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父親的專一所賜,她和畫月,還有大哥孝成都是一母所生,因此,從小感情就特別好。在仆婢如雲的丞相府內,長她三歲的畫月總是親自為她梳頭穿衣,不讓其他嬤嬤動手。


    在草長鷹飛的三月會帶她去踏青;


    在百卉齊放的四月會帶她去賞花;


    在新荷初開的五月會帶她去遊湖;


    在焦金爍石的八月會帶她去避暑;


    在滴水成冰的十二月會夜起幫她蓋被……


    畫月之於她,是姐姐,是閨友,亦是第二個母親。因此,三年前聖旨下來要畫月入宮時,十二歲的她哭紅了眼睛,臨行那日牽住畫月的袖子,不肯鬆開。


    於是畫月對她笑,摸著她的頭道:“傻丫頭,哭什麽?我可是進宮去享福的啊!要做,就得做人上人;要嫁,就得嫁帝王妻,這樣才不枉生一世嘛。像你姐姐我這樣的,普天之下也隻有皇宮才配成為我的歸所啊。而且,你放心,我絕對能得到皇上的寵愛,到時候,你想什麽時候進宮看我,就什麽時候進宮,咱們姐妹還是能日日見麵的。”


    畫月沒有食言,她入宮後蒙受昭尹盛寵時,昭尹問她想要什麽,她提的第一個要求就是——讓妹妹能自由出入宮闈。


    三年……三年時光悠逝,究竟是什麽在改變往昔的一切?是越來越文靜寡言的她,還是被這皇宮折磨得越來越多疑刻薄的姐姐?


    明明是最最親密的親人,為什麽會走到這種境地?


    薑沉魚凝望著那重帷幕,想不明白。


    在她長時間的沉默中,薑畫月終於先按捺不住,轉過身瞪著她道:“你要見我,卻不說話,究竟想幹什麽?”


    薑沉魚依舊沉默。


    薑畫月火了,掀開簾子怒道:“你難道不知道我跟你已經沒什麽好說的了嗎?還是,你又想出了什麽陰謀要算計我?我告訴你……”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薑沉魚突然撲過去,一把抱住她。


    薑畫月呆了一下,然後便想推她,但她抱得實在太緊,根本推不開,頓時慌了:“你、你、你這是做什麽?大晚上的發、發、發什麽瘋?”


    薑沉魚抱住她,喃喃道:“姐姐,你抱抱我,隻要一會兒,一小會兒就行了……好嗎?”


    薑畫月的表情由慌亂轉為迷離,呆呆地坐著,任憑她抱住自己,過了許久才啞著嗓子道:“別以為撒嬌我就會原諒你……”


    薑沉魚將腦袋埋在她胸口上,感應到從裏麵傳出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急促,紊亂,卻又那麽真實,那麽溫暖。


    她想,她要記住這個聲音,深深地記住,然後帶著這個聲音去程國。這樣,就不會覺得孤單了。


    而薑畫月咬了咬嘴唇,抬起一隻手,想要撫摸她的頭發,但最終還是停住了,沒有摸下去,眸底湧起很複雜的神色,有點柔軟,又有點滄桑。


    兩姐妹維持著那個姿勢,過了很久很久。


    薑沉魚深吸口氣,慢慢地鬆開手,終於放開她,抬頭朝她微微一笑:“謝謝。”


    薑畫月定定地望著她。


    她轉身離開。


    薑畫月心中一緊,不由得喚道:“你……你怎麽了?沉魚?”


