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沉魚剛待跟姐姐迴宮,突見姬嬰從殿內走出來,兩人的視線不經意地交錯,薑沉魚頓時心跳驟急,幾乎連唿吸都為之停止。


    然而,姬嬰的目光並未在她臉上多加停留,很快掃開,匆匆離去。


    寂寂的晚風,吹拂起他的長袍,宮燈將他的影子拖在地上,長長一道,絕世靜邃,暗雅流光。


    薑沉魚癡癡地望著他的背影,直到薑畫月重重推了她一把,取笑道:“還看?人都沒影了。”


    薑沉魚臉上一紅,剛想辯解,薑畫月已挽起她的手道:“我們迴去吧。”


    迴到嘉寧宮,薑畫月屏退左右,放開她的手,表情變得非常複雜,最後長長地歎了口氣。


    “姐姐?”


    薑畫月低聲道:“沒想到,淇奧侯竟是如此人物……嗬嗬,這麽簡單就解決了此事,太後的懿旨,真虧他想得出來!”


    薑沉魚垂頭笑道:“這不挺好的麽?兵不血刃就化解了一場幹戈……”


    薑畫月白她一眼:“你是好了,隻要能見到姬嬰你還有什麽不好的?”


    “姐姐……”


    “卻是讓我白歡喜了一場,本還以為曦禾這次能和皇後鬥個兩敗俱傷呢,沒想到半途殺出個姬嬰,皇上在書房等這麽久,果然是在等他來救火。曦禾這迴,可算是栽在他手上了!”


    薑沉魚沉吟道:“曦禾夫人之所以那樣咄咄逼人,不過就是抓住了聖旨落水一事,可是薛采當時身上也帶著先帝的禦卷,孝字大於天,即使皇帝的聖旨,在先帝的禦卷麵前,也不得不讓了。這一招,雖然簡單,但亦是絕妙。”


    “什麽當時身上帶有先帝的禦卷?分明就是現去定國寺取的。”薑畫月嗤鼻,忽似想起什麽,開始咯咯地笑。


    “姐姐又笑什麽?”


    “我笑曦禾機關算盡,白跪這麽半天啊。”薑畫月說著打散頭發,坐到梳妝台前開始卸妝,“真是可惜了,本是扳倒皇後的最佳機會,可惜就這麽白白地丟掉了……沉魚,你可知道曦禾今日輸在了哪一步麽?”


    薑沉魚遲疑道:“因為……公子插手的緣故?”


    薑畫月瞪著她:“你呀,看見淇奧侯,就跟丟了魂似的,滿腦子都是你的公子了!”


    薑沉魚羞紅了臉,薑畫月見她這個模樣,隻能笑著搖頭歎道:“好吧好吧,就當這是一個原因吧,不過,這恰恰說明了最重要的一點——曦禾雖然受寵,但除了皇恩,再無其他。”


    薑沉魚心中一顫,聽懂了弦外之意。


    “今日這事若是換了我,我都不需要自己去殿前跪乞,隻需讓父親聯同朝中的大臣一起上折子,痛訴皇後教侄無方,縱侄行兇,導致聖旨落水,觸犯天威。到時候,一本接一本的折子壓上去,就算有先帝的禦卷那又怎麽樣?也保不住薛氏一家。所以啊……”薑畫月一邊慢條斯理地梳著長發,一邊得意道,“再傾國傾城、再三千寵愛又怎麽樣?沒有家族背景和朝中勢力在後頭撐腰,這皇宮阿修羅之地,又豈是區區一人之力所能左右?”


