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銀鍾馗站在瑤姬身邊,默默地守著她,一句話也不說。而瑤姬哭了一陣,似乎有點嗆著了,那銀鍾馗趕緊上前給她端上一盞清茶。我當時看得真切,他的手指非常修長幹淨,似一般儒雅的讀書人的手指,手中托盞竟然是蓮花紋銀杯。上次在東貴樓,我見過沈昌宗曾用此杯試毒,然後小心翼翼地呈給聖上。我聽錦繡提過,這是聖上禦用之物,連她也不得擅用,不由心中疑惑,莫非這司馬家的銀鍾馗竟可逾製嗎?


    瑤姬取下麵具,恨恨地放在桌上,端起銀盞一飲而盡,卻見她長得極是明豔動人,可能是長期戴著麵具的關係,麵色很蒼白,令人歎惋的是一道淡淡的傷疤自她的額際直劃到左眉。記得當年我也曾見過司馬遽臉上亦有長長的刀疤,雖不及他的長而深,但對於一個美貌女子而言,可以想象是何等之痛。我心中暗歎,好好的人兒,難道是為了強迫地留在此地,便強製性地扭曲審美觀嗎?


    也難怪司馬遽這麽想讓我幫司馬族人解開他們的命運。我往司馬遽的方向看去,卻見他的麵具也正對著我,好似在凝視著我。銀鍾馗歎了一口氣,“阿瑤,你先歇一歇,我過一會兒再來看你。”銀鍾馗轉身剛走,那瑤姬忽然奔過去,從背後緊緊抱住他,流淚道:


    “不準走,你不準走,我……不讓你走。”果然,女人一般都是口是心非的東西。這是哪位詩人說的?我的餘光發現蘭生正用一種戲謔的目光看著我。我一愣,莫非我也經常這樣?我正胡思亂想間,那銀鍾馗倒先軟了下來,慢慢轉過身來,迴抱住瑤姬,難受道:“我不走,阿瑤,我最怕看到你難受。”瑤姬輕輕地把銀麵人的麵具揭下來。那人一張略顯蒼老卻俊美的臉,沒有刀疤,但我本能地就低下頭去,嚇得捂住了口,雙手發顫。蘭生的桃花眸閃著一絲利芒,嘴角彎出一弧嘲笑地看著我,好似他就在等我這種反應。


    我認得這張臉。可是為什麽他在這裏?眼前人並沒有留須,可我明明記得晌午同原非煙一同覲見時,他剛修了個新式的八字須,還在笑著誇沈昌宗的手藝巧。


    那沈昌宗本是揚州剃須匠出身,原本是當地出了名的“三把刀”,青年時有了奇遇,才開始改行習武。他大笑說沈昌宗學武倒浪費這一身好手藝,


    倒是他這個做主子的恁地埋沒了一個人才,等原氏男子們凱旋時,一個個都要讓沈昌宗修整一番,方顯皇室美男子本色。一個人可以有兩種身份,一個優秀的演員甚至可以扮演截然不同的人,但是一個人想著說著瞧著心愛之人的眼神是不可能改變的。


    如今他沒有穿著九五之尊的龍袍錦冠,沒了朝堂上睥睨天下、傲視群雄,多了份深情,專一地看著瑤姬,我也從來沒有見過他有過這麽善良而沉重的表情。


    我慢慢地抬起頭,打算再看一眼。


    沒想到微伸頭,銀光一閃,就看到銀鍾馗正同我眼對眼。


    “你確為一個大智慧之人,然,並不是非常聰明也,”這是很久以前宋明磊還像個哥哥時,經常趁沒有人的時候,笑著刮著我的鼻子,對我這樣批語道。


    嘿,不過我那時一直沒好意思告訴他,我覺得吧,這是一個病句!於是我隻是笑嘻嘻地把兩句話調了個順序,作為對他的點評再還給他。難得他也不生氣,反倒使勁摸我的腦袋,然後自嘲地哈哈笑了起來。


    那時的我雖然惱他老把我好不容易理平的雞窩頭搞亂,卻真心喜歡看他笑,因為那時的他是那樣一個嚴謹內斂的人,並不多見能這樣開懷地大笑,而且不管他的心思多難猜,到底也是一少見的美男子,反正美男子的笑容誰都愛看。


    此時此刻的我忽然萌生一種從來不敢想的聰明念頭。雙生子誕,龍主九天!難道說這天下真是有兩條真龍同時降世,天下才得以平定?凡是知道上古四大家族三十二字真言的世人都在猜那最後一句:雙生子誕,龍主九天!每一個人都把眼睛瞪得夜貓子似的,再把放大鏡擦得雪亮雪亮的架到鼻梁上,虎視眈眈地看誰才是那最後能成為天子星的雙生子。


