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薑畫月的手改為摟住她的腰,像孩子擁抱母親一樣緊緊貼著她:“我好害怕……妹妹,我好害怕……”


    薑沉魚反抱住懷中的姐姐,隻覺得一顆心就那麽幽幽蕩蕩不著邊際地沉了下去。


    她知道畫月在害怕什麽。畫月的婚姻可以說隻有一個目的,就是庇護全家。眼看如今後位已空,正是眾妃借機上位之時,誰能先給皇上誕下麟兒,極有可能就能成為新後。可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太醫告訴她她得的是不孕之症,對女人來說,這無異於是比死還要恐怖的打擊。畫月入宮已有三年,已經漸失寵愛,再無子嗣,眼看封後無望,又不受恩寵,叫她在這深宮中如何度過漫漫餘生?


    薑沉魚一想到這裏,忍不住也跟著哭了。她抱住姐姐,心想,一定要幫姐姐,一定要想想辦法,然而,平日裏那麽多的智慧靈光,在這一刻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抱住泣不成聲的畫月,感受到從她身上傳來的戰栗與冰涼,忽然覺得好生悲傷。


    那悲傷濃濃,伴隨著皇宮巍峨的屋宇、陰霾的天空,形成前世今生的囚牢,囚住的又豈單單隻是姐姐一人?


    “妹妹,這事要保密,一定要保密!”薑畫月抓緊她的手,焦慮中還帶著難言的惶恐,“不止是對宮裏的人,還有爹娘哥哥他們,也不能說!因為……因為……”


    因為一旦說穿,必定會引起全家人的恐慌,會讓爹娘心疼……薑沉魚正這麽想,薑畫月已無比淒涼地說了下去:“因為他們一旦知道了,就會認為我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變成一顆無用之棋,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對我好了……”


    薑沉魚整個人重重一顫,萬萬想不到,姐姐竟然會這麽說!


    “其實,他們如今對我也不能說是好了,起碼是不如三年前了……”薑畫月再度哭了起來,“妹妹,為什麽我的命會這麽苦啊?”


    多少年前的一句“要做,就得做人上人;要嫁,就得嫁帝王妻,這樣才不枉生一世!”依稀還在耳邊迴蕩,與此時的話語交織在了一起,薑沉魚想,肯定是哪裏出了差錯,否則,為什麽昔日那個眼高於頂永遠自信著的嫵媚少女不見了?為什麽那段無憂無慮單純樸素的時光不見了?為什麽眼前的一切被重重霧氣所模糊再也看不清?


    肯定是,哪裏出了差錯啊……


    嘉寧宮中雖然是一片愁雲慘霧,寶華宮裏卻是歌舞升平。


    偌大的殿堂裏,曦禾斜臥於貴妃軟榻之上,手持酒杯,看下麵的舞姬們跳舞。這些舞姬都是由天樂署精心訓練而成,聽說天樂署每年要收數百名女童入署,教授琴舞曲藝,極其嚴苛,栽培個三五年後,資質平庸的就派去端茶倒水做粗活,其他的開始登場獻藝,隻有跳得最好的,才有資格進宮。


    這些姑娘全都是花朵般的年紀,容貌美麗腰肢柔軟,此時輕歌曼舞,擁簇一堂,當真是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曦禾看著看著,眼神就變了,最後一抬手,所有的樂聲舞步頓時在刹那間停了下來。


    她指著眾舞姬中最美貌的一位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怯怯答:“奴婢姓袁,字杏芳。”


    “你喜歡杏花?”曦禾的視線焦凝在她裙擺上繡著的杏花之上。


    袁杏芳答道:“是。”


    曦禾淡淡地望著她,忽地將手裏的酒杯往旁邊幾上一放,起身下榻,就那麽光著雙足一步步地朝她走過去。


    眾舞姬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一時間,腦海中浮現出有關這位夫人囂張跋扈難以伺候的傳聞,尤其是袁杏芳,額頭冷汗直流而下,表情更見畏懼。


