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肩膀被人扳過來,眼前是程家陽的臉。

    我從沒見過這個樣子的他,他雙目圓睜,麵孔因為暴怒而扭曲,他看著我,惡狠狠:“喬菲,你過得很好啊。”

    我的雙臂被他鉗製,手指仿佛要嵌進我的皮肉裏。我努力想甩開他,可這裏是校園的操場,我不得放肆。我壓低聲音說:“程家陽,你給我放手。”

    車裏的劉公子在同一時間說出一樣的話,程家陽想起了他的另一個發泄的對象,他稍探下身體,一拳打在劉公子的臉上。我在那一刹那想要脫離程家陽的掌握,卻被他攥緊,不得掙脫。

    劉下了車,鼻孔裏有鮮血流出來。他把住程家陽的另一隻胳膊:“我招惹你的女人,這一拳,我活該,你現在把她放開。”

    “你算什麽?!”程家陽一手甩開他,又要揮拳。

    劉公子左手一當,右拳重重擊在家陽的腹部。我感到他把我的胳膊我的更緊,可是身體吃痛卻不得不弓了下去。

    “你放開她。”劉說,伸手又是一拳。

    程家陽一手難敵兩拳,臉上結結實實的吃了一記,眼角綻開,流出鮮血,混著雨水,流在臉上。可他攥著我,毫不放鬆。

    我另一隻手抓住劉公子又要揮過來的拳:“請你走。”

    他看著我。

    “請你走。”

    劉擦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口中的血吐在地上。他上了車,發動的時候,又搖下車窗看看我和我身邊的程家陽:“飛飛,你看看他的這副樣子,不如再考慮考慮我的建議。”

    這人唯恐天下不亂,我突然覺得好笑,我這是招誰惹誰?為什麽不得過安生的日子?

    “請離開。”

    劉公子疾馳而去。車子後麵,雨花紛飛。

    現在滂沱的大雨中,隻有我和程家陽。我感到自己衣服濕透,身心冰涼。

    我看到腳下淺綠色的塑膠跑道上,有程家陽的血。

    而我的手還被他緊緊攥著。

    我蹲下來,看著他的臉。

    他臉色蒼白,唯有血水,怵目驚心。

    “好了,請你放手。”

    “不。”他惡狠狠地說。

    這人本來就不會打架,一隻手對抗劉公子,吃虧成這個樣子,還這麽頑固。

    我說:“你想怎麽樣?”

    “你跟我走。”

    “去哪兒?”

    “迴去。”

    “算了吧,程家陽。”我說,“那不是我的地方。”

    “我有話跟你說。”

    “以後還有時間。今天,太慌亂了,咱們都一樣。你看,這還在我的學校裏啊,你怎樣瞧不起我,也請在這裏給我留一些麵子。我還要在這裏待上一年。”

    我感到他的手漸漸鬆開。

    我的那隻胳膊終於獲得自由,看一看,上麵是被他按出來的血紅的印子。

    我站起來,慢慢離開。

    就要離開操場了,我聽見身後傳來程家陽沙啞的喊聲:“喬菲!”

    五一節的假期裏,我吸著煙,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這個男人對我的好,是讓人感動的,可我越來越多地感到來自他的壓力。

    我知道,我們應該長談一迴,但我要選擇一個好的時機,我要把事情跟程家陽說清楚。

    未待我選擇好一個合適的時間,另一件事情突然發生。我終遭重創。

    假期結束的第一天下午,係主任王教授讓我去辦公室找他。我以為是要布置我參加全國法語演講比賽的事,將寫好的稿子一並帶了去找他。

    去了之後發現,輔導員也在。

    主任見了我,並沒有好臉色。

    我坐在沙發上,輔導員指著辦公桌對麵的椅子對我說:“喬菲,你坐這裏。”

    我正尋思發生了什麽,他們將一張傳真擺在我的麵前。

    二號的黑體字符,清楚地介紹了我在前一年在夜總會“傾城”當坐台小姐的行徑。言辭犀利,語勢壓人,以一句“是可忍,孰不可忍”結尾,是誰這麽恨我入骨?

    主任說:“喬菲,我一直覺得你是好學生......”

