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菲

    第二天我上班,又有大量的筆譯要作,是即將召開的國際減災大會的資料,非洲代表呈遞的材料上附有蝗災蔓延時的照片,糧食植物被數十億隻衍變成粉紅色的巨大蝗蟲齧嗜殆盡,村莊被饑餓和恐慌籠罩,消瘦的孩子身上落著蒼蠅,在衣不蔽體的母親肩頭哭泣。

    我的心情壓抑,站起來,走到窗邊。

    所以,還有什麽值得在這裏的我們抱怨?

    吃的飽,穿的暖,在和煦的春天裏做著自己多年來想做的事情。偶爾心裏和情感的困難和波瀾,讓生活裏多了些值得品味的東西。

    所以,我是如此幸運。

    而我的家陽,他在非洲,他是不是跟他的父親一起圓滿完成了任務?在父親的身邊,他有沒有好好表現?他是不是正準備迴來?外交事務中總有些不可預見的事件發生,家陽也許正忙於他自己的工作,因而直到現在也沒有給我打一個電話。

    程家陽

    我的電話掉在地上,落在一雙黑色的小腳邊,我抬起頭,一個黑男孩,不過四五歲的年齡,身體精壯,目光閃亮,手裏拿著給我跟我父親的食物。

    他把食物放在地上,拾起我的電話,看一看,用一個法文單詞問我:“什麽?”

    “電話。”我拿過來,把屏幕按亮,雖然在這荒漠中沒有信號,但那上麵有菲的照片,這對我,非常重要。

    電話發出樂音,她的笑容出現在屏幕上。我讓他看一看。

    男孩又用一個字問我:“誰?”

    “我妻子。”我說。

    我父親在後麵。

    他仔細看一看,終於多恩賜了一個單詞:“她,漂亮。”

    “那當然。”我說,看見男孩笑了,露出可愛的白色牙齒,“你叫什麽?”

    “卡讚。”另一個人替他迴答,是進了帳篷的太岡上校,一隻手將男孩抱出去,迴頭對我說:“我的兒子。”

    他帶了水來,放在卡讚送來的食物旁,對父親和我說:“請。”

    父親說:“謝謝。”

    他坐下來,喝了一小口水,對太岡說:“有這些清水給我們不容易,你想得到什麽?”

    “我的戰友。他們在政府軍手裏,留你們在這裏,是要換他們迴來。”他站起來,要離開,看看我父親,“我知道,你是大人物,不過,我的戰友更重要,我隻給政府,也就是你

    們,兩天的時間。”他說完就走,父親對我說:“家陽,吃東西,喝水。”

    送來的食物,是搗爛的薯蘺,象木屑混著生土豆的味道,父親說:“嚼的細一些,這樣胃裏不會難受。”

    清水他喝的不多,留給我,我飲一口的時候,覺得眼眶酸,看著他,聲音就哽咽了:“爸爸,你這麽大年紀,還要這樣。”

    他笑一笑,拍我的肩膀,卻沒有說出話來。

    荒漠裏的氣溫,夜晚與白日相差巨大。

    我跟父親躺在被士兵看守的帳篷裏,凍的有些發抖。

    小男孩卡讚進來,手裏拿了毯子,交給我之後仍不肯離去,站在一側,看著我。

    我把毯子蓋在父親的身上,望了一眼黑男孩,我說:“你做什麽?”

    他不迴答,仍是看我。

    我知道了。從口袋裏拿出電話:“是不是這個?”

    他說:“電話。”接過來,自己按亮屏幕,新奇的擺弄,按鍵發出水泡的聲音,他更高興了。

    我問他:“卡讚是什麽意思?”

    他也許聽不懂這句法語,仔細想了想,說:“青草。”

    我點點頭:“哦。媽媽呢?”

    他看我,用法語很清楚的說道:“媽媽被白人和叛徒殺死。”

    卡讚離開的時候,將電話還給我,我躺在父親身邊,他已經在這惡劣的環境下睡著了。

    我覺得也真是疲憊,漸漸合上眼,就要睡了,蒙蒙朧朧的聽到土著男人的歌聲,聽不懂什麽意思,隻覺得音調低沉悲愴,有幾百年的苦難埋在活著的人的喉嚨裏。

    第二天,烈日曝曬,看陽光大約是快到中午的光景,卡讚來送飯,他的爸爸跟著他,太岡上校手裏拿著老式的卡式錄音機,對我們說:“在這裏說話,我們會送到政府和大使館去。”

    父親拒絕說話。

    我知道他的鎮靜和篤定,可我是沒有這般堅強的,有些話,對一個人,想要說了好久,如今真的到了這個時間,一定要讓她知道。

    我說:“喬菲,我是家陽……”

    說完了跟菲的話,我才發現自己的淚水流出來。

    太岡讓部下把錄音機拿走,看我,問我:“程是你的父親?”

    “是。”我說。

    “你們不象。”

    “不僅僅你這樣說。”

    “我以為你是有骨氣的人,明明可以走,卻陪他留在這裏。”

    “我是。”

    “剛才跟誰說話?”

    “我妻子。”

    他看我,點點頭:“結婚多久?”

