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有在黃城度過盛夏。現在過來,卻覺得我挑了個好地方。山城的夏天比c城要涼快不少。滿眼碧綠的楓樹看著特養眼,我爬著山,到了黃城高中,才發現到了暑假,它早就關門大吉了。我想起那年的寒假,我和季澤清兩個傷員也是被學校關在門外,不由暗暗發笑。黃城高中,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繞到了寺廟,裏麵的僧侶正在念經。之前來過那麽多次,也沒拜一拜,正好這次就拜上了吧。之前亂開神靈的玩笑,虛頭巴腦地編香菇白菜包故事,又在寺廟裏吃葷,還誹謗佛祖和耶穌的關係,看來佛祖也很小心眼。

    我跪在祈願凳上,將過往的事在腦海裏迅速地過了一遭,然後虔誠地將額頭抵在了凳子上。

    出來碰到一個僧侶,竟認出了我,樂嗬嗬地跟我打招唿。我跟他聊了幾句,忽然問道:“四年前的除夕,寺廟的祈願蠟燭點得真是好看。這幾年有什麽新創意嗎?”

    僧侶狐疑地看我:“什麽祈願蠟燭?”

    我說:“就是把蠟燭拚成了老鼠的形狀啊。那年是鼠年。你不記得了嗎?”

    僧侶仿佛迴憶起來,恍然大悟地說道:“你說那年呀,那年確實很奇怪,我們寺廟最熱鬧的時候一般都在年後,那年也不知怎麽迴事,在除夕那天,院子裏多了很多祈願蠟,點得到處都是。我們都擔心有火災,也沒敢把香客的蠟燭拔了,所以守到蠟燭全滅了為止。要是每年來個新創意,我們可受不住啊。”

    我寧靜的心裏忽然不平靜了,就像那天午夜後山上,山水落入水灘,滴滴答答地源源不斷地發出清脆的入水聲。

    也許,也許是別人做的,剛好小結巴發現了呢?紀晴冉,不要多想了,他已經離你遠去了,再美的往昔也變成舊傷了。

    下山的時候,我還真遇上了李善軍。他比之前胖了一圈,估計籃球這項運動他已經好久不參加了。他有著黃城人特有的熱忱,看著我的行李,說著一連串的話:“紀晴冉,你怎麽迴來啦?哦,你是要在這裏住下了啊?房子找了沒?還沒找啊?那去我家吧?我家本來就經營小旅店,你不要客氣。錢?談什麽錢?你是我客人,願意怎麽住就怎麽住。走走走,趕緊走吧。”說著他就連拉帶拽地把我請到了他家的小旅館。

    說句實在話,李善軍開的小旅館真是不錯。它在一條黃城相對繁忙的馬路上,但它的後麵卻是一個湛綠湛綠的湖。入世出世,仿佛隻要換個朝向就行。不管李善軍跟我怎麽客氣,我還是給李善軍

    交了一個月的房租。李善軍恨恨地說道:“那以後大魚大肉地伺候你吧!”

    結果,真是每餐大魚大肉,搞得我看見跟魚和肉有關的圖片都犯惡心。

    依照季澤清在麵館裏提議的,我在旅館裏寫起小說來。注冊了一個寫作的馬甲,寫了幾篇搞笑的文,是當下大家喜聞樂見的小白內容。什麽《n大差生》啦,《我本純良》啦。文倒是也有人看,還有人跟我談出版,不溫不火的,日子倒也算平淡。寫文的收入不能讓我大手大腳,但在生活成本很低的黃城,足夠讓我生存下來了。我寂寞了,就去寫作專欄上調戲調戲人家;要是開心了,還會說一些葷段子。和粉絲的關係還算不錯,大家都會跑來問“大大,你是不是那文的主角啊?你真的碰上了和男主角一樣的人麽?”我故作神秘,笑而不語。

    私下裏,我把之前發生的事,寫成了《跪著愛,躺著愛》,算是《跪著愛》的續集。因為怕艾香這樣的慘案重現,我把文章設置了一串密碼。放進我的u盤裏,又給u盤設置了密碼,還把u盤鎖進了抽屜。看著跟放進無數重保險箱似的文章,我才安心了點。

    每天晚上我最開心的是寫這個小說。當別的文寫不下去,粉絲一催文時,我就說寫著呢寫著呢,然後我拿出u盤,耕耘這個隻有我知道的故事。

    沒想到我在黃城,一待就待了一年多。我看著李善軍穿得人模狗樣去相親,又人模狗樣地領了個眉清目秀的女孩進了門,再看著他們熱熱鬧鬧地結了婚,現在李善軍快升級成爸爸了,每天跟在他太太後麵噓寒問暖,動不動就淪落到跪搓衣板,還不讓進房的地步。堂堂一個旅館老板,大半夜的居然沒地方可睡,傳出去都要讓人家笑掉大牙。

