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媽媽說,天天,該做作業了。


    何天一個人關在房裏,表麵是做作業,其實在打遊戲。


    放在一邊的手機微微地震動了一下,何天拿起來看,是“帥哥”發來的短信。


    要知道,郝帥歌一般有事都是打電話,要收到他的短信可不容易啊!何天看了看外麵的天,太陽沒從西邊出來啊,況且都天黑了。


    “何天,你出來下,我有話跟你說。”


    一般人找,何天還是不怎麽敢出去的,但郝帥歌不一樣。他就住她家隔壁,何天媽媽很喜歡他,因為他乖,成績又好,性格還特溫順。


    然後想到一向用打電話解決事情的郝帥歌今天竟然發短信約她出去,何天很疑惑,到底是什麽事讓郝帥歌這麽難以啟齒?


    何天決定出去見見郝帥歌。


    何天從臥室裏出來,見到媽媽正好要出去,便說:“媽,正好,一塊兒出去。”


    媽媽看著女兒,眉頭蹙起,作怒道:“何天,作業還沒做完,你怎麽又跑出來了?”


    何天吐舌,說:“帥哥找我。”


    果然,一把郝帥歌的名字亮出來,媽媽的臉色就緩和了下來。


    “你奶奶讓我去他們家拿點兒東西。跟郝帥歌說完話,你早點兒迴來做作業,我迴來要檢查的。”


    何天點頭,說知道了。


    郝帥歌把何天約下了樓,請她喝了杯百香果奶綠,兩個人坐在樓下的涼亭裏乘涼。


    何天問:“帥哥,你今晚寂寞了,竟然約我?”


    郝帥歌沒好氣地白了何天一眼說:“何天,你跟翌陽什麽關係?”


    何天歪著頭想了想,說:“小學同學,他就住我爺爺那個小區。”


    郝帥歌點了點頭,沉默了一會兒,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何天覺得帥哥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肯定不是想問她和翌陽的關係這麽簡單。


    帥哥悶了會兒,說:“何天,你還想吃點兒什麽?我給你去買。”


    何天覺得帥哥這性子真的憋得人難受,將他按迴了座位:“郝帥歌,你有話就直說,悶在肚子裏又不能變孩子。”


    郝帥歌覺得何天說話越來越沒邊際了。


    “那個,你知道翌陽跟張涵冉什麽關係嗎?”郝帥歌豁出去了,吸了口氣問何天。


    何天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不用他說,她都能猜到帥哥動了春心。


    “那女的那天不是說了嗎,他們談過戀愛啊,不過翌陽說他跟張涵冉沒關係,應該是分手了。”


    “真的?”郝帥歌有點兒不太相信地問何天。


    何天噘著嘴,喝了口百香果奶綠,裏麵的冰塊融化了,味道變得很淡。


    “帥哥,我不喜歡那女的,也不想你追她。知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嗎?你跟我們玩在一起,她跟那什麽瀟瀟玩得好,你覺得你們倆能相處得好嗎?”何天不喜歡拐彎抹角,很直白地朝郝帥歌說。


    郝帥歌愣了愣,又一次沉默了。


    雖然平日看起來何天跟朱磊要比跟帥哥玩得好,但是何天挺珍惜帥哥這朋友的。每次她在學校裏闖禍,媽媽問帥哥,帥哥都會幫她隱瞞。所以,何天一直把帥哥當好朋友,雖然,差不多都是她占帥哥便宜,但何天說過,如果帥哥惹到什麽麻煩了,她肯定會出來幫他的。


    因為他是郝帥歌。


    好帥哥。


    重點在那個“好”字上。


    郝帥歌為難地說:“何天,我很早就喜歡張涵冉了,喜歡她的時候,翌陽還沒出現呢!”


    何天問:“那帥哥,你的意思是,要和我們對著幹了?”


