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瑾見她神色不佳,自是猜到幾分,忙轉移話題道:“不過小姐真是好有麵子,聽聞你病了,這禮物可就跟開倉的糧一樣源源不斷地送來了。”


    薑沉魚抬頭,果然見外頭的桌椅牆角都堆滿了禮盒。


    懷瑾笑道:“其中當然以宜王陛下送來的禮物最多,侯爺說光他送的就夠開個小藥鋪了。而程國的三位皇子也都送了珍貴補品來。不過,最最奇怪的是,燕王竟然也送了禮物,但他的禮物卻與別人不同,小姐看看?”說著,取過其中一隻小匣子,打開給她看。


    匣子裏放著幾張紙。薑沉魚拿起翻看,原來是首曲譜,第一張紙上寫著“普庵咒”三字,下注小字一行:


    藥堪醫身,曲可治心。內外明澈,淨無瑕歲。


    字體歪歪扭扭,似是初學者所寫,而且墨跡猶新,一看就是剛寫上不久的,“心”字被壓花了一點,“穢”字也寫錯了,寫成了“歲”。


    薑沉魚忍不住莞爾:“是燕王的小廝送來的麽?”


    “就是那日小姐病倒時跟小姐說話的那個,他叫如意。燕王身邊共有兩個小公公,一個他,另有一個叫吉祥。”


    不消說,這譜上的字肯定是那個不學無術的如意寫的了。這個燕王倒有趣,送琴送曲,自己並不出麵,隻叫個活寶出來丟人現眼,真不知是故意為之,還是太過縱容。


    一笑過後,薑沉魚看著滿屋子的盒子道:“其他還有什麽人送的?”


    “雜七雜八什麽都有,有程國的官員,有跟咱們一起來的使臣……”


    “你可曾每個都打開驗收過?”


    懷瑾取過個小冊子,呈到她麵前:“我把禮單和送禮者的名字都記錄下來了。”


    薑沉魚不禁滿意地點了點頭,當初之所以選擇帶懷瑾而不帶握瑜,就是因為懷瑾做事穩重細心,很多事情不需她多吩咐,就會自覺做好。她接了冊子慢慢翻看,目光從一行行名字上掠過,心中沉吟。


    宜王送禮她不意外,頤非送禮她也不意外,但是涵祁的禮就有點牽強了,自己不過是程國一名使者,就算有點地位,也不至於重要到讓所有人都紛紛送禮的地步吧?涵祁為什麽送藥給她?是謝她當日碼頭跟著他走而沒有跟著頤非走麽?想不明白。


    至於麟素更牽強,如果說自己和涵祁還有點交集,但是跟這位大皇子可是半點關係都沒有啊,他為什麽也送禮?


    此外還有一些程國的官員,他們是見諸位殿下陛下的都送,所以跟風?還是另有原因?


    薑沉魚一邊想著,一邊瀏覽,目光忽然在某個名字上滯住了。


    她沉默片刻,轉頭問道:“師兄有沒有說我的病什麽時候好?”


    “啊,侯爺隻說要讓小姐好好靜養,沒多說什麽。小姐是還有什麽地方不舒服嗎?”


    “嗯。”沉魚點頭。


    懷瑾一呆:“呃?”可是,小姐看起來明明氣色已經大好了啊……


    “我這場病沒個十天半個月是不會好的了,若再有禮物送來,就收下吧。”薑沉魚看著冊子,隨口道,“程國的公主也送禮了啊……”


    懷瑾聞言捂唇而笑:“小姐,你不知道吧?”


    “知道什麽?”