    會不會所有人都想錯了,其實,那所謂的雙生子,在很久以前就已經誕生了。原家這樣的門閥大家,不但生出了一個不拘世間倫常、智謀胸懷皆冠絕天下的梟雄原青江,還生了另一個同樣高深莫測的智者潛在暗宮,上次我見到的兩人,那戴金麵具的是原青江,而那銀麵具的便是眼前此人。


    蘭生對小忠做了一個手勢,小忠便靜靜地伏在藥叢中,一動不動,隻是非常緊張地看著我們。


    我和蘭生心裏都明白,我們的武功連一個銀鍾馗也對付不了,更何況再加上瑤姬和暗處的司馬遽。


    我的腦瓜嗡嗡亂響,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本能地轉了一個念想,拉著蘭生以頭伏地恭敬道:“木槿見過聖上,萬歲、萬歲、萬萬歲。”蘭生飛快地迴過神來,看了看我,桃花眸中閃著抗拒,但最後也同我一樣,慢慢跪倒在地,一言不發。他緊緊抓著我的手,保持著可以隨時拉我飛奔的姿勢,眼中凝聚著風暴,而我的汗水漸漸沿著額頭流到塵土中。


    銀鍾馗靜靜地站在我們的身邊,那張充滿魅力的,令天下無數女子都向往的,象征著權力和榮華的龍顏威嚴地俯視著我們,似在深深沉思。


    他對我微微一笑,鳳目清亮,“晉王妃自小在原府長大,應當明白,在原家要活久一些,當明白有些秘密還是不知道為好,盡管也許有一天你還是會知道。”我的心咯噔一下。這是什麽意思?原青江在皇室成員聚會時,從來隻直唿我名字罷了,不管他是不是原青江,都已經猜到我得知真相,卻沒有明顯地挑明這一切,好像在故意模糊他同原青江的界限,好讓我陷入深深的自我迷惑之中。我想他成功了,我的腦袋有點暈,腿有點軟。


    然而,瑤姬紅色的身影如鬼魅一般,忽然飄到銀鍾馗的身邊,那絕美的臉龐冷若冰霜,美麗的眼瞳收縮地看著蘭生,好像在看一個鬼魂。


    瑤姬猛地拉近蘭生,恨聲道:“我明白了,你是阿蓮的親生子,故而長得這般像他。快說,原青舞那個賤人可是你娘?是誰帶你到這百草園來的?還是阿蓮以前告訴過你?”說到後來,她的語氣中有了濃重的哭意。


    銀鍾馗將雙手輕搭她的肩上,細聲安慰說:“阿瑤莫怕,他同司馬蓮應該沒有關係,你看他目赤紅腫、眼袋發青,恐是一個活死人罷了。”眾人正凝神細聽,那銀鍾馗卻突然出手如電,點了蘭生的周身大穴,翻開蘭生的眼皮細細看了一番,“普通人偶最多不過活十天罷了,你怎麽能活這麽久?”他思忖著,雙手如遊龍一般摸遍他渾身骨骼筋脈,奇怪地咦了一聲,“你的筋絡和骨骼布局為何同常人不一樣?莫非是傳說中的鎮魂大法?”然後則了悟地嗯了一聲,“是了,風卿這丫頭從小就喜歡看那些奇聞異事,她倒還真敢去嚐試這種陰毒之法。”銀鍾馗扔下蘭生,走到涼亭處為自己倒了一盞茶,輕抿了一口,微微一笑,同原青江指點江山時的自信瀟灑如出一轍。我的頭又暈了,哎,別是我想多了吧?


    “你的魂魄都已入奈何橋了,為何又要迴來?那幽冥教對你至死也不肯放手嗎?”銀鍾馗歎了一聲,“你果然是一個可憐人。”蘭生大聲對他吼著:“住口,你們原氏才是亂倫貪欲的惡鬼,一群可憐蟲。”他衝破穴道向銀鍾馗拚命,後者優雅一閃,出手虛點,蘭生便被再次點了穴道。銀鍾馗淡淡一笑,“看樣子,你知道的還真不少,孩子,我越來越好奇了,你究竟是幽冥教的什麽人?”他摸向蘭生的脖頸,看似溫和的目光忽然迸出一絲陰狠,快如閃電地拔出一根半米長的銀釘來,上麵沾滿了黑血。蘭生痛苦地低吼一聲,直直地倒在地上,頭一偏,圓睜著痛苦的桃花眸看著我,充滿了不甘和一絲憂傷,渾身抽搐著,就好像一台程序紊亂的機器人。


    銀鍾馗微訝道:“上古傳聞要讓殘偶延續生命,必要用三昧陰火燒製鎮魂釘,專釘死魂,聚其精氣。隻是這勾當太過陰毒,不免折人壽命,甚而禍害後人福澤,可憐的風卿……當真被我們逼瘋了嗎?