    郝帥歌皺著眉頭說:“何天,其實大家可以和平相處的。”


    何天冷笑,抬頭看向隱入雲層的月亮,說:“帥哥,你覺得她們會放過我嗎?沒辦法,我就那脾氣,我不喜歡吃虧,又喜歡惹事,麻煩那麽多,也不差這一件。你要是喜歡她,就去喜歡吧!但我可不想有一天,你哭著對我說,何天,她不喜歡我。”


    何天甩開了郝帥歌的手,悶頭悶腦地衝了家。


    那天之後,原本的“四人幫”變成了三缺一,郝帥歌再也沒有出現在他們的聚會上。


    02


    “何天,你真為了我惹上了木瀟瀟啊?”這天輪到何天跟杜潔瑩值日,倒垃圾的時候,杜潔瑩很擔心地問何天。


    何天把棒棒糖的包裝紙拆了,把糖塞進了嘴裏,含糊不清地說:“不關你的事,是她先澆我咖啡,我才還她的,我是為我自己惹上的。”


    杜潔瑩搖頭,說:“不是的,何天,都是因為我,如果不是我,你就不會惹到宣若奇,更不會惹上木瀟瀟。木瀟瀟她姐是我們學校的大姐頭。何天,我幫你去跟她道歉吧?”


    何天拉住了她,歪著頭看她的臉,問:“你左臉怎麽了?被誰打了?”


    杜潔瑩沉默了。


    “真賤。”何天罵了句。


    杜潔瑩讚同道:“賤人多了去了。”


    何天無奈地敲了一下她的頭,恨恨地道:“我罵的是你賤啦,他都不要你了,你還送上去讓他打。”


    杜潔瑩忍不住哭了,鼻涕擦在何天的短袖上,說:“對哦,你幹嗎不早點兒罵醒我?我現在被打了,而且元亨莫還真跟宣若奇在一起了。你說這都是什麽人啊?那渾蛋光屁股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了,什麽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全都是狗屁!”


    何天啞然,對杜潔瑩說:“你以為一起長大,他就要娶你?那我不是得嫁給朱磊那渾球。”


    杜潔瑩傻乎乎地問:“何天,朱磊是誰啊?你老罵他渾球。”


    何天說:“是一個小時候騙我去偷人家桃子,拿了桃子,丟我一個人在樹上的渣滓。”


    杜潔瑩笑了笑說:“何天,你們感情很好吧?”


    何天說:“你怎麽知道?”


    “他丟下過你,你還把他當朋友,說明你們倆很要好。”


    何天點點頭,覺得杜潔瑩說得挺對的。她跟朱磊的確玩得很好,因為朱磊說,他當初丟下她,是想去幫她拿梯子,因為何天隻會爬上不敢爬下,可是半路卻遇到他爸爸,他就被抓迴去了。


    何天其實很單純,隻要給她一個合理的解釋,她就能原諒一切的過錯。


    迴教室的時候,杜潔瑩主動要拿垃圾簍,何天也沒搶,自顧自地吹著口哨,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


    杜潔瑩還是不放心地又說迴了最初的話題。


    “何天,我們去道歉吧?你要是不願意,我幫你道歉,木瀟瀟她姐很兇的。”


    何天不以為意地拍了拍膽小的杜潔瑩的肩膀,說:“阿杜,知道我堂哥是誰嗎?何帆空,早我們五屆的這個學校、甚至整個圈子裏都有名的大哥大。所以,我不怕。”


    杜潔瑩很好騙,頓時打起了精神,露出滿臉的崇拜:“何天,你哥好厲害。”


    何天對著她笑,沒有告訴她,遠水解不了近渴,她哥去湖北上大學了,趕不迴來給她擦屁股了。


    何天其實心裏有些怕,但怕又有什麽用,誰叫自己沒忍住,惹到了人家呢!


    不過何天想,還好,家裏有錢送她去醫院,而她又不怎麽怕疼。


    03


    一連幾天放學後,何天都沒走西門,換了沒人走的東門迴家,可是她家明明就住西門那邊的小區。


    某天放學,杜潔瑩終於忍不住問何天:“木瀟瀟她姐沒找過你麻煩嗎?我這幾天老看到她跟一幫人在西門堵人,怕死了。我怕她們堵我,以前我迴家都走東門,現在我繞過初中部走南門了。”


    木瀟瀟她姐再兇悍,也不敢青天白日在學校裏動手,所以迴家路上一定要小心。


    何天“噓”了一聲,對她說“別喊”,表情神神秘秘的。


    杜潔瑩被她搞得莫名其妙。


    杜潔瑩抓著她的手,說:“何天,你小心點兒,雖然你哥很牛,但是山高皇帝遠,咱們還是小心點兒。你還是跟我一起走南門吧!”


