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時辰前。煙嵐城近郊的吹花小築。這座園子並不大,隻有一座不高的小樓,但勝在清幽寂靜、別致精美,也算是一座不錯的別院。吹花小築從前是南熙朝內一位官員的私產,五六年前他因有求於右相明程,便將這座小園送給了明氏。後來明瓔出嫁,明程又將其轉送給了愛女,算是她的陪嫁之一。


    一年多前,沈予審理明氏一案時,明瓔已嫁去了赫連氏,因此這座吹花小築才免遭沒收充公。而明氏兄妹與赫連齊,近日便一直住在此地,盼著能找機會拜訪誠王及出岫夫人。


    如今的明瓔,已不再是右相嫡女、皇後的侄女了。到底是遭遇過家門巨變的人,不比從前鋒芒顯露,但性情仍舊強勢。尤其是明氏家道中落之後,她被迫將主持中饋的權力交還給婆婆,赫連氏族人也越發不待見她。隻這一點,便令她心有不忿。


    “如今放眼南熙朝內,最為顯赫的便是誠王爺和雲氏一族,這都是家底深厚、擁立有功的人,咱們一個都開罪不起了。”明瓔一邊對鏡梳妝,一邊幽幽歎氣,神色無比感傷。


    自從知道出岫接下明璋的拜帖之後,赫連齊心中也是百味雜陳。他知道,如今的出岫夫人已並非軟弱可欺的晗初,別說明氏已經倒台,即便明氏屹立不倒,出岫也不會再懼怕明瓔。遑論如今明璋還欠下了雲氏的巨款……所以這一次明氏兄妹去雲府拜見,他根本不擔心明瓔會傷害出岫。


    赫連齊正想著,但聽明瓔再道:“今日我與大哥前去拜訪出岫夫人,你務必要去誠王府等著,即便見不到誠王本人,你也不許離開。”


    赫連齊最反感明瓔的強勢口氣,便下意識地冷笑一聲,諷刺她:“我為何要去?”


    明瓔也不惱,從梳妝台前轉過身來,對他道:“你想想,如今誠王和雲氏盤踞煙嵐城南北兩端,哪一個咱們敢得罪?倘若誠王知道咱們先去見了出岫夫人,他會怎麽想?他必然以為咱們沒將他放在眼裏,或者以為咱們與雲氏有什麽見不得人的詭計。因此你才要去誠王府,讓誠王明白,咱們是一碗水端平,兩家一個都不得罪。”


    “你想得還真細致,隻怕是多慮了。”赫連齊又是一聲冷嘲。他自問認識聶沛瀟多年,在這些禮節禮數上,後者向來不是循規蹈矩之人,又哪裏會想這麽多!


    明瓔早就見慣了赫連齊的冷淡,聽了這話,隻瞥他一眼迴道:“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我若身為男兒,自當比你更能看清朝中局勢。”


    “你不也嫁了個書生嗎?”赫連齊麵無表情,“我自然比不上嶽父大人能看清朝中局勢。”


    自從明氏倒台之後,明瓔最聽不得別人諷刺她的家世,此刻登時惱了,單手指著赫連齊道:“你這話什麽意思?如今我明氏倒台了,你也敢對我大唿小叫了?當初若沒有我父親和姑母替你撐腰,你能年紀輕輕就做到刑部侍郎?你赫連氏能有實權在手?”


    “我的確沒有實權在手,那你當初為何嫁我?”赫連齊反唇相譏。是啊,自己為何要嫁他?明瓔鼻尖一酸,歎道:“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還是忘不了晗初。”


    赫連齊麵色一凝,沒有做聲。明瓔垂目又道:“我知道,你以為是我放火燒死她的。但這事真的與我無關!”“我沒說是你放的火,你多心了。”赫連齊仍舊語氣冰冷。聽聞此言,明瓔更覺一陣酸楚。這些年來,她至少在赫連齊麵前澄清過五六次,自己不是燒死晗初的幕後真兇。但每次她如此解釋,赫連齊總是冷淡地迴一句——“你多心了”。


    他始終不肯相信她。夫妻之間,全無信任。可她已為他生兒育女,如今是離不開了,更何況明氏已經倒台,攀附赫連氏,是她唯一的出路。


    明瓔兀自神傷感慨,卻聽門外忽然響起一聲招唿:“小瓔、妹婿,你們收拾好了沒?”