    她迴頭朝她再次笑了笑:“沒事,我隻是在撒嬌而已。”


    薑畫月的目光轉為狐疑,低聲說了句:“莫名其妙。”


    她第三次微笑,柔聲道:“安寢,姐姐。”然後推開門走出去。月光如紗,薄紗攏上她的臉龐,點點晶瑩,絲絲漣漪。


    那是,水晶一般的剔透淚光。


    姐姐啊,若我身死異國此生再不得相見,請你不要難過。因為,起碼,在我們最後分離時,沒有再吵架,而是擁抱。


    就像小時候一樣,相親相愛。


    維圖璧辛卯四載,五月乙朔五日辛子,左將軍潘方、東璧侯江晚衣,攜文士藥師樂者農技共計二百八十人出使程國,聲勢浩大,萬眾矚目。


    越日,帝攜二妃同赴襄山狩獵,此二妃者:一曦禾、一沉魚也。途中淑妃不慎染疾,一病不起,奉帝命往遷京郊碧水山莊靜養。


    水浪輕拍,鷗鳥翻飛,薑沉魚站在船頭,凝望著帝都的方向,眼眸沉沉。


    出了這條彌江,就入青海。過了青海就是程國。也就是說,一出海的話,就真的等同於離開了圖璧的疆土。臨行前,許多人都抓了把腳下的土壤放入香囊中貼身保藏,看來,眷戀故鄉的人並不單隻有她。然而,大部分人對於此趟出行都興高采烈、滿懷好奇,要真細數不怎麽開心的,估計就隻有她,以及——


    薑沉魚迴身,抬頭看向船艙二層,一人躺在桅杆上,疊著腿,手裏拿著壺酒,沉默地望著天空——那是潘方。


    自打他上船後,就沒再說過一句話,終日躺在桅杆上喝酒,胡子邋遢的臉上,始終帶著一種麻木呆滯的表情。若非知道他的身份,真是難以想像,此人就是號稱繼薛懷之後的璧國第一名將。


    看來,他還沒有從秦娘之死的打擊中恢複過來。而皇帝卻又授意他迎娶程國公主,難怪他會顯得如此鬱鬱寡歡。


    薑沉魚在心底歎息。


    也許是因為自己親眼見證了當時潘方向秦娘求婚的一幕,因此,她對這個看似粗獷實則深情的男子,有著自然而然的好感。如今見他黯然情傷,令她不由得好生後悔:若非她對皇帝提議讓他去程國,他此刻應該能在秦娘墓前守節。一己之私,拖了無辜之人下水,怎不心有戚戚然。


    薑沉魚不敢再看,連忙將視線轉迴岸上。遠處依稀有粉色延綿成線,隨著船隻的馳近,逐漸變得鮮明——


    一簇簇,一枝枝,豔態嬌姿,繁花麗色,仿若胭脂萬點,占盡春風。更有老樹冠大枝茂,垂在岸邊,兩相倒影,各顯芳姿。


    不是別物,正是杏花。


    薑沉魚眉心一悸,眼眶情不自禁地熱了起來,幽幽地想:杏花,開了啊……


    “杏花,開了啊。”


    一個清朗優雅的聲音從身旁傳了過來,說的正是她心中所想。薑沉魚一怔,側頭望去,隻見青衫翩然、麵如冠玉的男子將手臂擱在欄杆之上,凝望著同一片杏林,微微而笑。


    他們身旁再沒有第三個人,可見,他是在對她說話。


    此人在兩個月前,尚默默無聞,但兩個月後,卻名動天下,一躍成為帝都第一新貴。


    太醫院提點江淮的獨子。


    淇奧侯的門客。


    民間的神醫。


    以及,曦禾夫人的表哥。


    四種無比閃亮的光環最後在他身上凝成一束,那就是——東璧侯江晚衣。


    離宮前,昭尹曾為他們做了簡單的介紹,隻說她叫阿虞,名義上是醫師,實際是名暗使,讓江晚衣多加照顧與配合。


    她當時就在想,他,究竟認不認得自己?在寶華宮裏曦禾吐血那天,他第一次進宮為曦禾看病,而她當時也在場。


    但幾日相處下來,江晚衣對她的身份隻字不提,態度言行沒有一絲不自然的地方,是真的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還是城府太深故作不知?


    如今,他主動找她搭話,又偏偏提及對她來說已成忌諱的杏花,是無心之舉,還是故意試探?


