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沉魚心下暗驚——雖然早就知道這位三皇子不是什麽省油的燈,然而一直以來無論是父親給的情報還是程國流傳的訊息裏,這位三皇子都據說是不會武功的。可是,此刻他光憑一枚戒指就能將激戰中的兩人製止,這是何等可怕的功力?


    而他,如今毫不遮掩地將這個秘密曝於人前,又是什麽目的?


    那邊,頤殊沉著臉道:“三皇兄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潘將軍還會害二皇兄不成?”


    “潘將軍的確是無心的……”頤非笑得悠然,“隻不過,無心之失才最是可怕呢……是不是?二哥?”


    涵祁站著一動不動,仿若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一般。


    頤非再度彎腰,撿起長槍,雙手握了遞到潘方麵前:“剛才一時情急,擅自插手兩位的比武,還請將軍不要見怪。”


    潘方定定地看了他幾眼,伸手接過:“多謝三皇子。”


    頤殊不悅道:“你不請自來,所為何事?”


    “怎麽?如今妹妹可是紅了,身份貴了,架子大了,連這公主府我都來不得了麽?”


    頤非語中帶刺,令得頤殊臉色一白,跺腳道:“誰跟你說這些了!我、我……我不理你了……”說著竟是扭頭就走,留下一幹人等麵麵相覷。


    頤非也毫不在意,徑自衝薑沉魚等人笑道:“我剛溜到廚房瞧了眼,菜可都已準備得差不多了,咱們也別在這杵著,進廳用膳吧。不是我說,這個公主府什麽都破,唯獨那廚子,可是一等一的好哦。”


    他春風滿麵,反客為主,招唿眾人開宴。而府中的下人們也似乎沒覺得有什麽不妥,乖乖聽從吩咐,將美酒佳肴一道道地呈上來。雖然氣氛怪異,但正如頤非所言,廚子的手藝確實相當不錯,尤其是一道五侯鯖,入口即融,鮮得幾乎連舌頭也一並吞下。薑沉魚不由多吃了幾筷。


    才放下筷子,就感應到一道焦灼的視線,扭頭迴望,頤非正笑眯眯地看著她,道:“虞姑娘胃口不錯,可見病已好得差不多了。”


    薑沉魚淡淡一笑:“還要多謝三殿下的藥。”


    “你若喜歡這道五侯鯖,等會兒還有一道鳳穿牡丹,也是招牌,不妨一試。”正說著,菜就上來了,頤非親自盛了一碗,端到她麵前。薑沉魚連忙起身接碗,頤非忽壓住她的兩根手指,眸中奇光閃爍,似笑非笑。


    薑沉魚下意識就想抽手,然而,壓在指上的力度看似漫不經心,但卻極為強韌,無論她怎麽用力,都無法動彈,正在僵持之際,頤非的一隻手輕輕翻轉,啪地變出一朵牡丹,然後插到她的發髻上,這才收手,退後幾步,細細觀吟道:“名花美人,真是相得益彰啊。”


    薑沉魚一時不知該做如何反應才好,環顧四座,潘方、涵祁和在場的仆人們都看著她,隻有潘方露出錯愕之色,涵祁則眉頭深鎖若有所思,其他人全麵無表情。


    偌大的一個晚宴,竟是安靜得可怕。


    她咬住下唇,默立許久後,才僵硬地抬手,把髻上的牡丹摘下。牡丹入手,猶待露水,也不知道頤非是從哪兒找來的,顏色竟是極豔極紅,被燈光一照,宛如鮮血。


    她的手慢慢握緊,花瓣在指掌中扭曲,然後,狠狠一擲,正中頤非的臉。


    再不看眾人對此有何反應,薑沉魚立刻轉身疾步而行,途徑潘方席座時,未待開口,潘方已主動起身跟隨。


    兩人就那樣丟下一屋子的人走了出去。一路上遇到幾個仆人,自顧自地幹著自己的活,並未攔阻。


    跳上馬車後,薑沉魚逼緊嗓音道:“去皇宮!哦不,迴驛站!不,還是去皇宮……等等……”言辭慌亂,她自知失態,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後,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潘方始終靜靜地看著她,忽然伸手,在她手背上壓了一壓:“鎮定。”


    薑沉魚原本還隻是僵硬,被他這麽一拍,整個人都抖了起來,而且越抖越厲害,最後,放下手,抬起眼睛,定定地看著他道:“潘將軍,我們快逃。”


    潘方吃了一驚。


    薑沉魚反手一把抓住他,急聲道:“我們快迴驛站,派人去皇宮通知師兄,去渡口集合……哦不,來不及了!我們直接去皇宮,接了師兄就走,立刻!馬上!”


    潘方沉聲道:“怎麽了?沉魚?發生什麽事了?”