    “還沒有,本來打算迴去結婚。”

    “說些什麽?”

    我想一想:“無論有什麽事,我要她象以前一樣愉快的生活;還有一件事,一直沒有說過,我愛她。”

    太岡說:“本來有好日子,不應該放棄。”

    我看定他黑色的眼睛:“你呢?你過什麽日子?你的人過什麽日子?你們讓別人過什麽日子?”

    太岡說:“日子曾經平靜過,吃飯,睡覺,耕作,作愛,生孩子,直到白人來。

    教給我們宗教,槍炮,避孕套,還有跟自己的兄弟殘殺,掀動我們內戰。

    而他們拿走的是,石油,鑽石和黃金。”

    “我們來這裏修鐵路。”

    “不應該打擾寧靜。”他站起來走到門口,背對著我說:“磁帶,你的妻子,她會看的到。”

    喬菲

    三天過去了,算上他離開的那天,82個小時。

    我沒有家陽的消息。

    辦公室裏,局裏,部裏,沒有人議論,沒有人詢問,沒有人告知。

    不過,我知道的是,殉職工程師的遺體已經運迴,而家陽和他的爸爸,還留在那裏。

    我喝茶,吃飯,工作,喂家陽的小龜,給它們換水,陪準備照婚紗相的波波選影樓。

    我的戒指讓她看,我說:“怎麽樣?酷不酷?”

    她驚訝的張大嘴巴:“哇歐,你何時釣上金龜婿?”

    “說的沒錯啊,確實是金龜婿,”我笑嘻嘻的說,“你還記得程家陽?”

    她就更驚訝了,想一想,頭搖的象撥浪鼓:“喬菲,我可不信,你把我當饅頭泡吧。”

    我哼了一聲:“你等著,他馬上就從非洲出差迴來,我要在你之前結婚。”我看看她,又看一看對麵鏡子裏的我自己,不知道是在對誰說:“你等著。”

    減災大會召開的那天,我與師姐搭檔,為與會法語地區代表做同聲傳譯,準備充分,狀態上佳,中午的時候,處長過來,握我的手,先說祝賀,又在我耳邊說:“喬菲,有個人要見你。”

    我隨他來到會展中心的一間隱秘的辦公室,打開門一看,卻都是熟人。

    程家明,他的母親。

    家明說:“喬菲,坐下。”

    我說:“下麵有餐會,我要去陪同領導。”

    家陽的媽媽說:“喬菲,坐下。”

    她的聲音沒有那天見我時的囂張與跋扈,此刻聽起來,是溫柔的,是疲憊的。

    我真的,害怕。

    他們要對我說些什麽?

    我不想留在這裏,在家陽迴來之前,我不想見到他們。

    我要走。

    忽然聽見家陽的聲音。

    模糊不清,但確是他的聲音:“菲,我是家陽,對不起讓你等我,我會盡快迴去。

    ……

    如果一時不能,我想你自己還是要愉快的生活。

    你要知道,我跟你在一起,是我最開心的時光。

    還有,一直忘了跟你說,我愛你。”

    我好長時間沒有動,愣著,站在那裏。

    家明走到我身邊說:“家陽和我的父親,在非洲被反政府武裝挾持,我們失去聯係,這是對方送來的他們的錄音帶,經過技術分析,確實是家陽。”

    我覺得好象聽不太懂他的話,便說到:“是啊,我知道,這是家陽。他現在在哪裏?”

    “現在,國家和當地政府,軍隊正在積極營救。”

    我迴頭看看他:“是這樣?”

    家明點點頭。

    我抻了個懶腰:“我當是怎麽了,不是還在營救嗎?”我看看家陽的母親,“救出來了,就請讓他給我打一個電話吧。”

    我要走,聽見家陽母親說:“喬菲,我們想讓你知道,因為你有這個權利。

    你心裏著急難受嗎?不如歇一歇,接下來,讓別的翻譯去做。”

    這是關懷的,讓人溫暖的話,可是,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她不知我為人。

    我背對她,清楚的說:“謝謝您。我是有一點著急,不過,如果是家陽,他這個時候,會不再繼續下去嗎?”我向門口走,還在對他們說,“我是幹這一行的,我是個翻譯官。”

    程家陽

    太岡將我從帳篷裏帶出來,對父親和我說:“對不起,政府還沒有妥協的跡象,所以,這個人,得先殺掉。”

    他看看我,“我不對你說對不起,我跟你都沒有錯。

    父親是個漢子,這個時候,麵不變色心不跳,隻是一字一句的對太岡說:“你自己知道下場就好。我會要你10倍的還迴來。”又看我,良久,眼光閃亮,“家陽,你是好孩子。”

    我沒有說話,向父親微笑。

    走了幾步到外麵,想起來問太岡:“那個錄音帶寄走了?”

    “寄走了。”

    “很好。”

    他們要帶我去哪裏行刑呢?我被黑人上校推著往前走。

    我突然看到卡讚站在不遠的地方,我對太岡說:“我有話對你的兒子說。”

    太岡沉吟,終於招手讓兒子過來,我把電話放在男孩的手心裏,對他說:“這個,你留著,你跟我的妻子一樣,她也叫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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