    一天,杜文諾給我打電話,讓我趕緊迴c城。我以為出了什麽事,結果她嬌羞地說自己要結婚了。不知怎麽的,我以為是季澤清,竟然愣在原地很久,大腦一片空白,不知該怎麽應答。

    杜文諾說道:“冉冉,你迴來吧。我要你做最美的伴娘。”我想起當時沈青春要我做她和馮佳柏婚禮的伴娘,現在杜文諾要我做她和季澤清婚禮的伴娘,可是,我明明想做這兩場婚姻的新娘來著。我果然是水性楊花……

    我說:“我不去了,我這兒還有點活兒沒幹呢。有個小說著急交稿。”

    杜文諾說:“你丫不迴來,我就跟你絕交!我一輩子就結這麽一次婚,你還不來?你要不來,等你結婚的時候你求我去,我也不去!”

    我都結過婚

    了……那時你還不知道在哪兒飄呢。我心裏暗暗說道。

    最後杜文諾威逼利誘,還是讓我答應去c城參加她的婚禮了。討價還價的結果是,我不用做伴娘,但要以賓客的身份出席。

    我心想,要真是去做杜文諾和季澤清婚禮的伴娘,季澤清非抽死我不可。

    掛了電話,我才想起來忘了跟杜文諾確認一下,新郎到底是不是季澤清了。可是不知怎麽的,我覺得不知道真相也挺好的,這樣我還有50%的希望,希望那個人不是他。

    從黃城輾轉迴到c城,我沒有迴家。後媽今年得了個孫子,一家五口都住一塊兒,我去了也沒地方住,所以找了個酒店住了下來。

    躺在酒店裏,我跟平時一樣,喝了一杯暖茶,抱著一個枕頭,漸漸入睡了。

    入睡之前我隱隱地感歎,在浩渺的宇宙,茫茫的人海中,終找不到一處容我棲身之所,一個容我依靠之人。

    我沒有什麽禮服可穿,隻好找出之前馮佳柏送我的兩套禮服。一套是淡藍色渦旋型的抹胸禮服,一套是杏白色的露背旗袍。我想起那時季澤清說旗袍的設計讓我這個有夫之婦穿著,有傷風化。於是我把旗袍穿上了身。

    我現在已經不是有夫之婦了,我穿成什麽樣,他都管不著了。

    在鏡子裏照了照自己,快26歲的我,眼角稍微有了點細紋。不明顯,但足以顯示我不再年輕了。相對地,額頭的疤痕越來越淡了。我掏出粉餅,將臉好好捯飭了一番。又把頭發抓了抓,弄成蓬鬆的造型,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我說道:“紀晴冉,文諾說得對,你真他媽有一種氣質美。幽怨的氣質美!”

    婚禮在c城的郊區舉行。杜文諾給我的短信裏,簡單說了那邊的行車路徑。她說這是個“bbq”型的婚禮,大家隨意地吃喝就成。我心想,世道變得真快,隨意吃喝的婚禮不是傳說中的流水席麽?居然都已經與時俱進到了bbq……

    作為一個窮作家,我沒有錢打車去郊區,踩著一雙高跟鞋,站了一路的公交車,到了地方下車後,離那個bbq現場還有老遠一段距離。這個地方比黃城還要荒涼些,隻有一條黑色的柏油路,一個殘破的車站牌,和一片茂盛的雜草。

    我拿出手機定了定位。很好,我還要走三公裏。nnd,杜文諾,季澤清,你倆到結婚這時候了,還欺負我!

    秋老虎很是傲嬌,把我曬得特銷魂。我把蓬鬆的頭發隨便綁在了後麵,抹了抹滿臉的汗,走

    了幾步,又把高跟鞋脫了,拎在手上。滾燙的柏油路很激勵人,讓人忍不住快速地換腳,以至於我一路競走起來。

    我走得快全身散架了,後麵響起了喇叭聲,我往柏油路邊上讓了讓。車很快飛馳過去。開了一段,忽然停了下來,又快速地倒退迴來。

    逆著光,我看不清車裏的人。車窗搖下,我看見季澤清正歪著頭看我。車裏的冷氣正汩汩地往外冒。

    他說:“上車!”