    何天瞥了杜潔瑩一眼,心想,阿杜也不傻。


    但何天沒答應,堅持走東門,因為她藏了點兒小心思,走東門,她有可能遇到想見卻許久沒見的翌陽,她心裏隱隱期待著一次與翌陽的邂逅。


    “翌陽,優秀學生演講稿寫好了嗎?王老師催著要了,還有你值日的班幹部日誌也要交了。”


    “翌陽,學生會那邊又找你開會,好像是為運動會的事。”


    “翌陽……”


    ……


    軍訓一完,正式開學,翌陽就有忙不完的事。


    他在南京的中考成績很高,以至於他進這個學校,排名很靠前,班上他是第一名,老師們自然很寵他,什麽都選他去做,優秀學生演講、學生會主席競選、優秀班幹部……


    翌陽覺得自己忙得都沒時間去找何天了。


    而何天,好像也忘了他的存在,自那次遇見後,從未找過他。


    他並不喜歡做老師要求的那些事,但他又不想把過去的惡習表露出來。那是段他不願意提起的記憶,不管是剛到南京如死屍般沉默的他,還是後來強迫自己成長、為了緩解寂寞壓抑的心而自甘墮落的他,都不是翌陽喜歡的。


    他想,何天也肯定不會喜歡。


    他在努力,努力變迴到離開何天的那個時候的自己。整個世界,時間都在前進,隻有他一個人,在慢慢地倒退。


    放學了,家住一個地方的同學朝他揮手:“翌陽,一起走吧。”


    跟前幾天一樣,他搖頭,淡淡地拒絕:“不了,我走西門,有點兒事。”


    走東門,離家近,可是,走西門,離何天近。


    翌陽這麽想著。


    他騎在自行車上,在離校門最近的一個路口停下,等待著一場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刻意的與何天的邂逅。


    路上有很多同學騎著車從他身旁經過,路過他的時候,有些女生們偷偷地說著什麽,臉上掛著羞澀的笑。


    翌陽一直停在原地,看著混亂的人群,搜尋著一個身影。他相信自己總能一眼就從人群中找出她。


    何天覺得今天真倒黴,推車剛出來,就踩到了狗屎。


    趁木瀟瀟她姐還沒追過來,何天懶得整理煩躁的情緒,快速往東門騎去。


    天知道,命運的玩笑多麽讓人害怕。


    “何天。”出校門後在第二個人少的十字路口,她被人堵住了。


    何天猛地刹住了車,人沒下車,望著從電瓶車上下來的短發女生,隻想罵句“shit”。


    “那什麽瀟瀟?真巧啊!”


    來人是木瀟瀟,何天笑了笑。


    木瀟瀟不搭理她,拿出手機就打電話,大喊:“姐,我找到她了,她在東門去月華小區路上的第二個十字路口。”