    “你生前應該是一個武功高強之人,從小骨骼清奇,是為練武的奇才,定是幽冥教中一等一的高手。奈何你臨死時受了重創,渾身骨骼已碎,你的主上便用那白優子愈合你的傷骨。隻是你的傷過重了,於是那高人便隻得抽取你身上無法拚合的餘骨,為免在體內腐蛀,是故你的身形比原先要瘦小得多,便隻好扮作一個少年人。你的臉想必也盡毀了,那高人順便為你整了這張無瑕俊容,讓你這個人偶完美無缺。可是又有了一個問題:即便苟且活著,常人的心誌不夠堅定的,往往自己便先活活駭死了,於是,那高人為你灌輸了一些無關前生的記憶,這樣別說是敵手,連本人也騙了過去,以為自己是另一個人,讓你得以慢慢活了下來,適應新生。孩子,”銀鍾馗語氣略沉了一些,眼中竟滿是憐憫,“你以為你那神教真有這樣好心?隻為救你性命?


    “風卿挖空心思地為你弄了一張酷似司馬蓮年輕時的臉,你便能為幽冥教潛入原氏,做最後奮力一擊,用你的容貌再來掀起暗宮的驚濤駭浪。可是,這種鎮魂大法,不讓死者安息,生者節哀,違背天道,最是陰毒。而你並未真活,甚至不算是個完整的人偶,最多也隻能算個殘偶,也就活個幾年罷了。若不服解藥,月圓之日,還要受那穿心之苦……幽冥教費了這番功夫來做一個殘偶,想必你也有一番離奇的身世吧。”我終於有些明白司馬遽老說蘭生是人偶的原因。可憐的蘭生想是以前潛入紫園的幽冥教高手吧,所以對我和紫園的故事了如指掌,然後遭遇大不幸,明明身死,卻連死後都要被幽冥教利用,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一時心中不忍,我跪倒在地,“請聖上手下留情,放過一個將死之人吧。”銀鍾馗看向我,鳳目中早已是一片冰冷,“晉王妃啊,你若真想幫助這個孩子,就讓我給他自由,去他該去的黃泉路上,不再受那死魂束縛之苦。”


    他長歎了一口氣,微彈手指,蘭生像一攤破棉絮一般被掃向紫川,眼看大金龍高高躍起,對著蘭生張開血盆大口。我大叫一聲,心中好像有什麽東西撕裂一樣。小和尚那張清澈如水的笑臉在我腦海中晃了一晃,正想踏出一步,瑤姬早已快一步出手了。隻見她左手一抖,腰間那勒出她完美體態的長鞭如毒蛇一般飛纏至蘭生,把他拉了迴來。金龍撲了個空,不甘心地在溪水中撲騰著低吼。她死死地盯著蘭生的臉,目光癡迷。“阿瑤,”銀鍾馗沉著臉飛到她的身側,“他不是司馬蓮,不過是容貌長得像罷了,幽冥教無非是想激起舊怨,惹得咱們不舒服罷了。”“不,”瑤姬轉頭,呆呆地看著他,忽而癡迷笑道:“青山,是阿蓮迴來了,他要帶我們一起離開這暗宮呢。”她一把掠起我,卷了蘭生便走。


    我聽到耳邊唿嘯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小忠的嗚咽叫聲。這個瑤姬同非白一樣,使烏剛長鞭,且每一節都是鯨魚骨所製,更巧的是她同非白一樣,亦是左手使鞭。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們在紫川邊上停了下來,瑤姬把我和蘭生一邊夾一個,踏著淩波微步,在紫川上飄逸而行。那些金龍在我們身下不停遊動著,奈何不了瑤姬,隻得仰頭對我們咆哮。


    我快暈暈乎乎時,瑤姬把我們帶到了一個類似於小島之所。我使勁甩了甩頭,認出來了,這是被稱為聖泉島的地方。此地大大小小的溫泉有十幾座,但唯有眼前兩個渾然天成的藥泉,正是當年我泡溫泉泡得想吐的地方,一冷一熱截然相反,一個最低溫度絕對低於零下十攝氏度,另一個溫度時高時低,高時可達沸點。


    當年我就被逼著先泡那冷池,凍得牙打架翻白眼時,再被扔到放了稀世名藥的熱池,燙得嗷嗷直叫。


    瑤姬果然把蘭生扔進了那個凍池,我一下子鬆了一口氣,這個池子溫度低,可以保持蘭生的身體機能暫時穩定。


    然後我又心驚肉跳地想,沒有那個什麽鎮魂釘的,蘭生到底會是個什麽情況啊?


