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狐狸,你坐在這裏幹嗎?”


    夕陽西落時,玩了一天的風夕、韓樸終於迴來,一進門即見豐息坐在園中,手中把玩著什麽,在夕暉之下反射著耀目的光芒。


    “樸兒,你先去洗澡,洗完了叫顏大哥做飯給你吃,吃完了就睡覺。”風夕一邊吩咐韓樸,一邊向豐息走過去。


    “姐姐,你待會兒是不是還要出去玩?我和你一塊去好不好?”韓樸今天玩得太開心了,這會兒玩心還沒收迴。


    “不好!”風夕斷然拒絕。


    韓樸無奈,撅著嘴走了。


    “今日玩得可盡興?”豐息瞟她一眼,手中動作並沒有停止。


    “差點沒走斷兩條腿,唉,小鬼比我還有精力。”風夕歎口氣,看到他手中之物,頓時驚訝,“認識你十年,我可從沒從你手中見過這種女人用的東西!你這朵珠花是準備要送給鳳美人呢,還是華美人呢?”她一邊說著,一邊湊近了去瞅他手中的珠花,“既然還沒送,那不如先送我好了,待會兒我正要出門去,你這珠花就讓我去換兩壇美酒得了。”


    聞言,豐息手一頓,抬眸看她,三月底的天氣已十分暖和,但他那一眼卻讓風夕感覺到一種寒意,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然後不忿道:“至於麽,這麽小氣的,這東西又不值幾個錢,不願給就不給唄。”


    她話未說完,眼前忽然珠光閃爍,她立刻雙手一揮,霎時幻出千重手影,將那些向她射來的珠子盡抓手中。


    “黑狐狸,你今天怎麽啦?陰陽怪氣的。”


    風夕看著手中,再看看安坐於椅,意態悠閑的豐息,若不是手中握著一把珍珠,她還真要懷疑剛才不是他用珍珠襲擊了她。


    “你不是要換酒喝嗎?這樣可以換得更多。”豐息淡淡掃她一眼。


    “說的也是。”風夕粲然一笑,懶得深究他今天稍稍有些怪異的舉動,轉身離開,“陪韓樸玩了一天,累出了一身的汗,我先去洗個澡。”


    身後,豐息默默看著她的背影,許久後才幽幽歎口氣,“世上為什麽會有這種女人?”


    當春風悄悄,


    楊柳多情,


    我溯洄而來,


    隻為牽著哥哥你的手……


    夜色裏,星月淡淡,風夕在屋頂上輕盈起落,懷中抱著兩壇美酒,哼著歡快的小調,想著待會兒要見的人,唇角勾起微笑。忽然眼前黑影一閃,一人擋在了她的身前。


    “皇朝?”看到來人,風夕微有驚訝。


    “是我。”一身紫袍的皇朝仿若暗夜裏華貴的王者。


    風夕看著他,眼珠一轉,偏頭笑問:“你來找我?”


    “是的。”皇朝負手而立。


    “找我何事?”風夕將酒壇往屋頂一放,然後坐下。


    皇朝走近兩步,看著月下的她,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然後無比清晰而認真地問道:“我來是想在你去天支山前再問一次,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哈哈……”風夕聞言頓仰首輕笑。


    “風夕。”皇朝在她麵前蹲下,眼睛比那天上的星辰還要明亮,“我是認真的。”


    風夕斂笑,眼光落在月下那張臉上,俊挺的眉目裏張揚著霸氣,神色卻無比的莊重。她心頭微微一動,然後道:“既然你是認真的,那麽我也認真地問你一句,若我嫁你為妻,那你便不得再娶他人,終生隻得我一人,你可願意?”


    皇朝眉頭微斂,半晌無語。


    “哈哈……”風夕輕輕笑著,“你無須迴答,我也知你決不能做到。”她伸手拍拍皇朝的肩膀,站起身來,“幽王宮裏就有一個你想方設法都要娶到的女人。”


    皇朝也站起身來,抬手按住她的肩膀,“風夕,不管我娶多少女人,你都必然是我心中最特別最重要的一個!”


