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菲

    我下午迴去了,家陽在家裏上網,看見我說,你去陽台看看,我買的巴西龜怎麽樣。

    我慢慢去了陽台,看見家陽養在魚缸裏的兩隻頭上有紅線的小龜,我又慢慢走迴來,坐在他對麵的椅子上,他笑著問:“怎麽樣?喜歡嗎?”

    “恩。那還用說。”

    他看看我:“你怎麽了?”

    我用手拄著頭,看著他氣色紅潤恢複了俊顏的臉說:“春節都過了,你也不往自己家打個電話。”

    他沒說話,手指在鍵盤上打的飛快。

    我去給自己倒了水,在外麵聽見他說:

    “我說什麽?拜年嗎?這麽虛情假意的事,做起來有什麽必要呢?你說,菲。

    不,至少現在,我不想見到他們。”

    這一肚子的怨氣啊,從每個字都能聽出來。

    “家陽,”我喝了一口水,在外麵對他說,“我今天去部裏,聽說一件事。

    剛果金武裝衝突,我們的兩位高級鐵路工程師在那裏殉職,你爸去扶靈迴來,除了保鏢,他孤身一人。”

    他從裏麵出來,看著我:“你說什麽?”

    “你爸,那麽大的官,自己去非洲,沒有帶文員,沒有帶秘書,沒有帶翻譯。他自己去。”我清楚的重複道。

    他坐下來,坐在我旁邊的椅子上。

    家陽幹這一行許久了,當然明白,他父親這樣級別的官員將訪團縮減到這麽少的人員意味著什麽,這是危險的行程,外交官艱難的使命。

    我撫摩他的手:“你不去看一看他嗎?也許他現在需要你,家陽。”

    他站起來,又坐下來,在睡衣的口袋裏找煙,我給他點上一支,放在他的唇間。

    我看到他額頭上有汗珠流下來。

    家陽有點發愣。

    他抽完了一支煙,又迴到自己的房間裏,繼續打電腦。

    我跟著進去:“你聽見我跟你說什麽了嗎?”

    他不說話。

    這是這個人的強項。保護自己,氣死別人。

    我們吃晚飯,看電視,晚上躺在床上,他都沒有說話。

    我閉了床頭的燈,感覺到家陽靠近我的身體,我摟著他。

    “你怎麽了?家陽。你不高興了?”我問。

    “沒有。”他的

    臉貼著我,“我老了,我想起小時侯的事。”

    “說一說。”

    “那個時候,我爸爸官不大,時間空閑,把我頂在腦袋上,帶著我哥,我們去北海玩。

    他抽陀螺特別厲害。每次,我哥都氣的夠戧。

    我現在想一想,真是的,其實,我跟我哥都不如我爸,什麽都不如。連點皮毛都沒學會。

    他給周總理,給陳毅外長,給小平同誌都作過翻譯,在歐非,在聯合國工作,在行業裏他有最高的聲譽。

    外國大學裏到現在都有用他當年的翻譯資料輔助教學。

    我想起,我兩歲的時候,他就教我發小舌音,我長的大一點,開始正規學習法文了,他也忙起來,不過抽空還是會檢查糾正我的學業。

    可是,後來,就派別人盯著我了。”

    “可是,他很重視你啊。”我說,“這個爸爸是不太一樣的,如果他是個普通人,他會比誰都通情達理的。而且,他比誰都希望你好。”

    “是嗎?”家陽抬起頭,看看我,我看見他發亮的眼睛。

    我點點頭:“沒錯。家陽,其實,你自己也知道的。

    家陽,你想不想陪他去剛果?”

    “我想。”他說,麵孔在月光下瑩白如玉,“可是,我不能不顧你。”

    我抱著他,緊緊的抱著,家陽從來活的多麽疲憊,在任何矛盾中,都渴望兩全,對他的父母,對我,因而左右為難,辛苦了自己。

    “什麽話?”我說,“你明天去找他,你要陪同他去,你迴來,我們就去注冊。除了這事,我不許你再耽誤一分鍾。”我說。

    “去哪裏找你這麽好的老婆?”他在我的懷裏重重的點頭,“照你說的辦,娘子。”

    程家陽

    我在父親辦公室的門口告訴他的秘書,我要見他。

    秘書說,部長不在。

    “我剛才在樓下看到他的車子。”我說。

    他麵帶難色的看我:“你讓我怎麽辦,家陽?”

    我不管不顧的推門進去,我父親在桌上批閱文件,抬起頭,看見我,麵孔冰冷堅硬:“門都不敲,你這麽多年的禮貌全沒了。”

    我看著他,沒說話。

    “是過來求我原諒,還是再來討一頓打?”他走過來,看我的臉,“恢複的這麽快,我上次還是手下留情了啊。”

    “您要自己去剛果?”

    “誰允許你過問我的事情?”

    “隨員都不帶?”

    “……相關文書在國內都準備好,到了那邊,就是會晤一下總統,履行程序,接受同胞遺體,沒有其他任務。”

    “這不符合規矩,不符合您的身份,您怎麽連翻譯都不帶?”

    他“哼”了一聲:“我幹什麽的你忘了?你的那點伎倆,還是我教的呢。”

    “爸爸,”我看著他,“我,我跟您一起去。我給您作翻譯。”

    我父親赫然抬起頭,望定我的眼,好久沒有說話。

    我繼續說:“我知道任務有風險,您不願意帶太多的同誌去,不過,堂堂大國的外交部長,這起碼的排場總要有,我跟您去。”

    他緩緩走到窗邊,向外看,聲音低沉的對我說:“你知道我都不願意帶別人去,更何況,是自己的孩子?你走吧。別指望這樣換點人情分,讓我原諒你。”

    “我不走。一碼是一碼,我沒做錯,也不需要誰的原諒,不過,”我走到他身邊,“您別的東西我沒有,這點堅持還是學會了的。”

    他笑了一下:“是啊,這,我是領教過的。”他迴頭看我,仔細看,“還是我打的不夠重?今天居然來跟我耍賴?”

    “下次記得要用棒球棍。”我說。

    “好,我記住了。”他迴到辦公桌前,批文,簽字,印章,交給我,“去辦批件,家陽,我們後天乘專機出發。”

    我要出去了,他叫住我:“家陽,這次去,是要把同胞的遺體接迴過,非常重要。”

    “是,爸爸,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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