    薑沉魚所有的驚悸在一瞬間膠凝,然後,綻現出恍惚之色來,她的目光沒有焦距地停在車壁上,低聲道:“今夜二更,五侯發難,我們若不想被卷進其中,就隻能逃了……”


    剛說到這裏,奔馳著的馬車突然勒停,駿馬抬蹄,發出刺耳的嘶叫。


    薑沉魚連忙掀簾,在看見外麵的景象後,頓時麵色如土:“完了,已經遲了……”


    潘方順著她的視線望出去,但見前方三十丈開外的長街盡頭,黑壓壓地屹立著數千名士兵。


    風過,吹得軍旗翻飛,繡著九蛇圖騰的杏色旗麵上,用殷紅如血的絲線繡著一個大字——“素”。


    一身穿銀瑣盔甲、三十出頭的將軍策馬走到馬車前方,沉聲道:“下車。”


    薑沉魚咬咬牙,幹脆一把打開車門,與他對視道:“此乃璧國的使車,將軍突然相攔,卻為何事?”


    該男子麵無表情道:“半個時辰前,宮中傳訊——江晚衣不見了。”


    “我師兄不見了?”她怔了一下,立刻道,“那你應該去驛站尋找,卻來攔我們做甚?”


    男子露出一個極盡冷酷的嘲諷笑容,陰森道:“而且……他是帶著吾皇一起不見的。”


    “什麽?”薑沉魚和潘方幾乎是同時喊出了這句話,並且在對方臉上,看見了和自己一樣的驚恐表情。


    這下子,可是真的天下大亂了……


    是束手就擒,還是奮力反抗?一瞬間,無數個念頭在薑沉魚腦海中閃過,尚未做出抉擇,隻聽耳邊風起,潘方出手如電,一把掐住那將軍的脖子,將他從馬上扯進車中。


    該將軍發出一聲驚唿,下一瞬,潘方就點了他的穴道,隻見他麵色惶恐,漲得通紅,卻是半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此舉電光石火,出人意料又速度極快,因此,待得遠處的軍隊反應過來時,潘方已抽出一把刀,架在了該將軍的脖子上,冷冷道:“你們動,他死。”


    剩餘的幾名領隊者躊躇著彼此對視了一眼。


    不等他們做出抉擇,潘方命令車夫:“調頭,迴公主府。”


    嚇得一臉慘白的車夫連忙拉扯韁繩,將車調頭。馬兒剛撒腿開跑,軍隊已追了過來。潘方反手一刀刺在馬臀之上,駿馬吃痛,嘶叫一聲後跑得更急。


    然而,馬車畢竟速度不敵單騎,眼看他們的距離越來越近,雖然對方一時投鼠忌器不敢射箭,但是這樣下去遲早會被包圍捉住。薑沉魚想到這裏,喊了一聲:“師走!”


    暗衛從車底探出半個身體,左手揚了揚,隻聽“砰”的一聲,某物落地炸開,黃色的濃煙頓時彌漫而起,將對方的視線遮蔽。


    潘方更是當機立斷,將那名被點穴了的將軍丟在榻旁,伸手抱住沉魚從窗口跳出,借著濃煙就地一滾後,躥上街旁的屋頂,再幾個跳躍,躲在簷後。


    馬車猶在以瘋狂的速度向前奔跑,濃煙逐漸散開,鐵騎繼續追趕。就這樣一前一後地從長街上跑了過去。


    薑沉魚伏在屋頂,望著這一切,心裏升起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不是害怕,但卻又莫名心慌。


    “下麵去哪兒?”潘方轉過頭,低聲問道,然後抽迴了摟在她腰間的手。


    去哪兒?


    公主府雖然有頤非,但他如今與麟素必定勢成水火,而且頤非剛才既然任憑她離開不加阻攔,擺明了要她自己想辦法。


    薑沉魚眼眸微沉,很快做出了決定:“去華繽街。”


    ——去找赫奕。


    華繽街是宜國的勢力範圍,赫奕於公於私,都不會見死不救,而且那裏是個商市,也更容易匿藏。


    潘方點頭,說了聲“冒犯了”,再次抱著她悄無聲息地滑下屋頂,朝華繽街方向奔跑。


    薑沉魚忍不住喚道:“師走?”


    一個聲音答道:“主人,我在。”


    很好,他也跟上了。薑沉魚安下心來,然後開始在腦海中將所有的事件都重理一遍。正巧這時潘方問道:“你是如何知道出事了的?是頤非剛才暗示你的?”


    “嗯。”薑沉魚想了想,道,“潘將軍,先前你和涵祁比武時,那鼓聲……是有古怪的吧?”


    潘方沉默了一下,才點頭道:“嗯。鼓聲裏有殺氣。”


    果然如此……


    薑沉魚深知以潘方的性格,如此慎重的比武必定會留有三分餘地,可剛才若非頤非趕到幹擾,那一槍很可能就真的刺中了涵祁的心髒,想來想去,必定是那鼓聲作祟,連她一個不懂武功的人在旁邊聽了都覺得心潮澎湃,莫名激動,更何況是身陷戰中的潘方?


    如此一來,問題就來了——頤殊擊鼓,是無意?還是刻意?


    薑沉魚微微眯眼,根本不用多想就知道是刻意的!