    風夕手一抬,拂開他的手,目光落向渺遠的夜空,“皇朝,我與你是不同的人,你不管喜歡或不喜歡,都可擁有很多的女人,但我隻想擁有一個我喜歡的,並且也隻喜歡我一個的人。”


    “風夕,無論我有多少女人,但我的妻子隻有你,甚至日後我若為皇帝,皇後也絕對是你!”皇朝伸手拉住風夕的手臂,“風夕,我皇朝可對天發誓,若得你相許,你必是我此生唯一的妻子!”


    風夕移眸看著皇朝,看了片刻,然後她微微一笑,眼神清澈似水,“別人的誓言我都覺得是空話,但你皇朝的誓言我信。隻是……我不稀罕後位,我此生隻要一個男人,而我的男人的身心亦隻能我一人擁有!”


    聞言,皇朝抿緊嘴唇,看著她,許久後他放開了她,長長一歎,轉身望向無垠的夜空,語意蕭索沉重,“誠如你所言,眼前就有一個我必須想方設法娶到的純然公主,因為……這是我要得到天下的必經之路。”


    “天下……又是天下。”風夕搖頭,“皇朝,自我們商州相會以來,我一直認為你是一位仰吞天地的英雄,而英雄是不屑於利用女人的。”


    “我不是英雄。”皇朝猛然迴首,目光如電,神色平靜而冷然,“風夕,我不是英雄,我是王者!”


    目光相視的刹那,風夕驀然心頭一顫。


    “世間之英雄,有舉世罕有的武功,有笑談生死的氣概,有光明磊落的胸襟,可戰千百人而不敗,是如天上的星月般受萬眾景仰的神!”皇朝以手指天,天幕上一輪皓月,點點寒星。


    風夕仰首,望向蒼茫夜空。


    “而我是要當王者!是權衡、謀劃、取舍、定奪……戰千千萬萬、戰整個天下的人!”皇朝伸出手臂,敞開懷抱,仿佛要擁抱這個天地,神情莊嚴而肅穆,帶著一種義無反顧的決然,“我要用我的雙手握住這個天下,而握住天下需要力量,需要最為強大的力量,所以我要累積我的力量,通過各種手段、各種途徑來累積我所需要的力量,然後成為這天地間獨一無二的王者!”


    聞言,風夕心頭怦然一動,側首看向皇朝。


    星月的光輝灑落在他的身上,從風夕的角度看去,他一半在光芒裏,一半在黑暗中。她想,他會握住這個天下的。有那麽一刹那,她的心沒來由地沉了沉,也許就在這一刻,她失去了一樣很珍貴的東西,也是她注定會失去的。


    壓住心頭的微澀,風夕轉過頭,看著腳下黑壓壓的大地,驀然便覺得有些冷。


    其實這個亂世裏,有誌者誰不是如此,不擇手段地謀劃以成就自己的霸業,他如此,他也如此,所有的人都如此!那麽……這世間可有人做事是不求利益迴報?做事隻是純粹地想做,而不是心機沉沉地出手?


    她心頭輕輕一歎,彎腰抱起屋頂上的酒壇,略帶玩笑似的笑道:“唉,怪傷麵子的,與天下相比,我是如此輕微。”


    皇朝迴首看她,那一眼看得很深,“風夕,你拒絕隻是因為我會有很多女人,還是因為你心中已有了人?”


