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如此。”天授帝麵色無波,反是問道,“今年春上,莊怡然被擄,可是夏錦程恰巧路過,救了她一命?”


    “什麽事都瞞不過皇兄。”聶沛瀟承認。


    “那你以為,夏錦程為何要救她?”天授帝再問,“雲辭的原配夏嫣然之死,多多少少與出岫夫人有些幹係。你覺得夏家能沒有絲毫怨言嗎?為何還要友待雲氏?”


    聶沛瀟從未想過這個問題,思索片刻才迴道:“夏家畢竟和雲氏是姻親,而且他們不敢開罪雲氏……”


    “這理由隻是其一。”


    聶沛瀟想了想,又道:“夏家世代書香,都是明事理之人,不會隨意遷怒雲氏。”


    “再明事理,自家女兒一屍兩命,夏家心裏必定會有疙瘩。大約你還不知道,夏家曾想收出岫夫人做義女。”天授帝再行解釋。


    夏家想收出岫做義女?聶沛瀟倒是頭一次聽說。論理而言,夏嫣然死得不明不白,出岫又取而代之做了繼室,夏家是該對出岫有所介懷才對,怎會想要收她做義女?


    想著想著,一個念頭猛然躥上來,聶沛瀟有些了然:“是不是雲辭死前做了什麽安排?”試想雲辭既能以五千萬兩黃金做餌,扳倒整個明氏為出岫報仇,那區區一個夏家又豈會難倒他?


    “你猜得不錯。”天授帝見聶沛瀟主動問出來,便痛快地承認,“夏家書香門第,雖不出仕,但也並非清心寡欲。你可知讀書之人,最希望什麽?”


    “自然是功成名就,光宗耀祖。”聶沛瀟不假思索地迴道。


    “此乃尋常讀書人所願。以夏家的地位,早已達到這一步。”天授帝如是評判。


    “難道夏家希望整個門楣名留青史?”聶沛瀟再次揣測。


    這一次,天授帝緩緩點頭:“你猜對了。”


    “那與雲辭又有什麽幹係?”聶沛瀟依然不解,“難道雲辭能讓整個夏家名垂千古嗎?他就算再深謀遠慮,也沒這能耐吧?”


    “隻此一個想法,你已差了雲辭太遠。”天授帝不再賣關子,直白說道:“父皇在世時,曾想編纂一部《九州風光誌》,將南北兩國數千年的地理、文化、民俗集結書中。雲辭當時向父皇舉薦了夏家嫡子夏錦程。”


    書香世家,自然希望能寫出一部流芳百世的巨著,從而風靡文壇、青史留名。而以皇家名義所編纂的庫書,每一部都是文史典範,可供後人學習、借鑒、鑽研,甚至考古所用。


    無論誰來主持編寫《九州風光誌》,無疑都是蜚聲後世的好機會。這部書涵蓋內容豐富,需要遊曆九州做實地考察,費時費力,粗略估計大約十五年才能完成。因此,需要年輕力壯、體魄強健而又學識淵博之人來編寫。


    夏錦程無論出身、學識、年齡都最合適不過,雲辭便借助雲氏之力,將其舉薦給了統盛帝擔任此職。


    這既不是什麽機要職位,又不會影響時局朝政,統盛帝還以為是雲辭徇私,想讓嶽丈一家揚名立萬,就賣了這個人情給他。隻不過,在這部書編纂完成之前,外人對此事所知甚少。


    “若不是這部書耗時過長,父皇在世時沒能寫完,朕也不知道這其中內情。”天授帝微闔鳳目,語氣之中滿是感慨,“今年年初,夏錦程入宮進奉書稿,曾親口對朕提起個中緣由。也正因如此,雲辭與夏嫣然去世之後,夏家沒有多問一句。”


    女兒再親,終究嫁出去了,是死是活已是別家之事。但若能換來嫡子的前程,甚至整個家族的世代榮耀,這筆賬委實劃算。


    雲辭用一個千古流芳的好名聲,為出岫爭取到了一個高貴的出身、一條平坦的後路,這份情意實在太過體貼,太過深厚!


    聶沛瀟趔趄了兩步,似是受了極大的打擊。而那目光之中,一直燃燒的憤怒火焰也終於熄滅,徹徹底底地熄滅!


    他輸了!一敗塗地!他的一曲簫、一首詩又算得了什麽?在出岫麵前,都不過是無病呻吟的風花雪月!怎及得上雲辭的鮮活血肉和殫精竭慮!


    聶沛瀟這副失落的神情,天授帝看在眼中亦是心痛,卻又怕他仍不死心,便再次下了一劑猛藥:“你為了出岫夫人,將明瓔抓入房州大牢,赫連齊專程為此進宮求情,朕沒見他……後來聽說出岫讓你把人放了,你當真以為她是顧念與赫連齊的舊情?”


    “皇兄果然了解我。”聶沛瀟失意地開口,話到此處卻倏然抬頭,半是驚醒半是疑惑,“這話什麽意思?”


    “你還不明白嗎?”天授帝搖頭低歎,“出岫夫人和雲辭,他們是同一種人。”


    或者說,是因為雲辭,出岫才變成了與之相同的一類人——能夠為情生、為情死,重情重義為人著想,體貼到潤物細無聲。


    至此,聶沛瀟終於後知後覺……原來,出岫勸說他放了明瓔,並不是因為赫連齊;原來,那“難得糊塗”四個字,他真的沒瞧明白!


    他真是……活該至極!


