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往慕王府的路上,出岫不禁猜測起慕王的模樣,又斟酌在他麵前該如何用詞。傳說中慕王長相陰柔、軍功赫赫、性情陰鷙、手段狠戾,出岫不敢對他小覷。


    這般想了一路,車輦已緩緩停下,慕王在府門前親自相迎。出岫目不斜視下了車,對著那襲黑色錦袍盈盈拜道:“妾身雲氏出岫,見過慕王。”


    “夫人客氣。”慕王的聲音幹脆有禮,卻藏不住冷凝與疏離。隻聽這幾個字,出岫已能大致猜到,這位令人聞風喪膽的慕王該是如何一副模樣了。然,當她抬起頭來與之對視時,還是震驚了。不隻是她,對方顯然也震驚不已。


    四目相對之間,出岫與慕王異口同聲:“是你?!”語罷又一同輕笑出來。最終是慕王先伸手相請:“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夫人請。”出岫亦不客氣,邁步進入慕王府,去了他的機要書房。


    下人們剛將茶盞端上,慕王已揮退左右,笑道:“晗初姑娘,許久不見。”“南七公子,別來無恙。”出岫望著這位風姿絕世的男子,軟語笑迴。鳳眼上挑、姿容魅惑、一張俊顏雌雄莫辨……外人大約都不曉得,傳聞中殺伐決斷、行事狠戾的慕親王,竟有如此惑人的風采。也是出岫的一位故人。此事說來話長……十四歲那年,出岫已是一曲動天下的晗初,風媽媽安排她去北熙為青樓女子傳藝,這也是她唯一一次離開南熙京州。其實說是去“傳藝”,也不過是個噱頭而已——幫她打響名聲的噱頭。因為她已到了掛牌的年齡,即將競拍初夜。


    由於風媽媽的提前造勢,晗初人還未到北熙皇城,便已引來一片熱議。而她亮相怡紅閣的當日,更引來全城半數以上的男人圍觀。按照競價高低,最終時為北熙鎮國王世子的臣暄——也就是如今的北宣晟瑞帝勝出,奪得了一睹她芳容的機會。


    出岫猶記那日晚間,她正欲更衣與臣暄相見,卻發現屋裏藏了個黑衣男子。她大感驚恐,偏生臣暄在此時進了門,出岫還沒來得及看清他的長相,門外又忽然闖進幾個殺手尋他晦氣,險些將出岫也殺了。


    她當時以為殺手是黑衣男子安排的,豈料臣暄受襲之後,黑衣男子竟然跳出來救人。瞧見她身有危險,還果斷地先救她一命,又撂下一句“在下南七,得罪了”,然後便從窗戶一躍而出,去援救臣暄了。


    雖然隻有一麵之緣,且初見的場景如此無稽,但他們都給對方留下了深刻印象。畢竟,如兩人這般風采絕世的男女,世上能有幾個?自然是對彼此見之不忘了。


    當時出岫隻是個十四歲少女,曾心心念念要答謝這位南七公子的救命之恩。可她打聽來打聽去,整個北熙都沒有一個姓“南”的世家,她隻好漸漸放棄報恩的念頭。


    後來,出岫迴到南熙,機緣巧合認識了赫連齊,恰好又到了掛牌的年紀,便在風媽媽的安排之下正式接客了。


    再以後,她遭遇了赫連齊的負心,還有明瓔的多番侮辱,甚至險些葬身火海……一轉眼將近四年過去了,出岫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當年她遍尋不到的救命恩人,竟然不是北熙人,而是堂堂南熙慕王!更加可笑的是,她在煙嵐城住了兩年多,今日是頭一次與他相見!