    何天的頭皮隱隱發麻,望著圍著自己的七八個男生女生,心裏後悔沒提前聯係好醫院。


    這路口向來人少,何天這會兒唿救肯定是來不及的。


    趁木瀟瀟電話還沒打完,何天腳用力地踩著那輛小輪自行車,咬著牙就朝堵著她的人群衝。


    這次如果大難不死,一定要讓媽媽給她換輛電瓶車。


    沒想到何天會突然撞過來,堵在那一頭的女生嚇了一跳,本能地閃開。何天就像泥鰍一樣,繞了出去。


    往前再走一點兒,就能拐上另一條道,那兒人多。


    何天準備堅持到那兒,混入人群逃走。


    迴家一定要打電話給堂哥,請他出麵解決問題。這躲躲藏藏的日子,她真受夠了。


    04


    何天已經很拚命了,可騎得再快也沒人家電瓶車快。


    幸好,看得到另一條路了。


    見木瀟瀟他們又來堵自己,已經看到路人的何天急忙唿救。


    何天想,逃了再說,她又不是什麽高尚的人,這種時候不找人幫忙的都是傻子,而她隻“二”不傻。


    “二”跟傻一直是兩個不同的概念,至少對何天而言是這樣的。


    剛開口,一輛小麵包車突然從另一側的三岔路口衝了出來,拚命地朝她鳴笛。


    何天驚愕地發現,自己竟然無意識地行駛在高速車區。連追過來的木瀟瀟也發現了,臉色一白。


    何天迅速迴過神來,手上滿是冷汗,打算騎車離開,可還是沒來得及。


    小麵包車擦過了何天的車後座,何天感覺一股巨大的力量衝向了自己,整個世界都旋轉了起來,何天從車上掉了下去,耳邊嗡嗡地響。望著黃昏灰色的天空,何天聽不到周圍的喧囂,感覺世界好安靜。


    何天看到血從自己的身上流了出來,但她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因為那痛超過身體的感知了。


    嘴巴動了動,何天想要喊些什麽,卻什麽也喊不出來。然後她哭了,其實她挺怕死的,因為還沒有活夠。


    站在不遠處的木瀟瀟他們嚇得臉都白了。


    “不關我們的事,是她自己撞上的!”木瀟瀟激動地說道,聲音是顫抖的,帶著極大的恐懼。


    “我們快走!”


    “快!”


    大家都怕擔責任,嚇得趕緊開溜。


    木瀟瀟坐著朋友的電瓶車走了,身體還在發抖。她忍不住迴頭望了一眼,那輛撞傷何天的車竟然也肇事逃逸了。


    有人朝癱倒的何天奔了過去,有人在唿救,有人在打電話,有人的目光朝木瀟瀟他們投了過來。


    翌陽在西門的第一個路口等了很久,跟前兩天一樣,等到日暮,整個街道沉寂下來,學生都差不多走了,也沒等來何天。


    難道她坐車走了,所以他看不到?


    耳邊突然響起尖銳的碰撞聲,翌陽好像聽到何天喊他的名字,驚愕地迴頭,卻發現身後的馬路空空的。


    一股恐慌感突然從心底生出,翌陽不知道怎麽了,這會兒好像特別想見何天。


    他把車騎得飛快,直接繞道去了何天的新家。


    那天,她跟他提過一次她住哪裏。在門衛那兒問到了確切地址,翌陽找上了門。


    按了很久門鈴也沒有人出來開門,翌陽的心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慌過。


    他有種預感,今天一定要見到何天,不然就再也見不到了。


    隔壁房子的門突然被人打開,翌陽看到了上次在咖啡廳裏跟張涵冉打招唿的男生。他好像是何天的朋友。


    郝帥歌正在打電話,神色很慌張,沒顧得上看人就直接朝樓梯口跑。


    他們這幢樓隻有樓梯,沒有電梯。


    “我不知道啊,剛才張涵冉打電話說,木瀟瀟放學去堵了何天,迴來直發抖,說何天被車撞了。阿姨不在家,我媽已經去找她了。我現在去醫院找何天,也不知道她在哪個醫院。”


    “你在家嗎?大家一起去找。”


    “我……”


    郝帥歌還沒有說完,就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他握電話的手被人用力地攥住,抬眼,看到了麵色蒼白的翌陽。


    “你說,誰被車撞了?”


    翌陽覺得額角的青筋在劇烈地漲疼著,心髒上掠過一絲尖銳的疼痛,他好不容易構築出來的虛偽的世界瞬間崩塌了,他的心裏又隻剩下那個蒼涼的小世界,隻有他一個人,還有何天的影子。


    現在那個影子也在慢慢消失。


    “不——不會的——”翌陽激動地大喊道,仿佛有東西從他的身體裏被狠狠地抽離出來,翌陽的眼睛紅了。


    不等郝帥歌迴答,翌陽已經鬆開了他的手,身體踉蹌了一下,然後,整個人像風一般離開了郝帥歌的視線。


    手機那端,沈明珠還在焦急地唿喊著:“郝帥歌,你怎麽了?還在聽嗎?郝帥歌!”