    我的腦袋裏麵一片空白。

    不過此人要害我,卻沒有下殺手。

    隻發傳真,沒有真憑實據,足夠我名譽掃地,卻不至於被學校除名。

    主任說:“當然我們也不會信一麵之詞,不過喬菲,你從此之後要小心了。哦,演講比賽的事,你先不用準備了。老師做這個決定,事出有因,也請你理解。”

    當然我理解,有醜聞的女生,是所有學校的禁忌,哪能代表學校再去參加全國比賽。

    我向主任行禮,道謝,離開他的辦公室。

    找到最近的一個角落,給程家陽打了電話:“你現在出來,我要見你。”

    一個小時之後,我們在約好的咖啡廳見麵。

    我先到的,他從外麵進來的時候,額頭上有亮晶晶的汗水,他的眼角貼著創可貼。

    程家陽坐在我對麵。習慣性的鬆一鬆領帶。他看看我,他又瘦了,臉色從來沒有的白,白得讓人可憐。

    我的心在這一刻又酸又軟。

    程家陽

    “你好些了嗎?”菲對我說。

    “嗯。”

    她的手放在桌子上,手指修長,指甲透明。

    “我在等你的電話。”我說。

    “家陽,今天發生了一件事。”

    我抬頭看她。

    “有人發傳真給王教授,告訴他,我直到去年都在‘傾城’坐台。”

    我此時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我最近的日子過得很糟糕。”她繼續說,“我沒招惹誰,現在被整成這副樣子。

    程家陽,我們分手吧。”

    她終於對我這樣講。

    那天下著大雨,我自己迴到“中旅”大廈附近的小屋,身心疲憊,狼狽不堪。

    我自己對著鏡子處理傷口的時候,思考是誰讓我變成了這副樣子,心裏漸漸怨恨這個女人。怨恨她,越來越古怪難測的脾氣;怨恨她,獨自生活,仍然舒服滋潤;怨恨她,剛與我分離幾天,便又搭上新的男人。我想起家明所說的“態度”的問題,心裏有多了許多的委屈,她究竟把我當作什麽?

    可是,菲的遭遇讓我震驚,是誰做出這種事情,這樣害她?

    她遷怒於我,終於決定分手。

    可是,難說這不是她向往已久,得以擺脫我的借口。

    我點上一支煙,這想法讓我自己悚然心驚。我看看她的臉,她從來都有健康紅潤的麵色,朝氣蓬勃,欣欣向榮。這最初吸引我的生氣,跟我此時頹唐相比,更讓我覺得心中委屈。

    “你把我究竟當作什麽?”我問。

    她略略沉吟:“家陽,再沒有人像你這樣對我好。可是,跟你在一起,我的壓力太大。

    有關許多方麵。

    家庭,背景,你所說的‘出身’,還有,錢。

    這些都是我不能迴避的內容。

    還有你的

    朋友。

    我提心吊膽的麵對他們每一個人。我不堪重負。

    我把你當作什麽?

    家陽,你是我負擔不了的昂貴禮物。

    我跟你在一起,開心得忘了形,所以有報應。

    我忘記了我自己的‘出身’。”

    我強忍的眼淚在這一刻終於流了下來,我聽見自己說:“我做錯了什麽?你要這樣對我?

    我使盡渾身解數想要討好你,我說‘出身’,說的是旭東,我要是知道你對這兩個字那麽往心裏去,打死我都不說。

    我知道你不願見我的朋友,以後就不見。

    你不喜歡我提錢,我以後就不提……”

    她的手覆在我的手上:“家陽,這些都不是你的錯。是我們太不相同,像油和水,永遠不能相融。

    我們現在分開,好過以後怨恨。

    你對我的好,我永遠不忘。

    你以後,會有好女孩,我以後,會有適合我的普通人。

    我們會有適合各自的生活。”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突然就體會到了從此以後徹底的絕望,眼淚如決堤般的泛濫。

    她繞過桌子走過來,將我的頭抱在懷裏.

    喬菲

    家陽哭得像個孩子。

    我抱著他,隻覺得他這麽消瘦。

    我想起他給我的運氣幸福機遇金錢和身體上的歡愉,我想起他給我的痛。

    我想起我對他的依賴,和他對我的依賴。

    這無望的感情是泥潭,我盡早抽離,源於保護自己的本能。

    我在心裏安慰自己說,家陽對我的好,我已經用身體和剝離我的血肉還給了他。

    可是沒過多久,我便又欠上了他重重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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