    風夕聞言沉默了片刻,夜風吹起她長長的發絲,遮住了她的眼眸,卻沒有遮住唇邊那抹飄忽的淺笑,“有與沒有,於你來說都無區別,無論是為妻為後,我都不會嫁你,因為……”


    她語氣一頓,皇朝眉頭一挑,等待她的後半句。


    “因為,你這樣的人,做你身邊的朋友可共甘苦同悲歡,遠勝於做你身後默默無聞的妻室。”風夕看著皇朝眨了眨眼睛。


    “哈哈哈哈……”皇朝大笑,伸出手來攬住風夕的肩膀,這一次,風夕並未推開他,“自小到大,從未有人如你般讓我屢屢受挫,偏生我還就真拿你無可奈何了。”


    風夕粲然一笑,“或許你馬上還會在另一個女子身上再次受挫呢。”


    “哈哈……那又如何。”皇朝不以為然,“我若隻因兩個女子便一敗塗地,那上天生我何用。”


    “所以啊,對於你來說,女人不過是衣裳,隻有天下才是最重要的。”風夕足尖一點,身形便飄遠了數丈。


    皇朝看著她遠去的背影,讚賞而又歎息地道:“能娶到你的人定是這世上最幸運的人,但能做你的朋友也一樣的幸運。”


    “可惜朋友很少有一輩子的。”


    風夕身影已逝,聲音卻遠遠傳來,獨留皇朝於屋頂之上細細品味她這最後一語。


    天支山群峰聳立,其中最高的山峰名高山峰,在高山峰的西麵懸崖邊,有一座山石築成的石亭,名流水亭。


    關於這高山峰和流水亭,世代流傳著一個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朝代,有一名樂師名高山,他擅長琴藝,傳說他彈奏的琴曲能引來百鳥啼鳴,可引得百花綻放。但當時的皇帝卻喜歡笙,誰的笙要是吹得好,他便重賞誰,於是為討皇帝的歡心,舉國上下都吹笙,導致了百樂閑置。


    是以,高山雖琴藝絕代,卻無人欣賞,甚至彈琴時還會遭人恥笑,認為他對皇帝不敬,久而久之高山便不再於人前彈琴,而是攜琴至天支山山頂,彈琴與高山幽穀白雲清風聽。


    有一天,高山又在天支山上彈琴,忽然有人走來,一邊鼓掌一邊歌道:


    山君抱五弦,西上天支峰。


    閑灑一揮手,如聽萬壑鬆。


    塵心洗流水,餘響入霜鍾。


    不覺碧山暮,秋雲暗幾重。【注1】


    高山大為感動,與此人結為知己,這個人名流水,高山從此隻彈琴與流水聽。


    後來過了些年,皇帝駕崩了,新皇帝即位了。


    新皇帝不似他的父親那般隻喜歡笙,他喜歡各種樂器之音,於是百樂又在民間興起。


    新皇帝聽聞高山擁有高超的琴藝,便下旨召高山進宮彈琴,但高山卻拒絕了。他說,有生之年,隻彈琴與流水聽,因為隻有流水才是他的知音。


    前來傳旨的官員見他竟敢拒絕皇帝,大為震怒,便將他抓起來送到了皇宮。但是最後,高山還是沒有彈琴給新皇帝聽,因為他在路上折斷了自己的指骨,他此生再也不能彈琴了!


    新皇帝感於他的絕烈,便放他迴去,並賞賜了他一些珍寶。但高山什麽也沒要,隻是孤身迴家了。


    迴到家後,高山才知道,流水在他被抓往皇宮後,自刺雙耳,此生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了!


    高山與流水重逢後,彼此相視一笑,然後一起上了天支山,但是兩人再也沒有下山來。


    有人說他們跳下山崖死了,有人說他們在天支山上隱居起來了,還有人說他們被天帝派來的仙使接往天庭了……有各種各樣的傳說流傳下來,後來仰慕他們的後人便將當年高山彈琴的山峰稱作高山峰,並在高山峰峰頂築了一座石亭,取名為流水亭,用以紀念高山、流水的友情。


    而今夜,高山峰上,流水亭裏,有兩人相約而來。


    皓月當空,銀輝若紗,琴音泠泠,清幽雅淡。亭中二人,白衣勝雪,風姿飄逸,令人幾乎以為置身幻境,重會那高山流水。


    “你這一曲飄然不似人間,讓我聽著以為自己已到碧落山上,有瓊花玉泉,有瑤果白鹿,有流霞飛舞青娥翩然,正是無拘無束,悠然若仙啦。”琴音止時,風夕睜開雙眼看向玉無緣,輕聲讚歎。世間也隻有此人才能彈出這般脫塵絕俗的琴音。


    “高山流水,高山的琴音果然隻有流水能聽懂。”玉無緣抬眸看著風夕,淺淺笑開。


    風夕聞言凝眸。高山流水,他們會是嗎?