    薑沉魚的眼眸逐漸轉深,但唇角卻揚了起來,朝他嫣然一笑:“是啊,今年的花期比往年都晚,卻開放得最是燦爛呢。”


    “欲問花枝與杯酒,故人何得不同來?”在吟念這句詩時,江晚衣眉間有著淡淡的蕭索,像是想起了什麽往事,但等他的目光轉到她臉上時,便化成了暖暖笑意,“其實,蘭芯草並不是萬能的。”


    薑沉魚下意識地摸上自己的右臉頰,為了避人耳目,也為了隱藏真實儀容,她不但穿了件非常寬大的黑袍,從頭兜罩到腳,而且更用蘭芯草的藥汁在臉上畫了半個巴掌大小的暗紅色胎記,如此一來,就破了相。


    對鏡自攬,自認為畫得非常逼真,幾天下來,同行的其他人也都被蒙蔽了過去,如今卻被江晚衣一眼識穿,看來神醫之名,果非虛傳。


    她輕籲口氣,笑道:“果然瞞不過你。”


    “你不妨試試這個。”江晚衣從袖中取出一隻玉瓶,遞了過來。她伸手接過,撥開瓶蓋,裏麵的液體無色無味,像水一樣清澄。


    越好的奇藥往往越沒有特征,薑沉魚的眼睛亮了起來:“多謝。”停一停,問道,“你不問我原因麽?”


    “人生美好,我還想活得久一點。”說完這句話後,他就轉身走了。


    薑沉魚看見遠遠的有幾個美麗的樂娘圍住他,嘰嘰喳喳地說話,而他周旋於她們之間,舉止溫存卻不輕浮,文雅而不疏離,更不知說了些什麽,惹得那些女孩子們全都笑了起來。


    看來,這倒是個風流人物啊……


    再看一眼桅杆上的潘方,真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薑沉魚一邊感慨著,一邊轉身迴艙,艙內是一個極為寬敞的前廳,穿過廳門後進內室,由樓梯往下走入艙底,是條細長的通道,兩旁各有十二間房,通道盡頭的右手邊那間,就是她和懷瑾的。


    室內布置精美,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還用簾子隔出了裏間,懷瑾正在桌旁整理物什,見她進來,笑道:“小姐你來得正好,剛去廚房,廚娘說船上剩餘了些鮮果,送小姐一籃,空出倉庫來好等到了下個埠頭多補購些。”


    薑沉魚一眼看見桌上的果籃,提手處還係了條黃色絲帶。她略做沉吟,道:“替我謝謝她,順便跟她說,我想洗澡,請她燒桶熱水來。”


    懷瑾睜大眼睛:“洗、洗澡?”在船上洗澡,可是很奢侈的事情啊。小姐向來行事低調,能不給別人添麻煩就盡量不添,怎得這會兒突然提出這麽嬌縱的要求?


    “放心吧,你跟她們去說,她們是不敢不應的。”說到這裏,薑沉魚眨眨眼睛,自嘲地笑,“誰叫我是東璧侯的師妹呢。”


    東璧侯可是當今圖璧炙手可熱的大紅人,不但船隻所到之處各地百官爭相討好,這船隊裏,對他獻殷勤的更是比比皆是,連帶她也跟著沾了不少光。不得不說,昭尹給她安排的這個身份絕妙,江晚衣本就來自民間,有個師妹毫不奇怪,而且,這個師妹可以在低調的同時又享受一些身份上的便利之處,比如有個小丫環,再比如,可以奢侈地在船上洗熱水澡。


    懷瑾去得快,迴來得也快,不多時,兩個身強力壯的廚娘便抬著一大桶熱水哼哧哼哧地來了,倒好水,準備好洗漱物品後,再利索地離開。懷瑾關上門,拉上簾子,正要挽袖子伺候,沉魚道:“你也出去吧,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懷瑾雖然有點驚訝,但她素來不是個多嘴的丫頭,立刻也退了出去。


    薑沉魚走到木桶前,望著蒸騰的水汽低聲道:“我現在要沐浴,接下去的——你們知道該怎麽做了?”