    曦禾用那種高深莫測的目光打量了她半天,俯下身,提起她的裙擺,就那麽用力一分,隻聽“刺——”的一聲,做工精致的紅裙,硬是被她用手給撕破了。


    眾人臉色齊齊變白。袁杏芳更是驚唿道:“夫人!夫人……奴婢該死!奴婢該死,求夫人恕罪!求夫人恕罪!”說著,砰地跪了下去。


    誰知曦禾根本不理她,隻是自顧自地將她裙上的杏花撕成了碎片,一時間,大堂裏悄寂一片,隻聽得見布料破裂的聲音,聲聲刺耳。


    直到將那枝杏花撕得碎成了末,曦禾這才直起身來,目光冰涼地看著袁杏芳。袁杏芳哪還敢說話,隻有拚命地不停磕頭了。


    眾姬麵如死灰,心想這下完了,不知杏芳是哪裏觸犯了夫人的忌諱,看來一頓重罰在所難免,拖出去砍頭還算好的,最怕是打成殘疾,一輩子可就算徹底毀了。


    誰知曦禾並沒有如預料的那樣發火,而是從手腕上摘下一個鐲子,遞到袁杏芳麵前道:“這個賞你。”


    淚流滿麵的袁杏芳抬起頭,看看那隻鐲子又看看她,滿臉的不敢置信。


    曦禾將鐲子塞入她手中,然後懶洋洋地一揮手道:“你們全都迴去吧。”


    眾姬這才知道逃過一劫,連忙躬身行禮退離,曦禾又喚住袁杏芳,淡淡道:“本宮不喜歡你的名字,迴去改了。”


    “是……”袁杏芳戰戰兢兢地應了,踉蹌而逃。


    偌大的殿堂裏,一下子冷清了下來,有風吹過,吹得七重煙羅紗層層飄蕩,吹得曦禾的長發,四下飛揚,形如鬼魅。她踩著地上的碎布,轉身準備迴榻上繼續歪著,一雙手臂忽然自後伸出,將她一把抱住。


    曦禾一驚,正要掙紮,卻聽那人在耳旁笑道:“有沒有想朕?”


    是昭尹。


    身體雖然放鬆下來,但心中餘悸猶存,她忍不住迴頭,見到一雙細長帶點上挑的鳳眼,正笑眯眯地看著她,眼神裏,親昵無限。


    果然是昭尹。


    見鬼了,這個時候他不應該在迴京的路上的嗎?怎麽會出現在寶華宮裏?還是一身侍衛的裝束!


    “皇上你……”


    “朕怎會提前迴宮是嗎?因為朕太想曦禾了,想早點兒見到曦禾,所以一路快馬加鞭,撇開大軍,先行迴來了,這個答案夠不夠好?”昭尹說著吻上她的麵頰,還待吻唇,卻被曦禾一把推開,冷笑道:“皇上來見臣妾用得著穿成這樣?騙鬼呢?”


    昭尹哈哈大笑,取了幾上的酒一口飲下,然後順勢就坐到了榻上:“果然還是曦禾最了解朕,騙不到啊騙不到。”


    曦禾見他神色歡愉似乎心情大好,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皇上遇到什麽好事了?高興成這樣?”


    昭尹眨眨眼睛:“誅滅叛軍,算不算?”


    曦禾輕哼一聲,沉下了臉。昭尹笑著,一把將她拉過去擁入懷中道:“還有就是朕秘見了幾個人,並且給你找了個舅舅。”


    “舅舅?”曦禾擰起眉頭,“我家的親戚全死絕了,哪兒來的舅舅?”


    “所以說是‘找’嘛。”昭尹忽然收了笑,無比認真地望著她,一字一字道,“曦禾,你,想不想當皇後?”