    明瓔連忙迴過神來,朝門外迴道:“這就出來!”言罷再看赫連齊,又迴到最初的話題:“你到底去不去誠王府?”


    赫連齊冷笑道:“聽說今日沈予率軍迴城,誠王要設宴犒勞軍中將士,隻怕一整天都不得空……明知去了會吃閉門羹,那我為何要去?”


    明瓔見狀也不再勉強,反倒歎了口氣:“所以我才說,這個出岫夫人真不簡單。沈予那個亂臣賊子,要不是做了雲氏的姑爺,又由她力保,怎能鹹魚翻身,還抄了我明氏!”說到最後一句,明瓔已隱隱帶了記恨之意。


    赫連齊側目看她:“你如何知道是出岫夫人力保沈予?難道不會是誠王保舉他的?”


    “不會。”明瓔頗為自得地分析,“真要論起身份來,誠王與天授帝手足情深,他又怎會舉薦福王的妹婿入仕?要知道從前福王和天授帝可是死對頭,誠王才不會那麽傻,這不是給自己潑髒水嗎!”


    話到此處,明瓔頓了一頓,低聲再道:“反而是世人傳言,從前天授帝龍潛房州時,和出岫夫人有私……”


    “情”字尚未出口,隻見赫連齊已倏然起身,蹙眉斥道:“你胡說什麽!”在明瓔麵前,赫連齊總是冷漠諷刺居多。此刻明瓔見他突然發起火來,有些驚訝,立刻反唇迴道:“你發什麽火?難道我說錯了嗎?她年紀輕輕一個寡婦,若沒有手段,怎麽可能帶著雲氏達到巔峰地位?必定是當初慕王在背後支持她。”


    “明瓔!”赫連齊真的惱了,直唿她的全名,再斥,“你若再詆毀她半句,立刻給我迴京州去!”


    明瓔尚且不知出岫夫人是誰,見赫連齊如此著惱,隻覺得一頭霧水,抄手摔了案上一個茶杯:“這都什麽時候了!你不想著幫我哥還債,還跟我鬧!”


    許是屋子裏動靜太大,外頭的明璋等不及了,推門而入:“怎麽又吵起來了!”明瓔冷哼一聲,強忍著委屈不願掉淚。明璋知道妹妹性子強勢,妹夫多為隱忍,便道:“好了好了,今日還要去雲府,若是晚了有失禮數。如今你哥哥我還有求於她。”說著他又轉向赫連齊問道:“妹婿你去嗎?”


    赫連齊瞥了明瓔一眼,意味深長地迴道:“我不去了……我也不去誠王府,我就在這兒等著。”


    他等著看明瓔見到出岫後的反應,等著看她氣急敗壞地迴來。這等報複的快感,赫連齊已等了太久。


    再看明氏兩兄妹來到雲府,等了近兩個時辰也沒見到出岫,明璋倒是很有耐性,明瓔卻已大為不滿。她見廳內四下無人,連奉茶的丫鬟都跑個沒影,不禁小聲抱怨:“一個奴婢出身的寡婦,好大的架子!”


    明瓔邊說邊伸手摸了摸涼透的茶盞,再冷哼一聲:“也不知離信侯府是什麽規矩,丫鬟都不知道添茶嗎?”


    “小瓔!”明璋低聲喝斥一句,四下看了看,才謹慎地道,“你說話當心。”


    明瓔自知兄長這話不假,也隻得轉移話題,問道:“大哥,你可有把握說服出岫夫人?須知你可是欠了天價的債務!”