    薑沉魚低下頭,沒有接話。


    “我以前還是太抬舉她了,視她為勁敵,現在再看,也不過如此。事關薛氏時,便連皇上也隻想著如何護住薛氏,而不是如何給他的寵妃要個公道。所以說,泥鰍終歸還是泥鰍,再怎麽折騰,也翻不出池塘……”


    薑沉魚突地起身,道:“姐姐,我要迴去了。”


    薑畫月一愕,隨即明白過來,眼中閃過一絲嘲諷,笑道:“我知道你覺得這爭風吃醋、明爭暗鬥的事情惡心,不愛聽。但是想想你可憐的姐姐我,每天都活在這樣的日子裏,指不定哪天被算計了的人就是我呢。罷了罷了,這其中的滋味,外人又豈能懂得?我也隻是一時牢騷而已,你不愛聽,我不說了便是。”


    被她這麽一說,薑沉魚不禁慚愧起來,上前握了她的手道:“姐姐,我不是不愛聽,隻是……”


    “我明白的,不說了。”薑畫月看向銅鏡中的自己,縱然眉目依舊如畫,但眼眸早已不再純粹,哪還是當初那個待字閨中不諳世事的薑大小姐?再看身後的妹妹,隻不過三歲之差,卻恍似兩類人。她已因經曆風霜而憔悴,而妹妹卻依舊被家族所庇佑著,像晨曦裏的鮮花一般純淨。一念至此,不禁很是感慨:“想來咱們家最好命的就是你,不但父母寵如珍寶,而且聽說還給你安排了同淇奧侯的婚事?”


    薑沉魚咬著唇,半晌,輕點下頭。


    “多好,你對他不是仰慕已久了麽?如今,終於能得償所願了。”


    “此事還沒成呢……”


    “怎會不成?當今帝都,能配得起那個謫仙般的人兒的,也就隻有妹妹你了。”薑畫月淡淡一笑,“他的本事你今日裏也見識到了?皇上對他極為倚重,不但朝中大事,現在便連後宮內務都開始聽他的了。姬、薑兩家一旦聯姻,就不怕薛家了。瞧,你的眉頭又皺起來了,一聽到這種爭權奪勢的事情你就厭惡,傻妹妹啊,你嫁的夫君不是平民百姓,而是當朝重臣,你又怎脫離得開這是非之地呢?”


    薑沉魚心中清楚姐姐說的是事實,正因如此,反而覺得更加悲哀。她對姬嬰,是真心傾慕,可對家族而言,卻更看重聯姻的好處。這世間,果然一旦沾染了榮華富貴,便再無純粹可言。


    薑畫月從梳妝匣中取出一支珠釵,釵頭一顆明珠,足有龍眼大小,散發著瑩潤的光。


    “這是宜國使臣進貢來的稀世之珠,當今世上隻有一對。皇上分別賞了我與曦禾一人一顆。這顆叫長相守,她那顆叫勿相忘。我請巧匠將它打製成釵,如今送於妹妹,就當是給妹妹大婚的賀禮吧。”


    薑沉魚連忙跪下謝恩,恭恭敬敬地接過,珠釵入手,映得肌膚都變成了幽幽的藍色。


    薑畫月凝望著那支釵,眼神柔軟,卻又溢滿滄桑:“願你真正能如此名一般,與良人長相廝守,恩愛白頭。”


    長相守……麽?真是個好名字。


    薑沉魚捧著那支釵,心中百感交集。然而,這時的她和薑畫月都不曾預料到,正因為這對明珠,她們,以及曦禾,還有今日這起事件所關聯到的所有人的命運,全都糾纏在了一起。


    叫長相守的,恰恰分離。


    叫勿相忘的,偏偏消弭。


    一腔悲歡古難全,世事從來不如意。


    二緣誤


    這一日,薑沉魚晨起正在梳妝時,貼身的丫環握瑜喜滋滋地跑進來笑道:“恭喜小姐!賀喜小姐!”


    幫她梳頭的懷瑾啐了一聲:“什麽天大的喜事,值得你這樣大清早的就咋唿?”


    握瑜嘻嘻一笑,眨眨眼睛道:“真的是大喜事嘛,夫人啊請來了京城第一巧嘴黃金婆,托她去淇奧侯那兒給小姐說媒,這會兒正在前廳裏寫庚帖呢。”


    薑沉魚又是害羞又是歡喜,臉頓時紅了。


    握瑜一拉她的手道:“小姐,咱們去看看吧!”