    世事不可謂不玄妙。出岫忽然覺得,這樁出乎意料的重逢之喜,會讓今日的密談事半功倍……兩人並未在往事上多做糾纏。慕王沒有問她為何從晗初變成了出岫夫人,她也沒問慕王為何從臣暄的救命恩人變成了情敵……都是幹脆利落之人,一番商談也很快結束。出岫直白道明來意,雲氏願以半數資產襄助慕王舉事。作為迴報,慕王榮登大寶之後,要保雲氏滿門昌盛繁榮。


    慕王為人也很大方,直言他隻是“借用”雲氏的資產,事成之後他會將銀錢全數歸還。


    對方話雖如此,但出岫隻當成一句客套話聽聽。眼見密談如此順利,大事已定,她便萌生去意。畢竟她一介寡婦,在慕王府逗留的時候太長,隻怕會遭受非議。


    豈料慕王出言挽留:“本王有個不情之請……本王側妃鸞夙近日小產,心內鬱結,想請夫人為她開解一番。”他頓了頓,又補充道,“鸞夙母族姓雲,與離信侯府也算近親。”


    出岫一口應承下來。她與鸞夙都出身風塵,又都經曆過落胎之傷,算是同病相憐,尤其都與雲氏沾親帶故,實在是不小的緣分。“南晗初、北鸞夙”,出岫也想見一見這位在風月場上與自己齊名的女子。


    於是,兩人便不多話,一起往鸞夙居住的小院走去。慕王雖是堂堂親王,封邑又在富饒的房州,可他這座府邸並不奢華,至少不比離信侯府。慕王府的風格是簡潔利落,闔府不見一花一草,全是參天古木,還有不少修竹。


    慕王早早命人知會鸞夙有貴客到訪,因而兩人來到小院時,她已立在廊下相候。出岫遠遠瞧著,暗道鸞夙身段婀娜過了頭,實在太瘦了。


    她邊走近邊打量著鸞夙,覺得對方身上有一股難以掩飾的孤清高傲,並非明瓔的驕縱跋扈,也不是雲想容的矯揉造作——這是唯有書香門第才能培育出的氣質。鸞夙不愧是北熙第一賢相的遺孤,自幼熏陶在良好家世之中,雖然淪落風塵多年,但仍舊不卑不亢。


    要說眉眼長相,鸞夙並非人間絕色,然而能讓兩位人中之龍——北宣晟瑞帝、南熙慕王相繼傾心,足見她絕不是俗世女子。


    出岫頓時對鸞夙生出親近之感,她足下腳步不停,口中輕輕對慕王讚道:“殿下好眼光。”


    慕王隻勾唇一笑,沒有接話。兩人並步來到廊簷之下,出岫繼續看向鸞夙。此時已近夕陽西下,淡金色的光影灑在後者身上,令她蒼白的臉色有了些紅潤光澤。許是剛剛落胎的緣故,鸞夙的精神有些不濟,略施粉黛也遮不住憔悴之意。


    慕王顯然是心疼了,未等鸞夙對他行禮,已藹聲道:“你身子未愈,不急著出來吹風。”若不是出岫親耳聽聞,她絕對想不到,這溫潤關切的聲音是出自殺伐狠絕的慕王之口。


    出岫看到鸞夙將目光從自己身上收迴,施施然對慕王俯身行禮,道:“無妨,養了二十餘日,出來透透氣也是好的。”


    慕王聞言,目中閃過一絲安慰,順勢指了指身邊的出岫,對鸞夙介紹道:“離信侯府當家主母,出岫夫人。”


    出岫禮節性地俯了俯身:“妾身雲氏,見過鸞妃娘娘。”鸞夙仿佛是受寵若驚了,她睜大雙眸,連忙迴禮:“夫人莫要折煞我了。”這一欠身,竟比方才她拜見慕王時的禮節還要鄭重幾分。於是輪到出岫受寵若驚了。


    兩位女子互相客套著,慕王已對她們笑道:“你們進屋再說吧。鸞妃不能吹風。”