    人的心深邃難測、浮浮沉沉。聶沛瀟一連經曆親情與愛情兩道劫難,終於明白造化弄人,他隻能遵從命運的安排。至此,他再也無力抗拒,俊顏上盡是苦澀:“好,我盡快成婚。”


    從聖書房出來,聶沛瀟失魂落魄。剛一出門便遇上一個眼生的宮婢。聶沛瀟出門,宮婢進門,他還能隱約聽到那宮婢的迴話:“稟聖上,淡心姑娘無礙,這會子去用午膳了……”


    聽到淡心的名字,聶沛瀟又提起幾分精神來,對馮飛道:“你去打聽打聽淡心的住處,還有她的差事做得如何。”


    馮飛領命而去,片刻工夫已打聽得清清楚楚,迴稟道:“淡心姑娘住在平梨宮偏殿,宮裏的女官都住在那兒。聖書房的首領太監說,淡心姑娘頗得聖寵,隻是最近身子不適,一直沒有當值,今日才複了差事。”


    身子不適?聶沛瀟蹙眉沉吟片刻,道:“咱們去平梨宮瞧瞧。”


    “殿下……”馮飛頗有些猶豫,“這恐怕不大妥當。”


    “沒什麽不妥的。”聶沛瀟正值失意之時,說話便也無所顧忌,“她是女官,又不是後妃!方才你也說了,平梨宮是女官住所,那為何不能去?咱們無須避嫌。”


    馮飛欲張口阻止,又想到最近發生的事,沒有一件是讓人痛快的。於是他住了口,不想讓主子更加不痛快。他指了指平梨宮的方向,應聲道:“卑職這就隨您過去。”


    聶沛瀟不再說話,往平梨宮方向而去。還沒走幾步,遙遙看到一個鵝黃色的身影。他眯起眼睛看了一會兒,側首相問馮飛:“那是淡心嗎?”


    馮飛定神一看:“樣子像是,不過……怎麽這麽瘦?”


    兩人說話的工夫,淡心又走近了幾步,這下子聶沛瀟看真切了,的確是淡心無疑。


    “不是說她頗得聖寵嗎?就寵得這麽瘦?”聶沛瀟低聲自言自語。


    馮飛聽在耳中不知該如何接話。所幸聶沛瀟也沒再多說,舉步朝淡心迎過去:“淡心。”


    聽到有人喚自己,淡心嚇了一跳,循聲一看是聶沛瀟,更加一陣心虛。她腦海中立刻浮現出那晚的所見所聞,慈恩宮正殿裏的濃重陰影、梳妝間裏的奪目珠翠……


    淡心不知該如何麵對聶沛瀟,更怕自己管不住嘴,一個不留神說漏了什麽。她死死咬唇站在原地,緊張得幾乎是手足無措。


    聶沛瀟見狀頓生疑惑,緩步走近盯著她的容顏:“你瘦了很多。”


    五個字,竟讓淡心無地自容。她哽咽著開口:“殿下,奴婢……”


    聶沛瀟悲涼地笑了笑:“怎麽?你可憐本王?”


    “不,不是。”淡心連忙搖頭,“奴婢是……”她說到此處,又生生住了口,改問道,“您何時來的京州?”


    “今晨剛入城。”聶沛瀟看了看天色,“你這大中午的打算去哪兒?”


    “去用膳。”淡心低聲解釋,“平梨宮是女官住所,沒有單獨的灶房,大家都是去各自當差的宮裏用膳。”


    “吃個飯還這麽麻煩,難怪你如今瘦了一圈。”聶沛瀟無奈地搖頭,半是玩笑半是試探。


    果然,淡心閃躲地迴道:“不,奴婢是……前段日子生了場病,才會……”


    生病?早不病,晚不病,偏偏病在這時候?聶沛瀟看著淡心的欲言又止,本想問上兩句,可見她如今這般憔悴,又有些不忍心了……


    他低頭想了半晌,終於按捺住詢問之意,安撫道:“你不必這麽緊張,你是出岫的人,又在皇兄身邊當差,本王不會讓你為難。”


    “殿下……”淡心聞言立刻哽咽,一雙盈盈清眸險要垂淚。為了聶沛瀟對出岫的這份情意,也為了他的體貼。


    聶沛瀟無奈地笑了笑:“別哭喪著臉給本王看,如今本王比你更想哭。”


    淡心連忙破涕為笑,抬袖抹了抹眼角濕意:“是奴婢失態了,殿下莫怪。”


    “知道就好。”聶沛瀟頓了頓,又道,“此處日頭太毒,咱們邊走邊說吧。”


    “好。”淡心可憐巴巴地看向聶沛瀟,“左右奴婢不餓,就陪您到處走走吧……”


    兩人說著便已抬了步子,漫無目的地到處閑走,馮飛在後頭隨侍。如此走了幾步,聶沛瀟又想起一事,遂問淡心:“你進宮也有兩年了吧?打算何時出宮?”


    “出宮嗎?”淡心搖了搖頭,“聖上沒提……奴婢這個月就入宮滿兩年了。”


    “最近事情太多,興許皇兄記不得了。等母後葬入皇陵,本王會對皇兄提提此事,務必給你尋個好歸宿。”


    聶沛瀟話音落下,淡心的臉色卻陡然蒼白,支支吾吾地道:“這……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聶沛瀟幹脆地道,“女官按製二十五歲便可出宮,隻要你願意,皇兄沒法子強迫你。再者出岫也必定不願讓你繼續留下。”他遠目望了望應元宮這一片恢宏宮闕,冷冷長歎,“宮中人心難測,是非太多,不是你久留之地。”


    的確不是久留之地,淡心在心中暗歎。倘若有聶沛瀟相助,自己是否就能順利出宮了,還是說,這會給聶沛瀟帶來麻煩?


    淡心正自猶豫不決,豈料對方已斬釘截鐵地道:“此事就這麽定下了,等母後喪葬過後,本王親自為你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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