爭天騎。”


    眾將聞言,皆不由目光閃亮地看向他們的主上,臉上一片敬仰,而豐蘭息的目光卻落在風惜雲的眼眸上,那雙眼眸如覆薄冰,冰下無絲毫喜悅之情!


    風惜雲眸光微垂,看一眼自己的雙手,然後負手身後,“攻破晏城的是五萬爭天騎,射殺包承的是秋九霜,但是五萬之後還有五萬,晏城攻破之後,他們兵分兩路,秋九霜必是領兵繞過青州與幽州交界的蒙山而來。皇朝這一招實出我意料之外!”


    “主上,現在他們兵力大增,而我們損傷不少,是否要傳令謝將軍增派禁衛軍?”齊恕請示道。


    風惜雲不答,目光落在豐蘭息身上,然後淡淡一笑,道:“無迴穀此次這麽熱鬧,當今天下四大名騎已集其三,豈能少了雍州的墨羽騎,你說是嗎,蘭息公子?”


    豐蘭息看著風惜雲,見她一臉平靜,一雙眼睛又亮又深,如冰般亮,如淵般深,無法從中窺出一絲一毫的心緒。


    “青王若需墨羽騎效力,蘭息豈有二話。”終於,豐蘭息答道。


    “主上,這……”諸將聞言不由一驚,皆有勸阻之意。


    風惜雲卻一擺手製止他們,優雅地坐迴椅上,眸光從容掃視部將,“你們可能還不知道,無迴穀戰後,我們青州將與雍州締結盟約。”


    諸將聞言,不由麵麵相覷。


    “各位可有異議?”風惜雲聲音清冷。


    “臣等遵從主上之命!”諸將齊齊躬身。


    “蘭息公子,想必你已早有準備了,墨羽騎應該隨時可抵無迴穀吧?”風惜雲眸光再轉向豐蘭息,輕飄而幽冷。


    豐蘭息聞言靜靜地看著風惜雲,目光緊緊盯著她的眼睛,這樣冷靜的目光,這樣冷漠得不帶一絲情感的目光,他從未在她眼中看到過。


    “蘭息說過,墨羽騎隨時願為青王效力。”良久之後,帳中才響起了豐蘭息優雅的聲音,那聲音凝成一線,不起一絲波瀾。


    “那麽……”風惜雲的目光望向諸將,“齊恕,以星火令傳我命令,命良城守將打開城門,讓墨羽騎通行!”


    “是!”


    風惜雲再吩咐,“你們先下去吧,明日辰時,所有將領王帳集合!”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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