    這位公主看似爽朗大氣,毫無小女兒的扭捏靦腆,一舉一動都頗博人好感。然而,細想起來,卻是樣樣可怕,用意頗深。


    首先,她以送藥之名來驛站看自己,目的卻是為了跟潘方比武。當時隻道是武癡一個,現在想來,也許她就是在試探潘方的武功究竟如何,是否能殺得了涵祁。


    而潘方也果然不負所望,武功遠在她上,因此她邀請他們到公主府赴宴,好讓潘方與涵祁比武。


    薑沉魚覺得自己像個在黑暗隧道中蹣跚行走了很久的路人,終於看到了前方一點亮光,迫不及待地追思下去——


    “哎呀”一聲,頤殊手中的長槍脫手飛起,在空中劃了個大弧後,刺地插入地中,槍身不住顫動。


    此乃疑點一。


    當時,她見涵祁與頤殊打得好看,忍不住上前親自撫琴,然而,她的琴聲是絕對沒有殺氣的,因此也不可能刺激得涵祁對頤殊下狠招。可是頤殊卻突然落敗,她當然也不可能是真的敗,而是故意輸給哥哥,好方便下麵請潘方出場與涵祁比試。


    從另一個角度看,她故意與涵祁熱身打鬥一番,用意大概也是消耗掉一部分涵祁的力氣,好讓他後來更容易地輸給潘方。


    也就是說,她做了那麽多事情,目的隻有一個——殺掉涵祁!


    而當頤非用戒指打偏潘方的槍後,涵祁的臉色非常非常難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看見手上的血後,眼眸更是陰沉。


    同為武者,潘方聽得出鼓聲中有殺意,涵祁又如何聽不出?因此他的表情才變得那麽陰森。當時以為他是因為輸了所以惱怒,如今想來,他當時應該也是發現了妹妹竟然要置自己於死地。


    頤殊臉色一白,跺腳道:“誰跟你說這些了!我、我……我不理你了……”


    此疑點二!


    身為主人,在客人未走時自己先走,於情於理都失禮之極。而且頤殊一向落落大方,又怎會因為頤非一句小小的諷刺就如此嗔怒、惺惺作態?可見,嗔怒隻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知道自己計劃失敗,所以趕緊離開,另外布局。


    再聯係晚宴上頤非所給的五侯鯖、鳳穿牡丹等暗示,和很快就出現的麟素鐵騎,某個事實無比鮮明地從黑暗裏浮現——頤殊和麟素,是同夥!


    潘方麵色很凝重,壓低聲音道:“這種鐵,隻有璧國境內的紅葉鄉的卷耳山才有,因數量稀少珍貴,故是貢鐵,禁止民間買賣。”


    沒錯,其實在頤殊留下那個稀鐵所製的槍頭時起,薑沉魚就想到了一種可能性——貢鐵是不允許私下買賣的,一旦被發現,都是死罪。因此,就算有人私自將它贈送或者賣給了頤殊,頤殊也絕對不可以這麽光明正大就拿出來現。如此一來,隻有一種解釋:此鐵是昭尹給的。


    隻有皇帝自己將貢鐵送給別人,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頤殊當日和潘方比武,落下那個槍頭,看似無心,其實有意,她分明是在暗示他們——她和昭尹有著某種奇特的聯係。


    但是兩個素昧平生從沒見過麵的人,會有什麽聯係?


    這個疑問在薑沉魚看到麟素的軍隊出現後,就有了答案——昭尹真正支持的皇子,是麟素。因此,他的八色稀鐵,要送也是送給麟素。而麟素不會武功,對兵器也不感興趣,所以就轉手送給了頤殊。


    如此一來,另外一件事情也得到了答案——父親的據點被抄。


    作為一名祖母,卻不知自己孫子的鞋子掉了一隻;


    作為一名貴婦,卻有一雙帶有薄繭的手;


    作為一名夥計,卻完全沒有推銷技巧……


    幾家字畫店外,有個賣糖人的小販;再隔幾步,還有兩個懶洋洋地靠坐在牆下曬太陽的乞丐……


    當日看來的種種破綻,其實不是真正的破綻,分明是麟素在暗示她據點已曝,快點抽身離開。


    也就是說,麟素和昭尹暗中通氣,雙方達成了某種協議,昭尹助他登基,他則要在權限範圍內照顧璧國的使臣。


    所以,當他們被攔在皇宮外麵不能進去看江晚衣時,麟素的馬車出現了,並不顧阻撓地帶著他們一並進宮;


    所以,當她去蔡家鋪子時,麟素先一步安排好人,表麵看是埋下陷阱抓間諜,其實是通知她快點離開,因為該據點被其他皇子也知悉了,已經非常不安全;


    所以,當她病倒時,麟素不但自己送藥,還讓其他官員也跟風送藥,為的就是方便薑仲好把消息進一步透露給她……


    一顆顆之前完全想不明白的詭異珠子,如今都被這條線串了起來。


    “放心,我知道下一步該如何做。”江晚衣在說這句話時,雖然表情依然微帶猶豫,但是目光卻很堅定。這讓她心中小小地驚訝了一下——這一切的一切,會不會是自己多管閑事了呢?也許,江晚衣所做的每一步都是為了達成某種狀況而計劃好了的,卻被自己橫加破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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