    又一陣風從殿外吹進來,紗簾輕飛,如雲霧般層層蕩開,曦禾的眼睛,亦如這紗簾一般,泛起一片迷離。


    “為什麽選我?”初春乍暖還寒的午後,一地斑斕陽光裏,素白烏發的女子赤足站在琉璃之上,輕輕地問。


    於是那五個字便成了花開的聲音,既急促又緩慢,既質疑又震驚,既痛苦又快樂,顧慮重重,卻又肆無忌憚。


    錦榻上,年輕的帝王握住她的手,兩隻手都握住,深邃的眼睛裏倒映出她的影子,隱隱約約地一道:“因為很多原因:不願放權;不想再出現第二個薛懷;示弱他國,讓他們以為朕是個昏庸好色之君;還有,最後一點……朕喜歡你。”


    圖璧四年四月初一,帝軍迴都。昭尹犒賞三軍,賜封潘方為左將軍,並為其父平反,大赦天下,萬民同慶。


    五水月


    “這枝杏花多少錢?”


    無邊暗境,因著這一句話,而綻出了光與亮。那光先是熒熒的一點,繼而躥起成火苗,展開光暈,逐漸彌漫開來。


    “十文錢。”依稀間,有個清稚的女聲如此迴答。仿佛是千百年前就已書寫好的戲碼,按著那個她所熟悉卻又陌生的套路走下去。


    於是,光暈裏就出現了一枝花,深褐色的枝幹,灰紅色的萼,潔白的花瓣,一朵朵密密地長在一起,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妖嬈盛開。由於沾了水的緣故,顯得更加鮮豔欲滴。


    她看見一隻手伸過來,將那枝花接走。


    修長如玉的手,寬大飄揚的白色衣袖。


    那人的臉,在黑幕裏看不見。


    她忽然覺得焦躁,想去拉他的衣袖,那身影分明近在咫尺,下一瞬,卻已飄到了十丈開外。


    這十丈的距離,隱隱然,如隔了一世。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啊……她看見自己的手就像拉麵一樣拉得長長,跨越了這隔若浮生的距離,緊緊抓住他。


    某種渴望溢出胸腔,隨之而來的還有眼淚,光影中,那白衣絕世獨立,堪比謫仙,而她緊緊抓住,不顧一切地抓住,不敢鬆手。


    “我希望……”她聽見那清稚的女音說,用一種瞬間蒼老的聲音,“我希望自己一下子就到了六十歲,人世間該吃的苦都已經吃完了,隻需要最後靜靜地等待死亡。”


    “不,你應該先等待十六歲。”白衣人在前方迴過頭,分明看不清容顏,卻能鮮明地感覺出,他的眼神很溫柔,“十六歲時,我會娶你。”


    她的心悸顫了幾下,滿是驚喜,開始微笑、展齒笑、彎眉笑,很雀躍地笑,然後朝他跑過去:“這是你說的,你說過的話,一定要算數!不許抵賴哦!”


    光圈變大了,重重黑霧慢慢散去,顯露出那人完整的模樣,她抓住他的手,將他轉過身來,說道:“那我就等你十六歲,十六歲時你……”


    聲音戛然而止。


    亮光映在那人臉上,眉眼彎彎,笑得深情,卻不是他。


    那人開口,聲線撩人:“沒有錯啊,朕娶了十六歲的你,朕沒有食言。”


    她驚嚇得連連後退,卻被他一把攬迴,頭貼著頭,鼻對著鼻,近在能感應到彼此唿吸的距離。


    “不僅如此,”那人說著,從身後取出一個金燦燦的皇冠,不由分說地戴到她的頭上,“朕還要封你為後。曦禾,你將是璧國之後。”


    那金冠沉得就像山一樣,重重地壓了下來。她發出淒厲的叫聲,豁然驚醒——


    夜涼如水,宮燈暗淡,空氣裏,有著冰麝龍涎的香氣,糜爛而芬甜。


    曦禾抱著柔軟的絲被,瞳孔渙散,好一陣子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等她最終想起這裏是寶華宮,而她正躺在自己的象牙床上時,便又發出一聲尖叫,跳下床,發了瘋似的衝出去。


    宮人被聲音驚醒,連忙點燈披衣圍攏,見她披頭散發地衝出內室,不禁驚唿道:“夫人,夫人你去哪兒?夫人,發生什麽事了?去哪兒啊……”


    曦禾聽若未聞地打開門,跑到院中,像個孩子一樣從東邊跑到西邊,又從西邊跑迴東邊,像在尋找什麽東西。


    宮人見她衣衫單薄又光著腳,生怕受凍,連忙取了外套來給她披上,一邊係帶子一邊道:“夫人,你找什麽啊?”