    “在……在聽。”郝帥歌望著翌陽消失的背影,結巴地說。


    他感覺,衝入夜色中的翌陽,好像要破碎了。


    05


    他像這城市墜入地平線的夕陽,暗淡無光。


    找了好幾家醫院,找到何天的時候,翌陽發現自己哭了。


    這是他懂事後第二次哭泣,也是因為何天。


    他來之前,何天已經在急救室待了半個小時了。郝帥歌他們還沒有趕來,何天的手術室外隻有他。


    他像一尊不會動的雕塑,靜靜地貼著急救室的門站著,聽著裏麵醫生的唿喊、儀器的聲音……他試圖從裏麵聽到何天的唿吸聲,哪怕是很微弱的唿吸聲。


    口袋裏的手機不知道響了多久,震動了多少次,他才迴過神來,顫抖地掏出手機,擦了把眼角不停掉落的淚水,聲音幹啞地對著手機那端叫了一句“媽”。


    翌陽的媽媽錢曉彤自兒子接通電話之後,就一直在憤怒地斥罵著。


    她下班迴來,他還沒有到家,打電話怎麽也不接,沒有安全感的她又一次慌亂起來。


    “你去哪兒了?你還要不要迴家?怎麽,現在長大了,翅膀硬了,想飛了?”


    媽媽的怒吼聲震痛了他的耳膜。


    “媽——”他又一次開口,艱澀地說,“媽,要是我今晚死了,你一個人要好好兒過。”


    翌陽受不了了,他想,如果何天不在了,他不知道該怎麽撐下去。


    十六歲的翌陽,在何天的病房門口問自己,自己對何天的執著是因為愛嗎?


    他懂愛嗎?


    翌陽不知道,但他知道,何天對他來說,不隻是愛那麽簡單,那是一種信仰,一種心靈的依靠,是十三歲那年,驅散他陰影的驕陽。


    “翌陽,你怎麽了?”被翌陽的話嚇到,錢曉彤停止了謾罵,緊張地追問兒子。


    翌陽哽咽著,再也說不出話來。


    那一刻,他不過隻是個十六歲的孩子罷了。


    “翌陽,你答應過我,你不會丟下媽媽的,你答應過的,你給我迴家!現在!立刻!媽媽要見你!”錢曉彤大喊道。


    翌陽拒絕,說:“我要看到她沒事。”


    錢曉彤吼:“她是誰?”


    翌陽迴答:“我的太陽。”


    手術很成功,因為被及時送到醫院,何天沒有失血過多,隻是斷了四根肋骨,臀部也有傷,要在醫院躺一陣子養傷。


    麻藥的藥效還沒有過去,何天依舊昏迷。


    醫生在跟何天的媽媽還有她爺爺說話,郝帥歌、沈明珠,以及他們的父母都焦急地等在何天的病房裏。


    唯有翌陽一個人還癱坐在手術室外的走廊裏,自何天脫離生命危險被推出手術室的那一刻,他就沒了再支撐下去的力氣,連去看看何天的力氣都沒了。


    翌陽長這麽大,第一次這麽害怕。


    害怕死亡就這麽輕易地帶走何天。


    後來趕過來的人,並沒有碰見翌陽,郝帥歌有些困惑,他以為翌陽應該會來的,可是,整整一晚,直到何天醒來,翌陽也沒出現在他們的麵前。


    其實,不是他沒來,而是他一直坐在手術室門口。


    06


    第二天上午,大家都來看何天。


    朱磊說:“何天,我們倆絕交吧!你隔三差五出點兒事,兄弟我這心髒受不了啊。沈明珠打電話哭著說你出了車禍,我急得連夜買車票趕迴來了,還以為你去了,在車上哭得跟傻瓜似的。”


    何天全身綁了繃帶,動不了,打不了朱磊,隻能用眼睛死命地瞪他,嘴裏喊:“明珠,你幫我打他,他咒我死呢!”