    “頤殊公主的禮物可是她親自送來的哦。不僅如此,她現在就在這裏,這會兒正跟潘將軍在後花園裏說話呢。”


    薑沉魚的睫毛顫了一下,她並不驚訝頤殊在聽聞潘方的故事後會有所動容,隻不過,她沒料到這位公主竟來得如此快,如此直接。


    而隔著數重牆宇之遠的後花園中,頤殊與潘方二人正立在玉蘭樹下,輕聲交談。


    “聽聞我長得很像將軍的亡妻?”事實證明,頤殊比薑沉魚想的更加直接,而她問這句話時,落落大方的臉上也沒有扭捏之色,玉蘭花在她身後盛開,將她襯托得更加明豔動人。


    潘方凝視著她,眼神漸沉。


    頤殊嫣然一笑:“所以,當日晚宴上,將軍才當眾落淚麽?”


    潘方又盯著她看了半天,方緩緩開口道:“阿秦的父親與我父為同袍戰友,她幼年喪母,父親也不太管教,小時候的她,很頑皮,爬樹戲水,玩耍打架,和男孩子一樣。”


    頤殊收起了笑,認真聆聽。


    “因此,她曬得皮膚黝黑,左耳後有道被石子劃出的小疤,那一處也再不長頭發。”


    頤殊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耳後。


    “她左眼下一分處,有顆小痣。小時候常被我們取笑,說是哭痣,但印象裏,她是從不哭的。即使秦伯父戰死沙場,即使我十三歲參軍不得不與她分離,即使她前夫病逝,都不曾掉過一滴眼淚。”


    頤殊露出了歉然之色,似乎也意識到了,與一個死人比,尤其是一個對方深愛著的死人比,是多麽的不合時宜,當即諾諾道:“對不起,是殊失禮了。”


    潘方的臉上卻依然無情無緒,隻有深沉,一種誰也看不透理不清的深沉之色,說的話也依然很平和:“我告訴公主這些,並不是想證明你們兩個有多麽不像。”


    頤殊微訝地抬頭。


    潘方望著她,繼續道:“事實是,見到公主的那一瞬,我很高興。”


    “高興?”


    “嗯。”潘方收迴目光,轉向一旁的玉蘭樹,那種無情無緒的深沉慢慢地淡化成了風一般的笑容,“因為,阿秦雖然去了,但是,世間還有一些東西——很美好的一些東西,能讓我想起她,當看著那些時,她就仿佛還在人世間,沒有離開,也沒有被淡忘,所以,我很高興。所以,謝謝你,公主。”


    頤殊的表情變了又變,最後,扭頭高聲道:“來人,取我的槍來。”


    立刻有侍衛抬著一把通體雪白,唯獨槍頭一點紅櫻,紅得極是耀眼極是美麗的長槍上前,槍身足有兩個人高,而頤殊伸手一抓,輕輕拿起,舞了個漂亮槍花,垂直身旁,整套動作行雲流水,幹脆利落。


    ——薑沉魚在懷瑾的陪同下走到後花園中,看見的就是這麽一幕。


    隻聽頤殊道:“吾國素來崇武,久聞將軍武藝超群,擅使長槍,十六歲時力挫宜國大將顏淮,十九歲時受封輕車將軍,而今又擊敗四國第一名將薛懷。所以,殊不才,想向將軍討教幾招。”


    潘方嘴唇剛動似想推辭,頤殊又道:“將軍亦是武者,當以武之道敬我,那些什麽千金之軀不敢冒犯之類的話就不要說了。”


    潘方再度沉默。


    薑沉魚站在一旁,拉攏外套,心中也是難分悲喜。頤殊向潘方挑戰,贏了她,程國顏麵不好看,輸了,怕這心高氣傲的公主就不會再把潘方放在眼裏了,可要做到不輸不贏,又談何容易。潘方武藝固然好,但聽聞頤殊也相當不弱,即使涵祁,都未必是這個妹妹的對手。這一戰……不知是禍還是福啊……


    便在這時,一聲音突然冒出道:“我押公主勝!”