    明璋沉吟一瞬,迴道:“還可以吧,我有五成把握,就看出岫夫人識不識輕重。”


    明瓔聞言,似笑非笑說了一句:“可惜你早已娶妻,雲氏也沒有第三個女兒可嫁了。否則你大可效仿沈予去做雲氏的姑爺,這事兒也就水到渠成了。”


    話音剛落,門外響起一個溫婉又不失威嚴的女聲:“兩位久等了。”明璋與明瓔尚未反應過來,已看到雲逢跟在一個白衣女子身後進門,介紹道:


    “這就是我家夫人。”明氏兄妹立刻起身,按照禮數不便直接去看門口,隻得垂目相迎。兩人掃見一角白色裙裾逶迤飄逸,鼻中也忽然攝入一絲淺香,緊接著,那白衣女子已蓮步輕移從眼前掠過。


    出岫目不斜視從明氏兄妹麵前走過,緩緩落座於主位之上,還不忘對他二人款款相請:“二位請坐。”


    “二位”這個詞實在說得極微妙,沒有尊稱,沒有敬稱,沒有逢迎捧高,也不見踩低。說來也是,如今明氏倒台,明璋和明瓔身份大跌,也算不得什麽貴客。但他兄妹兩人聽著這句“二位請坐”,還是覺得異常諷刺。


    然而諷刺歸諷刺,偏偏又尋不出什麽怠慢之意,況且,說話之人聲音溫婉甜糯,聽起來也沒有嘲諷的意思,這才真真是高明之處!


    明瓔氣不打一處來,偏又不能發作,唯有極力克製著重新坐下,還得勉強噙上微笑,假作什麽都沒聽到。她正想抬頭瞧一瞧傳說中的出岫夫人是何等氣魄,可目光還沒落在對方臉上,先聽到身側的兄長低低讚了一聲。


    明瓔有些好奇,便順著明璋的目光向主位看去。第一眼,覺得那出岫夫人有些眼熟,美貌無匹;再一眼,心中一驚不敢相信;最後定睛細看,腦中“轟”地炸開,如遭雷擊!她瞪大雙目猛然起身,顫抖著抬手指向出岫:“你……你是……”


    出岫目色無波淡然迴視,輕聲問道:“怎麽,明夫人不舒服?妾身今日俗事纏身,又恰逢誠王平亂得勝,因而耽擱了時辰,讓兩位久等了。”


    明璋也對明瓔的反常舉止很詫異,低聲提醒她:“小瓔!”言罷再看出岫,隻感覺眼前這女子美得驚人,連他閱女無數都大為驚豔。不過眾所周知,明二公子好色,明大公子好賭,因此縱然出岫貌美,他也不會失態。


    想起方才出岫的客套話,明璋不禁正了正神色,迴道:“夫人言重了,是我兄妹二人冒昧登門,您莫怪才是。”


    明璋話雖如此,但也知道出岫夫人是刻意晾著他們,否則斷不會選在今日會客,這是在給他們下馬威。這般想著,他餘光瞥見明瓔仍舊呆立而站,便尷尬地對出岫解釋:“我這三妹是為夫人的氣質所懾,失儀了。”


    出岫隻淺笑迴道:“您太客氣了。”轉而再看明瓔一眼道:“夫人請坐吧,若是身上不舒服,可不要勉強。”


    明瓔仍舊沉浸在震驚之中,將出岫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心中打鼓自問:晗初不是死去多年了嗎?怎會成為雲氏當家主母?難道這世上真有如此相像之人?