    四下裏靜悄悄的,什麽聲音都沒有。但她滿意一笑,將那籃蘋果拎到桶旁,解開衣衫跨入水中,靠著桶壁舒服地歎了口氣。


    皇上派給她的那兩名暗衛應該已經離開了吧?雖然從來感應不到他們的氣息,但是,他們也應該知道此時如果偷看妃子洗澡會有什麽後果,料他們沒有那麽大的膽子,還敢繼續藏匿在這個房間裏。


    薑沉魚想到這裏,將籃子裏的蘋果一個個拿出來,拿到第九個時,上麵有道黃線,她用牙咬開,然後順著那條黃線輕輕抽拉,從裏麵抽出一條卷得很小的絹帕,展開來後,裏麵寫了一句話:“至程後,往雲翔街蔡家鋪子買迷迭香三斤。”


    字體一板一眼,似初學者,但每一點都向右斜飛,這是父親用左手寫字時的特有習慣。


    在接到出使程國的任務當夜,她便派握瑜將此事知會了父親,請他先派人趕赴程國做準備。


    “我要程國內部勢力分布的資料,五品以上的官員和燕國、宜國這次派出來赴宴的使者,每個人的生活習性和喜好通通都要知道。最後,是頤殊此人從小到大所經曆的每件事情,所接觸的每一個人。越詳盡,越好。”


    這是當日她對父親所提出的要求。如今他送來這字條,顯見一切已經布置妥當。接下去,隻需要等到了那邊與他們接頭便可。


    薑沉魚將整件事從頭到尾又仔細想了一遍,確信自己沒有什麽疏漏後,丟掉蘋果,將那絹帕浸入水中,墨色頓時化了,等再取出來時,就變成了很普通的一條手帕,任憑誰都無法從上麵找出端倪。


    做完這一切後,她決定專心享受這個難得的熱水浴,誰料,才剛閉上眼睛,就聽見“咚”的一聲,整個世界都劇烈地震動了一下,桶裏的水也頓時潑出小半。


    外麵響起一陣喧鬧聲,似乎出了什麽事情。


    薑沉魚沒有慌亂,耐心地在熱水中等待,果然,一震過後,船隻就慢慢地恢複了平靜。再過一會兒,懷瑾來敲門,喊道:“小姐,我可以進去嗎?”


    “進來吧。”


    懷瑾匆匆進來,將門合上,道:“小姐,剛才沒嚇著你吧?”


    “發生什麽事了?”


    “是有輛船在咱們前頭觸礁沉了,掀起好大的浪,連累咱們也跟著顛了一陣。”


    “怎麽這麽不小心?不是說領航的是個老手嗎?”


    “不是咱們的船啦!是別人的,這會兒,咱們的船夫正在打撈,忙著救他們呢。”


    咦?彌江之上,竟然有別家的船在航行?難道對方不知道,皇家使船出航,其他所有船隻通通都得避開讓道麽?


    薑沉魚立刻起身穿衣,懷瑾道:“小姐,做、做什麽?”


    “看看去。”她倒要看看,是哪個那麽大膽,竟敢觸犯天威。


    八出海


    甲板上,人頭攢動,將船頭圍繞了個密不透風。女子們竊竊私語,顯得比平時躁動。


    薑沉魚走過去,眾人看見是她,紛紛側身讓路,而人群分離之後,第一眼看見的,是一件紅衣。


    紅衣本已火般濃豔,被水浸透,紅得越發灼眼,彤雲般鋪瀉在修長的軀體上,與黑發纏繞,帶出十二分的妖嬈,襯得坐在船頭的男子,有著難以言述的風姿。


    他極瘦,露在袖外的手骨節白得幾近透明,手與腿都比一般人要長,拿著酒壇仰頭狂飲時,就多了幾許別人所模仿不來的大氣與不羈。明明渾身濕透,卻半點狼狽的樣子都沒有。


    他將酒全部喝完後,用袖子擦了擦嘴巴,這才轉過頭來,對著眾人搖了搖酒壇,眨眼道:“廿年陳釀,果然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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