    “這支琴曲叫什麽?”她問。


    “沒有名字。”玉無緣抬首望向夜空明月,“這支琴曲,隻不過是我此時所感,隨心而奏罷了。”


    “哈哈,你的琴沒有名字,想不到你彈的琴曲也沒有名字。”風夕伸手取過琴,隨手一挑,琴弦頓發出空靈清音,“隨心而彈便是非凡之曲,難怪世人都讚你為天下第一公子!”


    玉無緣淡淡一笑,石桌上有風夕帶來的酒壇酒杯,他捧起酒壇將兩個酒杯斟滿,然後一杯遞與風夕,一杯端在手中,悠然吟道: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


    浮名浮利,虛苦勞神。歎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風夕執杯在手,看著玉無緣,然後笑吟吟接道:


    雖抱文章,開口誰親。且陶陶、樂盡天真。


    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注2】


    “幾時歸去作個閑人……”玉無緣念著,輕不可聞地歎息一聲,仰首飲盡杯中酒,然後轉頭望向亭外的萬丈峭壁,“歸去歸去,去已不久。”


    “嗯?”風夕正飲完了酒,聞言沒來由地心口一緊,放下酒杯的手一抖,瓷杯碰著石桌發出一聲輕響,“難道玉公子也想如詞中所說,去做個隱士?”


    玉無緣目光依然看著萬丈絕壁,隻是輕聲道:“無福做隱士,卻當真要歸去了。”


    風夕一怔,靜默了片刻,忽然笑了,“難道今夜是辭別?玉公子要歸去,卻不知要歸往何處?何時歸?又有何人同歸?”


    玉無緣迴頭,看著她,目光縹緲,聲音幽絕,“不和誰,一個人,也許很快,也許過些日子。”


    “一個人?”風夕還是在笑,笑得燦爛,然後手猛地一推,將琴推迴他麵前,“至少要帶著這張琴,高山不論走到哪,不管有沒有流水相伴,至少都有琴的!”


    風夕臉上的笑,令玉無緣心頭一痛,他驀然伸手握住她的手,看著她的目光幽深難懂,輕輕道:“風夕,我不是高山,我從來不是高山……”說到此處忽然頓住,喉間似哽住了一般,無法再說話。


    風夕看著他,目中帶著一種微弱的希冀看著他,等著他說話,等著他說出……


    “我隻是玉無緣。”最後一語輕輕吐出,說出這一句話玉無緣便似耗盡了所有心力,臉色一瞬間變得蒼白疲倦。


    “我知道。”風夕將手輕輕從他手中抽出,一瞬間手足冰冷,喃喃道,“風雨千山玉獨行,天下傾心歎無緣。我早該知道不是嗎?”


    聞言,玉無緣垂眸看著自己空空的手掌,一絲苦笑浮上麵容,“說得真是貼切,傳出這兩句話的人是不是看盡了我玉無緣的一生?”


    “天下傾心歎無緣……”風夕慘淡一笑,笑得萬般辛苦。無緣……無緣,是無緣啊!