    薑沉魚扭頭一看,見兩個少年從遠處走過來,長得一模一樣,一身穿藍衣,一身穿紅衣,其中一個是如意,那麽另一個就是吉祥了。


    少年們看見她,穿藍衣的甜甜一笑:“虞姑娘你病好點啦?可以出來走動了?當日你啪地暈倒,可嚇我一跳。”


    薑沉魚欠身拜謝:“妾身失態,令公公受驚了。對了,多謝燕王陛下的曲譜,容我再好些,親自拜謝。”


    穿藍衣的如意連忙擺手:“不用了,公子說送姑娘琴和曲,都隻不過是讓那些東西送到最合適它們的主人那裏罷了。如果真要謝,就謝謝老天,把姑娘生得如此鍾、鍾……那個什麽秀吧。”


    紅衣的吉祥臉上露出羞恥之色,恨恨道:“鍾靈毓秀啦,笨蛋!不會說就別說,非要用四個字的成語,你懂不懂什麽叫藏拙啊?”


    “你管我?我就喜歡說成語!連聖上都沒管過我……”


    “他那是對你根本絕望了好不好?”


    兩人說著爭吵起來,倒讓一旁的潘方和頤殊好生尷尬,原本多麽激動人心緊張凝重的一幕,就此攪和得一塌糊塗氣氛全無。


    頤殊隻得咳嗽一聲,再舉長槍道:“還望將軍成全。”


    潘方沉吟了一下,開口道:“刀劍無眼,公主小心。得罪之處,請海涵。”


    頤殊大喜,知道他答應了,連忙喚隨從將他的槍也取了來。如此兩槍對峙,肅殺之意瞬間彌開,便連吉祥如意也停止了拌嘴,雙雙迴頭。


    如意上前輕扯薑沉魚的袖子道:“虞姑娘我們靠後點站,小心別被傷及了。”


    薑沉魚沒料到他如此有心,心中一暖,連忙後退,其他侍衛們也紛紛退後,留出足夠的空地供兩人比試。


    頤殊道一句“得罪了”,紅纓如蛇,嗖地躥起,直朝潘方心口刺去。


    薑沉魚不懂武功,因此隻覺眼前一片繚亂,紅的纓羽白的槍身,和頤殊所穿的緋色衣衫,連成三道彩線,將潘方層層圍繞,逐漸吞噬。


    身旁,如意大模大樣地點評道:“唔,程國公主的槍法果然了得,這一招靈蛇出洞,顯然是程王親傳,火候十足……啊,這一槍太險了!雖說程王的槍法以快著稱,攻其不備,搶盡先機方是根本,但是兩軍對峙,時機最是關鍵,如此一味快攻,反而魯莽……看,躲過了吧?啊,比起公主的快,潘將軍還真是慢啊,不過這種時候以靜製動確是良策……”


    薑沉魚驚訝道:“小公公懂武?”


    如意還未迴答,吉祥已嗤笑道:“他的確懂武,可惜卻隻有看和說的份,讓他親自上,則是絕對沒戲的。”


    如意臉上一紅,哼聲道:“那又怎麽樣?我身驕肉貴,還用得著自己動手麽?更何況,食客隻需會吃就好了,沒必要自己下廚做啊……啊!潘將軍危險了!”


    在他的危險聲中,頤殊長槍靈動,以一種無可匹敵的速度刺向潘方雙目,而潘方人在空中,避無可避,逃無可逃,眼看就要被刺中眼睛,但在最後關頭滑開,隻聽一聲輕響,槍頭紮進了他的左臂。


    與此同時,他身體落地,向後連退三步。


    薑沉魚心中一緊——輸了!