    那瑤姬又觸動機關,將我帶到內間,將我扔在地上。我隻覺眼前一亮,竟是一個精致的女子房間,色調溫暖柔和,同外麵濕澀陰冷的溫泉岩洞竟截然相反。


    卻見滿眼的金雕玉砌,珠簾翠幄,內宇精美,鋪陳華麗,好像又迴到了富麗的紫園,隻是四麵牆中倒有一麵被大麵積的紫緞子遮住了。


    那瑤姬慢慢走向我,冷笑道:“本宮當年亦念過那本叫《鎮魂誌》的破書,青山把鎮魂釘拔了,若無冷泉鎮魂,一時三刻他便腐化了。你莫要擔心,本宮有很多話要拷問他,是故保他一條狗命。”我心中擔憂蘭生,正琢磨如何救他,那瑤姬忽然來到我跟前,又把我嚇得心髒都快跳出來,她微彎腰從上至下細細看我,然後冷冷地開口,問了一個我怎麽也想不到的問題。


    “你可會廚藝?”呃?啊?這哪兒跟哪兒啊,這位夫人的思路跳躍得太快了吧。


    我愣了有兩秒鍾,就好比戰爭劇裏,兩黨正拚死打仗,前一分鍾正要把刺刀戳進對方胸膛,忽然甲黨放下槍對乙黨溫柔笑道:哎,我說,你會做菜嗎?


    “會……點兒,就是不太好吃!”我的腦子完全跟不上對方的節奏,當然我也確比不上段月容的手藝。


    她卻點點頭,“這倒是件好事,若是太好吃了,給我兒下毒倒更吃不出來了。”憑什麽我要給你兒子做飯?他又不是我夫兄什麽的,還有我沒事幹嗎要給他下毒?


    那廂裏,她又高高在上地開口問道:“女紅如何?”我好不容易站了起來,挺直身子仰頭答道:“尚可。”“可會做鞋?”“呃,會納鞋底。”“可練過無相神功?”“沒有……膽小。”我訥訥道。心說:我上輩子以及這輩子都沒人問過這種麵試問題啊。


    我以為瑤姬會取笑我,不想她歎了一口氣,語氣漸軟,對我點頭道:“膽小好啊,你這孩子能這麽想就對了,萬萬莫要像那原青舞般,膽大妄為,碰這害人的武功。”這時有兩個戴著麵具的侍者走了進來,同樣綰著如雲的高髻,腳步輕盈,想是武功不弱,對著瑤姬恭敬地行了禮。


    瑤姬道:“這是莊子裏的花西夫人,哦,現在可是大塬朝的晉王妃了,還不快快伺候著?”這一伺候可不得了,那兩位侍者竟為我們置了華麗的琉璃珠繡圍帳,時下皇親貴婦宴遊戲樂正流行支珠繡圍帳,頂帳可隨時拆卸,春天踏青,夏天賞荷,秋天祭楓,冬天則可在底下鋪上厚厚的狐狸皮褥子觀雪賞梅。


    即便在上麵的貴族之間,這都算是極隆重的招待了。


    果然瑤姬命人撤了頂帳,半收帳幔,隻剩錦座。雖未見到月朗星稀,倒也可細賞岩洞中特殊的地貌,甚至可以看到洞頂石柱上鑲嵌著的五色寶石。借著微暗的燈火,折射出奇異富麗的光芒來,仿佛夜空中的五彩的星星,照見屋中奢華的陳設。


    這屋子的設計者技藝高超,還從外麵引來一米半寬的活水,開成小溪流穿過屋子正中,將屋子正好分成生活區和活動區。溪中遊動著幾尾五彩斑斕的長尾大魚,樣子同金龍極相似,隻是個頭小得多,尾、鰭又比金魚更飄逸些。溪中白玉鋪底,刻著纏枝西番蓮,中間是兩尾神龍戲著一隻巨大的鳳凰,趣味生動,皆顯示著這位夫人地位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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