    出岫點頭,又見鸞夙對慕王問道:“殿下不進來坐坐?”“不了。”慕王擺手,“今日有些緊急事務,況且女兒家的話題,本王也不便參與。”言罷轉對出岫客氣道:“鸞妃身子未愈,勞煩夫人費心照看。”出岫微笑頷首,表示應承。慕王又深深看了鸞夙一眼,見她比往日精神了幾分,才安下心轉身離去。鸞夙見慕王走遠,便請了出岫進入她寢閨之中:“內室簡陋,教夫人見笑了。”世人都以為富甲天下的離信侯府該是富麗堂皇,顯然鸞夙也做此想。出岫明白她話中之意,隻淡淡一笑:“娘娘無須與妾身客套。慕王殿下已向妾身言明了您的身份,若論起資輩,您與先夫還算是表兄妹。”


    這話一出口,鸞夙頗不自在地道:“夫人也說了,咱們是近親,那夫人也別稱唿我什麽‘娘娘’了,我曾淪落何處為生,想必夫人一清二楚。”


    聽了這番話,出岫亦有些黯然,為鸞夙的自傷自憐,也為自己曾與之同病相憐。但她與鸞夙還是幸運的,至少都找到了真心相待的人,擺脫了以色事人的宿命。


    為免對方再自憐自傷,出岫連忙轉移話題,淺笑道:“當年非煙姑姑逃婚離家之事,先夫也曾對妾身提及。誰能想到她竟是嫁給了名滿天下的淩相,倒也是一樁良緣。”


    鸞夙輕輕歎了口氣:“隻可惜母親福薄,過世得早。”“如此才顯得有情人之難能可貴。”說到此處,出岫也難以掩飾傷感之色,“這世間變故太多,若要尋到一雙白首到老的鴛侶,何其難得。不說旁人,妾身與先夫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鸞夙果然表情一凝,不再說話。出岫見她這般模樣,已確定她喜歡的人不是慕王,否則良人就在身邊,她絕不會如此神傷。看來傳言是真,鸞夙喜歡的是北宣晟瑞帝臣暄……想到慕王方才對自己的囑咐,出岫隻得隱晦地勸慰她:“既有賞花人在側,合該好生把握。若是自己都不珍惜容顏和身子,未等折花便已凋零,才是可惜之事。”


    鸞夙聞言一怔,兩行清淚潸然而下:“夫人,你不懂……”出岫見狀,更加確信心中所想。臣暄在北宣做皇帝,鸞夙卻嫁到了南熙……這對有情人大約也相守無望了!道理雖在這裏擺著,出岫還是違心地安慰她:“鸞妃娘娘要好生愛惜自己,終有一日,相思之人,必得相見。”


    鸞夙隻默默地垂首拭淚,哽咽一瞬才換上笑容:“聽了夫人的勸解,我心裏舒坦很多。不知為何,我隻覺與夫人十分親近。”


    “娘娘不知為何,妾身卻知曉。”她們自然是親近的,都曾淪落風塵,都曾豔絕天下,也都在芳華正茂時覓得良人,曆經傳奇。而如今,都與相愛之人相隔天涯……出岫沒有再繼續解釋下去,看著鸞夙略顯迷惑的憔悴容顏,隻柔聲道:“娘娘未出小月子,不宜操勞多慮,若想知道什麽,大可去問慕王殿下。”


    她並未對鸞夙道破曾經的身份,如果鸞夙想知道,慕王自會如實相告。眼見勸慰得差不多了,出岫才望了望窗外天色,起身道:“雲府瑣事繁多,妾身先行告辭,得空再來與娘娘說話。”鸞夙沒有多做挽留,執意將出岫送到了院落外。


    兩人作別之後,出岫憑借來時的記憶,熟門熟路折迴慕王的書房向他複命。“世人都道出岫夫人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如今看來果然不假。夫人方才隻走了一次,便能記得這來迴之路。”慕王負手客套道。出岫向來記性甚好,初到雲府時,她也是走一遍就能記得府內曲曲折折的路了。然而此刻聽聞慕王這話,仿佛有些怪罪的意思,出岫拿不準,索性淡笑道:“冒犯殿下了。”