    我記得他之前也這麽命令過我上車,那時我對艾香噴了一堆“一往情深忠犬奴”之類的論調,把他給惹怒了。

    我乖乖地上車。外麵實在是太熱,我怕還沒走到婚禮現場,我就要蒸發上天了。識時務者為俊傑,我沒有什麽好打腫臉充胖子的。

    我看了眼季澤清,他穿得很正統,白襯衫黑西裝黑褲子黑領帶,之前我看他穿過很多商務裝,卻從來沒見過他穿成這般嚴肅。這果然是結婚的樣子,可比李善軍結婚的時候要正式多了。李善軍結婚時居然穿了件大紅的襯衫,真不知道他憑著這種審美觀是如何在這個世界上頑強生存下來的。

    我看了看後麵,並沒有想象中的迎親隊伍。大概bbq婚禮就是該這麽辦的吧。不曉得杜文諾這個一向走不同尋常路的家夥又玩什麽神秘了。

    季澤清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仿佛前路很是艱險。出發前本想在他麵前留個完滿的背影,現在事與願違,我被外麵曬得已經虛脫,跟一隻被踩扁的小蝗蟲一樣,我鬱結之餘,也隻好拿手不停地抹著汗。

    季澤清仍然一直盯著前麵,他問我:“吃了嗎?”

    我有些難過,之前我埋怨過他把我當飯桶,見麵就問吃了嗎,隔了這麽久忽然聽到這句問候,竟比任何一頓美餐都令人迴味。

    我說道:“不是說bbq嗎?我留了肚子來的。”

    “哦。”季澤清應了一聲,過會兒又說道:“這一兩年你忙什麽呢?”

    我說:“寫小說去了。”

    “哦。”季澤清又應了一聲,問:“後來我去學校找你,他們說你沒再讀研究生了。杜文諾也沒跟我說你去哪裏。”

    我堅持要杜文諾保證不透露我的去向,也不透露我新的手機號的。她做得很好。

    我說道:“雲遊四海去了唄。”

    他打著方向盤,說道:“離了馮佳柏,連c城也待不下去了?當初為了他,把自己的名節都搭上了,又做

    起了逃兵,還美其名曰雲遊四海呢。”

    他說得很慢,不是之前跟我鬥嘴的語氣。那是類似於《動物世界》的配音,娓娓道來,富有感情的重量。可這感情不是針對觀眾,而是針對話語本身。

    車裏的冷氣很足,我已不似剛才那副幹癟的狀態了。我翻下座位上方的遮光板,我知道遮光板的背麵是一麵鏡子。

    我看了眼鏡子中的自己,臉上有兩大團高原紅,睫毛膏花得整雙眼睛都是黑乎乎的。頭發雜亂得像一個天然的鳥窩。我問道:“有濕紙巾嗎?”

    問完了,我又想起來,那次我被艾香潑了一臉的果汁,我也是這般問他,有沒有濕紙巾,然後他斬釘截鐵地說沒有。

    大概和我最近在寫迴憶錄有關。一段段的迴憶如刀刻一般清晰。

    他從擋風玻璃下方,拿了一個紙巾盒,扔給我。

    真是有老婆的人了,車裏都備了濕紙巾。我對著鏡子仔細地把臉擦了擦,又盤了盤頭發,恢複成化妝前的樣子。在他麵前,我一偽裝,就要遭報應。

    沉默了一會兒,他依舊麵朝前方,問我:“嫁了沒?”

    我沒聽清,扭頭問“什麽?”

    他目不轉睛地跟前方空氣說道:“嫁了沒?老大不小的了,打算給馮佳柏守身如玉到幾時啊?”

    我說道:“沒呢。”

    忽然又覺得對方在今天都變成別人的新郎了,自己這種孤苦飄零的狀態實在過於可憐,又心虛地說道:“也快了。”

    他終於轉過頭來看我,愣愣地看了我兩眼,又把頭轉過去了。

    “是——是個什——什麽樣的人啊?”季澤清說道。

    我驚訝地說道:“季澤清,你怎麽又結巴了?嚴不嚴重啊,怎麽又複發了?”

    季澤清清了清嗓子,往窗外望了望,沉著臉道:“沒複發,剛才忽然卡住了。他對你好嗎?”

    “誰啊?”

    “那個你想嫁的人。”

    “哦,還行。”我弱弱地說道。長久沒撒謊,技藝果然生疏了不少。

    “什麽叫還行?‘還行’是好呢還是不好?”季澤清大聲地說道。外麵出現了一群白鵝,季澤清不耐煩地按著喇叭,驚得白鵝一陣亂飛。

    我連忙說道:“好,他對我很好。”

    “怎麽個好法?”季澤清執著地問著我問題,簡直比記者會上的問題還要刁鑽

    。

    我迴想著我寫的小說,他們是怎麽對女主角好來著?我一點都迴憶不出來了,我真是個後媽……

    我想著李善軍對他老婆的樣子,說道:“他做飯,把賺的錢全都上交,到節日了就送我花,連清明節都沒落下。我生氣了,他就自覺地跪搓衣板,我要是不消氣,他就長跪不起。大概就是這樣。”

    我快速地看了眼季澤清,他靜靜地聽著。過了很久,在我以為他對我的過往再也提不起興趣的時候,他說道:“紀晴冉,那你就他媽的給我一直這麽活下去。”

    他從來沒有在我麵前說過一句髒話。我第一次聽他說,心裏是空蕩蕩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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