    場內兩人不動,場外也是一片靜寂。


    如意睜大眼睛,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來。


    而頤殊,保持著紮刺的動作,半晌後,手臂一振,將長槍收迴,但是,槍身和槍頭卻斷開了,槍頭依舊紮在潘方的手臂上。


    她看著自己的斷槍,似乎癡了一般,最後抬起頭,盯著潘方,好一陣子不說話。


    潘方淡淡一笑:“我輸了。”


    頤殊臉上的表情變了又變,顯得非常古怪,最後垂下頭緩緩道:“承讓……”停一下,補一句,“多謝。”頓了頓,又似想起什麽,抬頭道,“你的傷……”


    潘方不以為然道:“晚衣迴來自會處理。”


    頤殊點點頭,將槍甩給一旁的侍衛:“我們走。”竟就那樣走得幹幹淨淨。


    她一走,薑沉魚連忙小跑過去道:“將軍,你的傷……”


    潘方壓住她的手,沉默地搖了下頭,眼中異色一閃而過。薑沉魚會意,柔聲道:“不管如何,先迴房止血吧。”當即差人扶他迴房。


    到得房內,屏卻旁人,她親自取來藥箱,正想著怎麽才能拔出槍頭,隻見潘方的臂肌突地鼓起,然後那截槍頭就自然而然地從傷口裏頂了出來,啪地掉到桌上。


    薑沉魚連忙為他止血包紮,問道:“你是故意輸給她的麽?”


    潘方淡淡地“嗯”了一聲。


    “為什麽?”


    潘方的視線落到那截槍頭上。


    薑沉魚拿起槍頭細細觀察,潘方解釋道:“程國的冶鐵鍛造乃四國之冠,頤殊所用的這把槍更是千裏挑一的精品。”


    起先離得遠隻當是把普通的槍,而今拿在手中,方知另有玄機。槍尖鋒利不算,內部暗藏七個倒鉤,此外還有放血槽。如此精巧,但托在手上,卻輕得幾乎沒有分量,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薑沉魚道:“所以你故意落敗,受她一槍,為的就是留下槍頭?”


    潘方搖了搖頭。見她不解,便解釋道:“我留下槍頭是刻意,但是受她一槍卻是不得已。”


    “啊?”


    “因為,我要救她。”


    “什麽?潘方之所以會輸是因為他要救頤殊?”


    同一時刻同一驛站的另一個房間裏,同樣的結論出自了不同人的嘴巴。


    布置樸素但卻無比舒適的房間內,身穿紫衣的男子微微而笑:“不錯,正是為了救人。”


    如意撇嘴:“怎麽可能?我當時分明看見他在空中無可躲避……”


    “在此之前,頤殊是不是使了一招‘飛龍歸海’,而潘方用槍格擋了一下,借力順勢飛起?”


    如意大驚:“聖上您不是不在場嗎?怎麽知道的!”


    吉祥狗腿道:“呸,當今世上還有聖上不知道的事情麽?”


    紫衣人隻是笑笑:“潘方人在空中,無力支撐,全身空門大開,本是絕頂良機,但是要知道,並不是所有人都能那麽輕鬆容易地格開頤殊的槍的,尤其是那麽精妙的一招飛龍歸海,那一招要想施展出來,必須用上起碼八成內力,而且刺物必中,否則內力會反噬迴身。頤殊使出那招,本以為勝利在望,不料卻被潘方輕易格開。而她見潘方飛起,不舍得錯過如此良機,因此急攻冒進,所以顧不得內力反噬,又槍至半途,如果前方無處著力,便有性命之危。潘方為了不讓她受傷,便用手臂頂了那一槍,這也就是為什麽槍頭即斷的原因。”


    如意撓頭道:“是這樣嗎……”


    吉祥狠狠敲了記他的腦袋:“什麽叫是這樣嗎?聖上說的話,你還敢質疑,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


    紫衣人嗬嗬笑道:“你跟我快兩年了,學文不成,學武也盡隻是皮毛,是該好好反省。”


    如意垂頭道:“才不到兩年,就希望我突飛猛進,也太嚴苛了呀,我又不是璧國的薛采……哎喲!”說到這兒,被吉祥狠狠地掐了一把。


    紫衣人臉上的笑容沒有了,凝望著窗外的天空,悵然道:“薛采啊……”


    天邊,晚霞似錦,然而,卻離凡塵俗世那般遠,遙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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