    懷瑾皺眉:“這種時候,小姐怎麽能拋頭露麵?”


    “又沒說要走進去瞧,咱們就在外麵偷偷地看一眼嘛,小姐,都說黃金婆巧舌如簧,麻子臉說成賽天仙,死的也能給說活了,你就不好奇嗎?”


    薑沉魚雖覺不妥,但畢竟戰勝不了好奇心,當即換好了衣裳隨握瑜趕往前廳,直接走側門進去,隔著一道擋風屏,見母親和一四旬出頭的婦人正坐著吃茶,不消說,那名婦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黃金婆了。


    婦人眉長額寬,下頜削尖,一副玲瓏刻相,此時手裏展著一張帖子,看了又看道:“中。不是我說,就三小姐這名字,這年庚,這八字,實在是大富大貴之相!侯爺他斷斷沒有拒絕之理!好八字,好八字呀!”


    握瑜將腦袋湊將過來,小聲道:“小姐,她都說你八字好呢!”


    薑沉魚淡淡一笑,心想一個媒婆又懂什麽八字命理了,分明是挑主人家愛聽的話說罷了。


    那邊薑夫人道:“一切就有勞你了。”


    黃金婆擺了擺手道:“夫人這是說哪的話,貴府的三小姐可是咱璧國出了名的美人,不但人美才高,性情也是一等一的好,能為這樣的姑娘說媒,可是我黃金婆的造化!再說那淇奧侯是什麽樣的人物,我若真能牽成了這樣天造地設的一樁好親,真是阿彌陀佛,不知會讓同行多嫉妒。夫人您放一百二十個心,我老婆子敢拍著胸脯說,這門親事啊,準成!到時候,還請夫人賞我杯喜酒吃呢。”


    薑夫人聽了這番話果然大是受用,笑著打賞了銀子。那黃金婆倒也不囉嗦,這就起身道:“事不宜遲,我這就去侯爺府送庚帖,三日卜吉滿後,再帶侯爺的庚帖迴來。”


    薑夫人一路送到廳門口,這才迴頭對著屏風一笑道:“出來吧。”


    薑沉魚心知母親已經知道自己躲在後麵了,隻得走出去,但見母親看向自己的目光裏全是喜意,頓時又不自在起來,連忙低下頭。


    薑夫人牽住她的手一同坐下道:“合計完你的親事,我也就放心了。”


    “娘辛苦了。”


    薑夫人將她耳邊的幾縷發絲挽到耳後,感慨道:“真是不知不覺,一眨眼,連我的小女兒都長這麽大了,到了該出嫁的年紀了。想我三個子女裏,你哥哥孝成雖是男孩,但從小就不爭氣,讀書不行習武也不行,雖靠你爹的蔭庇當上了羽林軍騎都尉,這輩子恐怕也就這樣混著了;你姐姐畫月倒是個七巧玲瓏心的,但好勝心切難免尖刻;至於你,長得好,性子也好,為人處事最有分寸,但太過純善,娘真怕你日後受欺負,所以,想來想去,這朝中的貴胄子弟裏,能保我兒一世富貴又寬厚相待的,也隻有淇奧侯了。”


    “娘……”薑沉魚迴握住母親的手,隻覺心中暖融融的,正在感動時,一家仆匆匆來報:“三小姐,有客拜訪。”


    咦?她也有客人的嗎?這個時候,又會是誰來拜訪她?


    薑夫人起身道:“如此請客人來這兒吧。我先迴房了,沉魚你好好招待人家,莫要怠慢了。”


    薑沉魚送走了母親,便見一個青衫少年在家仆的帶領下走進大廳,冬日的陽光映在那人臉上,她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


    “小生欒召,參見薑小姐。”少年的眼睛骨碌碌地轉個不停,笑著上來握住了她的手,舉止很是輕浮。


    薑沉魚連忙屏退下人,壓低聲音道:“公主,你怎會來此?”