    “不是天下歎,是我歎。”玉無緣移目看著她,眼中有著即將傾瀉的某種東西,但他猛然轉頭,望向絕壁之外那深不見底的幽穀。


    “不管誰歎都是無緣。”風夕霍地站起身,凝眸看著玉無緣,“隻是若有緣也當無緣,那便可笑可悲。”


    玉無緣依然望著幽穀不動。


    風夕閉目,再次睜眼時,已掃去所有落寞,“你為我彈琴一曲,我便贈你一歌。”說完她足尖一點,落在亭外那一丈見方的空地上,手一揮,袖中白綾飛出。


    瑤草珂碧,春入武陵溪。


    溪上桃花無數,枝上有黃鸝。


    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浩氣展虹霓。


    祗恐花深裏,紅露濕人衣。


    她啟唇而歌,人亦隨歌而舞,歌聲清越,舞若驚鴻,白綾翻卷,衣袂飄揚,夜色清風裏,仿佛是天女臨世,於此飛舞清歌,豐神天成,風姿絕世。


    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


    謫仙何處,無人伴我白螺杯。


    我為靈芝仙草,不為朱唇丹臉,長嘯亦何為?


    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歸。【注3】


    歌至最後一句,白綾直直飛去,縛上一株高樹上,然後她身子一蕩,輕飄飄地,若蕩秋千般飛掠而過,眨眼間便消失身影,隻嫋嫋清音,蕩於高山夜風裏。


    山上,明月依舊,石亭如初,隻是夜風寥寥,沁涼如水。


    許久後,玉無緣伸手移過琴,雙手撫下,琴音頓起,心中淒楚和著琴音盡情傾出:


    蒼穹浩浩兮月皎然,


    紅塵漫漫兮影徒然。


    欲向雲空兮尋素娥,


    且架天梯兮上青冥。


    三萬六千兮不得法,


    黯然掬淚兮望長河。


    澹澹如鏡兮映花月,


    月圓花好兮吾陶然。


    唉噫——


    天降寒冰兮碎吾月,


    地劃東風兮殘吾花。


    唉噫——


    傾盡泠水兮接天月,


    鏡花如幻兮空意遙。


    唉噫——


    傾盡泠水兮接天月,


    鏡花如幻兮空意遙……


    長歌似哭,含著無盡的悵然憾恨,哀涼悲愴。


    樹林深處,風夕抱膝而坐,聽著從山頂傳來的琴歌,眸中水汽氤氳,如訴如泣。


    “傾盡泠水兮接天月,鏡花如幻兮空意遙……玉無緣,你……你……”


    一個“你”字含在齒間半晌,最後終是咽下了餘下的話,隻幽幽一歎,拾起地上的白綾,抬步往山下走去。


    山頂之上,玉無緣走出石亭,抬首仰望,無垠的夜空上,明月皎潔無瑕。這不知人間怨憂的明月,為何偏向別時圓?


    他閉上眼睛,隔絕了明月,掩起了所有心緒,卻無法止住心頭的悲楚。


    終是放開了,這一生中唯一動心想抓住的,還是放開了手!


    你以為我為靈芝仙草而棄朱唇丹臉?其實我願以靈芝仙草換謫仙伴我白螺杯!隻是……


    風夕,對不起,終是讓你失望了!


    人若有來生,那你我以此曲為憑,便是千迴百轉,滄海桑田,我們還會相遇的。


    四月初二。


    幽王於金華宮宴請各國俊傑,請帖也送了一張給風夕,但她自天支山迴來後便情緒低落,一直待在小院不出,是以到了這天她依舊神思懶懶,並不想動。


    去王宮做什麽呢?去看純然公主金筆點婿嗎?幹卿何事!她鼻子裏冷嗤一聲。


    不過到了中午,豐息卻進宮赴宴去了。看著他的背影,風夕嘲弄地笑笑,心頭卻沒來由地一陣酸苦,深吸一口氣,搖搖頭,甩去腦中煩緒,搬張長椅放在院中,躺著曬太陽,一邊自己對自己說,這是多麽舒服自在的日子,何必自尋煩惱。