    像,實在太像了!不過麵容雖一樣,氣質卻大不相同。從前的晗初,就如一朵嬌弱的花兒,經不得半點風吹雨打,看著便讓人想要憐惜嗬護。明瓔一直認為,正是晗初的那份楚楚可憐,才會讓赫連齊念念不忘。


    而眼前這位出岫夫人,身上散發著清純與美豔兩種風情,光豔逼人,又偏偏淡然出塵,有一種不食人間煙火之氣。她每一個表情、每一句話語所流露出的姿態,能令世間一切女子為之自卑。


    明瓔目光在出岫麵上流連不去,久久說不出話來。出岫便任由她打量著,很是坦然,隻向明璋問道:“不知您二位前來,所為何事?妾身聽敝府管家說,不是為了還債而來。”


    明璋聞言頗為尷尬,又分心擔憂著明瓔,無奈隻得厚著臉皮道:“不瞞夫人,從前在下好賭成性,全仰仗雲氏出資襄助,在下也為此不勝感激……但當初雲氏肯慷慨解囊,是看在明氏的麵子上,如今敝族的狀況您也瞧見了,一時半刻這錢隻怕還不上了。”


    出岫仍舊噙笑,表情未改淡淡迴道:“無妨,左右是利滾利。今年還不了,那就明年還。明公子還不了,還有您的子女不是?再者明夫人是赫連一族的長媳,想來這事赫連大人也不會不管不問。”


    明璋見出岫語氣溫和,可說出的話卻如此強硬,最要命的是自己還不能發火……他穩住心神,歎息道:“都說‘牆倒眾人推’,赫連氏雖是姻親,但也指望不上了……實不相瞞,這筆數目實在太大,以敝族如今的狀況,的確有心無力。”


    聽聞此言,出岫清眸睨著明璋,秀眉輕挑:“明公子的意思是,這錢不還了?”“不!不是不還。”明璋解釋道,“在下是想與夫人您商量商量……如今明氏倒台,不知可否煩請您舉薦在下重新入仕……隻要憑您之力,在下必能重振明氏,來日這錢自然也就還上了。”聽明璋如此一說,出岫隻覺得惡心。無恥之人實在忒過無恥,欠債不還也就罷了,還想誆著雲氏出錢出力,保舉他重新入仕……尤其聽明璋這口氣,也不知以後要搜刮多少民脂民膏。


    想到此處,出岫直接一口迴拒:“實在抱歉,這條件妾身不能答應。”


    她隻說了這一句,也沒說任何緣由,明璋見她如此幹脆,也不好再勸。他想了想,隻得說出此行的另一個目的:“既然夫人不同意,在下也不勉強,但還有另外一事相求。”


    出岫頗有耐心:“明公子既然來了,但說無妨。”此刻明璋也顧不得再去看明瓔的反應,斟酌片刻道:“這第二件事,完全是出於在下的私心……還請夫人您高抬貴手,放我明氏一條生路。”“哦?此話怎講?”“您的妹婿沈將軍主審我父親時,算是用盡了手段,若不是他,我明氏也不會落到如此地步。請夫人看在這件事的麵子上,能將這筆債務減免一些。”明璋頓了頓,又道,“其實沈將軍當初去抄家時,也落了不少油水。”


    這話說得真是恬不知恥。難道因為沈予是雲氏的姑爺,又負責主審明氏之案,所以明家倒台就得雲氏負責了?還是說,因為沈予抄家時得了好處,他明璋的債就不用還了?


    出岫心中冷笑,暗道明家果然各個蠻不講理。至此她也不願再聽明璋繼續說下去了,佯作看了看門外天色,道:“時辰不早了,眼看著要開午膳。二位若不嫌棄,便在敝府用個午飯吧。妾身孀居之人多有不便,便讓雲管家作陪招待。”


    逐客令也下得太快了,尤其留飯還讓一個管家作陪!饒是明璋再厚顏,也知道自己是被徹底拒絕了。眼見出岫欲起身離去,他心中一急,忙將最後一道撒手鐧使出來:“夫人可別忘了,我家二弟是被雲三爺害死的!”


    說了半天,終於說到正題上了!出岫本已逐客,聽了這話反倒沉下心來,連方才的厭惡都懶怠,端起茶盞啜飲一口:“明公子是想拿此事要挾妾身嗎?”


    “不敢。”明璋自知這話說得魯莽,但如今他破罐子破摔,也別無他法,隻得道,“在下沒有要挾,隻是想讓夫人明白,雲氏也並非一分一毫都不欠明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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