    原來,這個頭戴小帽,身形矮小的少年郎,不是別個,乃是女扮男裝的昭鸞公主。


    昭鸞嘟噥道:“在宮裏待得無聊死了,所以出宮來玩兒,豈料走得匆忙,竟連一文錢都沒帶,正好路過右相府,就跑來找你幫忙。”


    薑沉魚嚇一跳:“公主是偷跑出宮的?”


    “算是吧,不過,以前也跑出來玩過,皇兄其實是知道的,但睜隻眼閉隻眼假做不曉罷了。隻要不傳到太後耳朵裏,就什麽都好說。”昭鸞說著,搖了搖她的手道,“好姐姐,借我點錢吧,迴頭我還你。”


    薑沉魚想,這刁蠻公主已經找上門來,再想置身事外已經不可能,為今之計隻得一邊穩住她,一邊派人給宮裏帶話,讓皇上定奪。當下道:“外頭人雜事多,有什麽好玩兒的?既然公主來這裏,不如就在我這兒玩吧,家中的廚娘擅做糕點……”


    她話還沒說完,昭鸞已嬌聲叫了起來:“哎呀,這家裏頭有什麽好玩兒的,要的就是外頭的刺激新鮮嘛,好姐姐,不如你跟我一起去玩兒,你成天悶在家裏,也怪沒意思的吧?”


    “這……”


    “別這啊那啊的了,快去拿錢,順便和我一樣換了男裝,我帶你去幾個好玩的地方,保管你大開眼界!”


    看昭鸞那雀躍模樣,家裏是決計留不住了。也罷,讓她出去一個人胡鬧,還不如自己跟著,起碼能看著她不闖出亂子來。一念至此,薑沉魚便也換了衣衫帶上銀票,知會過母親後,又安排了四個暗衛護著,這才出門。


    一路上昭鸞對大街小巷果然甚是熟悉,尤其是帶她去的幾個地方,連在京城住了十五年的她都還是第一次知道。


    首先是一條極偏僻小巷裏的一個賣麵的攤子,客人不算多,桌子也才四張,粗碗竹筷,看上去簡陋之極。薑沉魚本還擔心不夠幹淨,但等那麵一端上來,一聞到那撲鼻而來的香味,她就什麽都忘記了。


    末了昭鸞問她:“如何?”


    薑沉魚深吸口氣,又長歎出去道:“今日方知以往的麵盡都是白吃了的。這位阿嬸手藝真好。”


    “那是,便連言睿也抵擋不了這方家麵的誘惑,更何況你我。”


    薑沉魚吃了一驚:“這是方家麵?”


    昭鸞點頭:“可惜那位正主已經死了,現在做麵的這個,據說以前是她的幫傭。連幫傭做出來的麵都有這等味道,沒能親口嚐到昔日正宗的方家麵,真是遺憾啊!”


    薑沉魚迴頭看了眼正在煮麵的婦人,心中依稀泛起幾絲惆悵。曾經,曦禾的母親方氏正是站在這個地方日夜賣麵的吧?那麽曦禾是不是也在這裏幫忙擦過桌子洗過碗呢?又有誰能想到,昔日粗衣赤足的貧家女,今日會成為深宮內院的帝王妃?


    人生的境遇,真的是很難說啊……


    繼而她們又去了一家茶館,也是小街道上的小門麵,樓上樓下都坐滿了人,薑沉魚本想著用重金要個雅間來坐,但昭鸞卻拉著她往柱子旁一站,說了聲噓。隻聽案上醒木重響,垂簾後的說書先生一張口,薑沉魚怔住了——女人?


    此地的說書先生,竟是個女人?


    並且那女子說得聲情並茂,活靈活現,營造緊張氣氛和懸念效果一流,直把人聽得小心肝怦怦直跳。當聽完一段“槍挑小康王”後,昭鸞拉著她走出茶館,笑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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