    至於煩什麽,苦什麽,她不肯深思,也不肯承認。


    金華宮裏,豐息卻有些心不在焉。


    按理說,殿中此刻上有幽王,下有勁敵皇朝、玉無緣,又有那些才華各具的俊傑們,更何況今天還是決定幽州駙馬的重大日子,怎麽說也該集中精力慎重以對才是。可自入殿以來,豐息都一直恍惚著,心神不定。


    “豐公子。”


    耳邊傳來喚聲,豐息猛然迴神,卻是華純然入殿了,正立於他桌前,一雙美眸含情看著自己。


    是了,酒宴已過半,公主要開始選駙馬了。


    今日的華純然,分外的明豔高貴。一襲粉紅綺羅宮裝,頭梳飛仙髻,髻中飾大鳳凰,髻兩側分插鳳銜玉珠步搖,蛾眉淡掃,櫻唇輕點,雪白的臉頰在看向他時湧上一層淡淡緋霞,說不盡的嬌媚明麗,端是世間罕有的絕色佳人。


    可亂緒紛紛的心頭卻在此刻變得寧靜清醒,她不是她!不是她!


    豐息猛然站起身來,因起身太急,桌子被他撞得晃了晃,那聲輕響讓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移了過來,有的審視,有的銳利,有的妒忌,有的疑惑,有的輕蔑……


    “豐公子。”華純然見他猛然起身,隻當他是緊張。想至此,她心頭又是羞澀又是甜蜜,藏在袖中的手不由微微握緊了。是他了,就是他了。她秋水似的眸子溫柔地望著他,手臂微抬,羅袖輕滑,露出點點玉筍似的指尖,指尖中夾著一點金光,那是……


    “在下忽然想起還有要事未辦,先行告辭了,請幽王與公主恕罪。”豐息一步踏出,向著幽王與華純然一禮,然後不等人反應,他便大踏步走出金殿。


    大殿中一片嘩然,幽王震怒,華純然震驚,便是皇朝也不解,隻有玉無緣垂眸輕歎,然後端起酒杯一口飲盡。


    “哈哈哈哈……”幽王畢竟是一國之君,很快便恢複常態,他舉起酒杯,“豐公子有事先行,孤不可為難,他的那一份美酒諸位可不能推辭,必要代他喝了!來,我們幹杯!”


    “幽王說的是,我等敬幽王一杯!”眾人齊舉杯。


    華純然也端起豐息桌上的酒杯,仰首飲盡的一瞬間,苦澀與微鹹一齊入喉。放下酒杯,一滴清淚滴入杯中,喧鬧的大殿裏,她卻清晰地聽到酒杯裏發出的空曠微響,咬住嘴唇,止住即將溢出的悲泣。


    她握緊袖中的金筆,姿態端莊地轉過身,抬首間,她依然是美豔無雙,高貴雍容的幽州純然公主!


    一抹輕淡適宜的微笑浮上無瑕的玉容,她蓮步輕移,款款走向皇朝,那位尊貴傲然的冀州世子——她攥緊了手中的金筆,似乎怕它忽然間掙脫出手去。


    砰!


    院門被大力推開的聲響將院中曬著暖暖太陽,正昏昏欲睡的風夕給驚了一下,她睜眼坐起,見豐息正立在門口,眼睛緊緊盯著自己,神情間懊惱非常。


    “咦?你怎麽這麽快就迴來了?怎麽,幽王已選定你為駙馬了?不過以華美人對你的情意,此事應當水到渠成才是。”風夕懶洋洋打趣一聲,然後又躺迴長椅上。


    豐息也不答話,走進院子,立在她身前,不發一言地盯著她。


    風夕頓時有些奇怪,抬頭看著他,疑惑地問道:“你這樣子好像是在生氣?難道失敗了?”