    曦禾呆滯地看著空無一物的院落,茫然道:“杏、杏樹……”


    “杏樹?”其中一個宮人皺著眉頭,無比詫異地說道,“夫人住進寶華宮的第二天,就命人把皇宮裏所有的杏樹都砍光了,夫人忘啦?”


    “砍、砍、砍光了?”


    “是啊。”一頭霧水的宮人說完這句話後,就看見她們的主子慢慢蹲下身去,目光沒有焦距地望著某個方向,然後——


    號啕大哭。


    幾個時辰之後,晨曦映入綠欞窗,早起的薑沉魚正在梳頭時,懷瑾從外接了一帖子進來道:“小姐,有你的信。”


    淺紫色的信封上,用清靈俊秀的字體寫著:


    謹呈 薑三小姐 淑覽


    是公子!


    薑沉魚心中一喜,連忙接過拆口,信的內容很短,隻有一行:


    梨花已風起,謹候芳蹤。


    公子約她去看花?


    當即頭也顧不上梳了,將那封信看了又看,開始挑選衣服。鵝黃色,太跳脫;青荷色,太老成;朱紅色,太妖豔;水綠色,不襯她的膚色啊……把整箱子的春衫都給淘汰盡了,還是找不到合心意的衣服。


    身旁兩個丫頭早已看得不耐煩,嘟嘴道:“小姐,怎麽我們瞧著都挺好的衣服,到你眼裏就不滿意了呢?就拿那件七彩綺羅衫,剛做好時你還誇漂亮呢,怎麽穿都沒穿過就又嫌棄了?”


    “多嘴!”薑沉魚不理她們,又從頭看了一遍,想起公子幾次送帖都是淺紫色的,想必對此色有偏愛,當下就選了件大袖對襟淺紫羅紗衫與白抹胸長裙,什麽佩飾都不要,隻在髻上簪了七朵剛摘下來猶帶露水的梨花。


    最後,在眾婢一致驚豔的目光裏上了馬車,趕赴紅園。


    紅園坐落於帝京之南,占地約百畝,素以風景秀麗聞名,有人間天堂之稱。它本是王家的產業,隨著王氏沒落,此園輾轉幾次,被一姓胡的商人買下。那人長年不來帝都,因此索性開了園門供人玩賞。


    薑沉魚往日隻聞其名,未曾入內,如今乘著馬車一路進去,但見林木蔥蘢,花草繁茂,樓閣參差,亭台掩映,仿佛所有春天的景致都濃縮在了此間一般。湖心島旁,有鸚鵡塚、覽翠山,與澄光林成鼎足之勢。過了湖心再往南,便是最負盛名的三春林。


    所謂三春,乃杏、梨、桃。


    因此林中,這三種樹木交叉栽種,錯落有致。


    在她所見的第一棵梨樹下,停著公子的馬車,公子站在車旁,車上的白澤與他的白衣兩相輝映,鮮活如生。


    薑沉魚縮在袖中的手慢慢握緊,竭力不讓自己流露出太多興奮的情緒,然後打開車門。


    姬嬰果然前來相扶。


    指腹溫潤指身修長,那隻手,平攤在她麵前,有著絕佳的姿勢與風華。盡管一再囑咐自己要鎮定,但她還是忍不住臉紅了,輕輕搭住那隻手,提裙下車。


    春風蕩漾,梨樹花開,天資靈秀,白清似雪,意氣高潔。


    在這一刻,便是無人亦醉了,更何況是在心上人的身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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