    慕王擺了擺手:“她如何了?”“該說的都說了,娘娘冰雪聰明,大概思索一兩日便會想通。”聞言,慕王緊繃的情緒霎時放鬆下來:“於公於私,夫人都是本王的恩人。”恩人?若要說恩,最初是慕王先救了她一命呢!出岫客套迴道:“雲氏傳承數百年,看似繁華如舊,實則早已人心渙散,處處皆是銅臭味。殿下成大事在即,能看得上雲氏,是雲氏的福分。”


    慕王沉默一瞬,鄭重以迴:“夫人不惜以半數家產支持本王,此等恩情,本王沒齒難忘。夫人放心,待本王事成之後,雲府巨資必定奉還,再助夫人斷了後顧之憂。”


    兩人又迴到了方才密談的話題上。出岫笑道:“家財是小,人心是大。殿下事成之後,隻需助我雲氏掃清內患、保住昌盛即可。”


    “夫人之膽色,果非尋常女子可比。你放心,若是事敗,本王絕不會拖累雲氏。”


    出岫自然也不甘示弱,很是自信地迴道:“雲氏經營數百年,這點自保之法還是有的,殿下放心。”


    慕王點了點頭,忽然不再說話,良久,長聲歎道:“一別三載餘,再見夫人,當真教人慨歎世事無常……”迴想從前與晗初在北熙的相識,再到如今雲氏與慕王府的牽絆,都好似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終於還是說出來了,彼此初見的往事。出岫亦是無限感慨:“妾身也不曾想過,雲氏與鸞妃娘娘還有這層關聯,更沒料到,我倆會以這般身份相見。”出岫是故意提起鸞夙的,如今她已捏準了慕王的軟肋。


    而慕王卻猶自未覺,隻以為出岫是隨口感歎,便噙笑附和:“‘南晗初,北鸞夙’,誰能想到夫人會嫁入雲氏,鸞夙也成了本王側妃。”


    這一句話,令兩人都沉浸在了對無常世事的悵然之中,誰也沒有再開口。半晌,還是慕王打破沉默:“猶記本王初見夫人,是在北熙黎都怡紅閣。實不相瞞,當時本王聽聞鎮國王世子臣暄乃是愛花之人,猜測他必定會去觀賞南熙第一美人,才設法進入夫人的香閨之中,欲與臣暄見上一麵,共商大計。”


    原來慕王那日躲在屋子裏,是為了結識臣暄,商議合作事宜……出岫終於明白了這其中的前因後果。


    “當日殿下藏在妾身寢閨之中,著實嚇人得緊。隻是鎮國王世子前腳進門,妾身尚未看清他是何模樣,便有一群殺手闖進來行兇,說來還應多謝殿下出手相救。”再想起當年的驚心動魄,出岫忽然有些懷念起來。


    這一次,雲氏暗地裏支持慕王舉事,也算是她償還三年多前慕王的救命之恩吧。而此刻慕王更是感慨萬千,不禁想起救下晗初之後所發生的故事:當日臣暄在黎都怡紅閣被人刺殺,連累晗初也受到危險。他一念而起先救下晗初,再趕去欲救臣暄時,便瞧見鸞夙將人救走了。若是當初他忽略晗初而先救臣暄,便不會遇到鸞夙,如此也沒了三人那些愛恨糾葛。可若是當時他任由晗初被殺,則如今自己奪嫡謀事,又哪裏能輕易得到雲氏的巨資支持?


    可見蒼天那隻翻雲覆雨之手,早已將世事安排得詭異絕妙。慕王越想越覺滋味莫辨,時悲時喜。出岫看在眼中,情知不便叨擾,遂識趣地道:“今日出來久了,府中必定積攢許多事務,且容妾身先行告辭。”


    隻這一句話,便將彼此從往事拉迴到現實之中。慕王沒有多做挽留,又親自將出岫秘密送迴雲府,唯恐她在路上有了閃失。


    迴到雲府之後,出岫所做的第一件事,並不是去榮錦堂找太夫人。而是喚來竹揚,很是慎重地交代她:“你悄悄去一趟小侯爺的私邸,告訴他隨時做好離開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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