    “哼!我不會娶純然公主了,你是不是很高興?”豐息冷哼一聲,然後抬腳一踢便將長椅踢翻,風夕不防他這一手,頓時連人帶椅摔在了地上。


    “咦?真的?”風夕這刻倒忘了惱怒,坐在地上,抬頭看著豐息,待從他臉上得到證實後,嘴角不由勾起,一絲歡喜的笑容就要成形,忽然間腦中閃過一念,歡喜的笑便轉成了嘲諷的大笑,“哈哈哈哈……黑狐狸,難不成幽王還是不中意你這個江湖百姓當女婿,而是中意那個擁有二十萬鐵騎的冀州世子皇朝,所以你垂頭喪氣地迴來了?哈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原來這世上也還是有你辦不成的事呀,精心算計一場,到頭還是空呀!”


    她一邊笑著,一邊從地上站起來,看著豐息陰沉的臉色,不但不收斂,反而愈發笑得猖狂,“哈哈哈哈……黑狐狸,你求親不成就如此生氣,實在有失你那個‘雅’的名頭呀,嘖嘖嘖,你那一身的雍容大方哪去了?”


    豐息看著大笑不已的風夕,一貫雍雅的神情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眼睛盯著她,仿佛能冒出火來。


    “哈哈哈哈……”風夕看著他那模樣越看越歡快,湊近了他,眼睛瞄了瞄他懷中,故意壓低了聲音說道,“黑狐狸,其實隻要你拿出某樣東西,幽王一定會馬上招你為婿的,你為何不拿呢?太過自傲了便白白錯過機會呀,白白浪費了一番工夫呀!”


    豐息依舊不語,隻是眼色越來越陰沉,最後竟是拂袖而去了。


    他離去後,風夕依舊在長椅上躺下,口中喃喃自語,“難得呀,這黑狐狸竟如此生氣,可生氣也不該衝著我發啊,又不幹我的事,要知道我可是幫了他不少忙的……”


    豐息走進屋子,推開窗,便看著躺在椅上閉目養神,愜意非常的風夕,不由敲敲掛在窗台上的鳥籠,逗著籠中的碧鸚鵡,輕聲道:“真不值得,你說是不是?真是不值啊!”


    第二天,風夕顯然心情十分好,一大早就把韓樸叫起來,“樸兒,快起床,姐姐今天帶你去玩。”


    “噢!”本還賴在床上的韓樸馬上蹦出了被窩。


    等韓樸洗漱好,風夕便帶著他出門了,顏九泰也跟著他們一起走了。


    小院裏靜了片刻,然後豐息啟門而出。


    “公子,需不需要準備馬車?”鍾離問他。


    “不用,帶上錢就好,上街挑件禮物,以賀純然公主即將到來的大婚慶典。”豐息淡淡地道。


    “是。”


    鍾氏兄弟伴著豐息出門後,西廂開啟的窗門後,露出鳳棲梧清冷的麗容,看著豐息走出的背影,心頭默然輕歎。


    在幽王都繁華的街市上,風夕牽著韓樸亦在輕聲感歎,“幽州不愧是六州富庶之首,這些年走過的地方,還真是少有能及得上幽王都之繁華的。”


    “姐姐,我們在幽州還要待多久呢?什麽時候走?我們還要去哪裏?”韓樸一邊看著街市上的行人,一邊問道。


    顏九泰沉默地站在二人身後。


    風夕神色微怔,然後笑道:“樸兒,今天不說這個,今天隻管玩。”


    盡管她的語氣輕淡,但韓樸卻從她的聲音裏聽出一絲沉重,不由抬頭疑惑地看著她。


    “夕兒!”


    正在此時,驀然一道有如吟唱般的嗓音傳來,三人頓時循聲望去。


    “久微!”風夕一望見那人,頓時飛身撲了過去,一把抱住了那人,大聲歡笑,“久微!你怎麽會在這裏?”


    名喚“久微”的人在被風夕抱住的刹那,感覺到有兩道目光射來,不由抬首望去,便見不遠處的街道兩旁,分別立著一黑一白兩位公子。白衣的在與他目光相碰時,淡淡一笑,黑衣的則微微點頭致意。他低頭看了看抱住他的風夕,不由輕輕一笑,真是有眼光啊。


    “夕兒,你快要把我的脖子給勒斷了。”久微扯著風夕抱住他頸脖的手叫道。


    “久微,我好久好久都沒見到你了,你都跑到哪兒去了呀?”風夕鬆開手問他。


    “我還不就是四處飄蕩著。”久微微笑道。


    “我也在四處飄蕩著,我們怎麽就沒在路上碰見呢。”風夕語氣裏頗有些抱怨的意味。


    一旁,韓樸與顏九泰都吃驚地看著這個叫久微的人,眼中都有些疑惑。他們與風夕相處了一段時日,大概都熟悉了她的性情,雖然看起來言行無忌,與誰都可打成一片,但與人相處時,其實是有著親疏遠近的區別的,而顯然風夕對這個人是不同的,她對他有著純粹的親近與喜歡,這一點上便是與她相識最久的豐息都是及不上的。


    韓樸與顏九泰仔細地打量著他,想知道這人有何特別之處,可以讓風夕另眼相看。


    久微的年齡約三十左右,身材高瘦,麵貌普通,穿著青布衣,長發在腦後以青帶縛住一束,順著餘下的披垂於肩背,隻看外表實在不怎麽出色,可再看第二眼時,卻覺得這人很特別,可特別在哪兒卻不知道,或許在他抬眉啟唇間,又或許在他雙目有意無意的顧盼間,令你覺得他有一種獨特的風韻。這人就是那種第一次看著時並無甚引人注目之處,但第二次見麵時,你定能在第一眼就認出他的人。


    久微拉著風夕細看一翻,然後輕輕感歎,“十年重見,依舊秀色照清眸!”


    “你也沒怎麽變啊。”風夕也打量著久微。


    “姐姐!”韓樸走過去將風夕的手奪迴,重新牽在手中,眼睛卻盯著久微,其意不言而喻。


    風夕不以為然,將韓樸推到久微麵前,“久微,這是我新收的弟弟韓樸,怎麽樣,很漂亮吧?”然後又敲了敲韓樸的頭,“樸兒,這位是久微,是祈雲落日樓的主人,天下第……嗯,數一數二的大廚師,做的菜非常非常好吃!”


    “弟弟?”久微看一眼韓樸,自然不會錯過那張小臉上的戒備神情,於是笑謔道,“夕兒,我記得你沒有弟弟妹妹的,這該不會是你兒子吧?嗯,我看看,長得還真有幾分像呢。”


    “咳咳……”風夕顯然被這話給嗆著了,抬手就一拳捶在久微肩上,“認識你這麽多年,我竟然不知道你還有這等‘一鳴驚人’的本事。”


    “哎喲,我說夕兒你輕點。”久微揉著肩膀唿痛,“就算是被我說中了,你也不要心虛得這麽大力啊,要知道我是普通人,經不起你白風夕一擊的。”


    “嘿……誰叫你亂說話。”風夕挑眉斜睨著他,“現在罰你馬上做一桌子菜給我吃,否則本姑娘必定十八般武藝招唿你!”


    “唉!”久微撫額長歎,“能有一次你見到我不提吃的嗎?我走遍六州,也沒見過第二個比你還要好吃的女人!”


    “哈哈,誰叫我每次見到你就想到你做的菜。”風夕一手挽住他,一手牽著韓樸,“走啦走啦,我知道你這家夥住的地方肯定是最舒服的,我們去你那裏。”


    久微離去前迴頭一顧,街旁一黑一白兩位公子早已杳無蹤跡。穿黑的定然是夕兒口中常提起的黑狐狸黑豐息了,那麽穿白的呢?那般出塵風姿舉世無雙,想來也隻那天下第一的玉公子玉無緣才有如此風采吧。


    注釋:


    【注1】改自李白的《聽蜀僧濬彈琴》


    【注2】蘇軾《行香子》


    【注3】黃庭堅《水調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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