    沈明珠紅著臉笑了笑,說:“死不了,天天,你說話中氣十足。”


    “那是。”


    何天得意地眨了眨眼,斜眼瞥到了站在一旁沉默的郝帥歌。


    何天說:“喲,這是誰啊?”


    郝帥歌皺著眉頭,一臉苦相,說:“何天,朱磊跟你絕交,我們和好吧,我心髒也不太好。”


    何天翻白眼,鼻子裏冷哼了一聲,嘴角卻忍不住溢出一抹笑。


    病房裏幫何天準備飯菜的何媽媽微笑地看著鬥嘴的孩子們,眼眶還是有些泛紅。他們家天天真是命好,幸好跟其他出車禍的人比,傷得還不算太重,養養就好了。


    何天的目光在病房裏找了一圈,眼前的人一直很多,卻沒有她要找的人。何天想,那天真該跟翌陽要個電話號碼。死裏逃生後,何天突然特別想見他。


    可又想想,從上次他們在咖啡廳碰見後,這都過去七八天了,也沒見他主動找過自己。所以,對想他的自己,何天覺得有些厭惡,內心偷偷地唾棄了下自己。


    何天媽媽喂完何天吃飯,出了病房去洗碗,剩下幾個孩子跟何天瞎扯。


    明明不是雙休,所有人請假的請假、逃課的逃課,都來看她了。連不知道從哪裏得到消息的杜潔瑩也來了。


    杜潔瑩是哭著跑進何天病房的,一進來,鼻涕眼淚滿麵,嚇了眾人一跳。


    “何天,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你要是有事,我肯定不會原諒我自己。要不是我挑了事,也不會弄成這樣。”杜潔瑩抱著何天痛哭。


    何天翻了個白眼,說:“又來了又來了,阿杜,你能別老往自己臉上貼金嗎?你還不值得我為你去死呢!待一邊兒去,你壓到我胸口了,我那兒有傷。”


    杜潔瑩聞聲,連忙緊張地放開何天,手不知道往哪兒放,傻傻地問:“何天,你傷了胸部啊?沒事的,你現在還在發育,還會長的,會變……變大的。”


    見何天瞪她,杜潔瑩說話結巴起來,但還是堅持說完了。


    “噗!”


    病房裏的其他人爆出了一陣笑。


    何天覺得,交朋友真得帶眼睛,交了一群損友,真是傷人又傷己。


    “天天,昨天我聽我媽說,醫生要讓你在床上躺很久,我怕你沒躺幾天,就又想折騰了。”沈明珠給何天剝了個橘子,擔心地說道。


    何天哀怨地歎了口氣:“唉,你還別說,我現在就覺得腰酸背痛,果然不習慣躺著啊!想著以後死了,會躺很久很久,現在就特別想爬起來折騰。”


    郝帥歌說:“得了,何天,你省省吧!你這次非同小可,沒養好,落下病根就不好了。你要是覺得無聊,我們會常來看你的。”


    朱磊“撲哧”笑了起來,很不給麵子地拆郝帥歌的台:“帥哥,你就算了,你這麽悶,何天要老是看著你,會覺得更悶的。”


    郝帥歌哀怨地瞪朱磊。


    朱磊笑得直喘氣,突然覺得嘴裏一堵,發現沈明珠塞了半個橘子給他。朱磊頓時得瑟地朝沈明珠把橘子咬得很悶騷,咽得很曖昧。


    沈明珠的臉紅得跟紅富士蘋果似的。


    何天要是能動,現在肯定跳下去把朱磊給踢出去了。


    幾個人說說笑笑,大半天過去了。


    臨近中午,大家各自迴去了,約定下次再來看何天。


    而何媽媽也對何天說:“天天,媽媽去機場接下你爸爸。爺爺奶奶年紀大了,昨晚擔心得一夜沒睡,我讓他們迴去休息了。手機在這裏,有什麽事就打電話給媽媽,我很快就會迴來的。”


    經曆一劫,又和朋友聊了大半天的何天也很累了,大家都走後,不一會兒就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


    07


    翌陽去何天病房看她的時候,她正笑著跟朋友們說笑。


    翌陽覺得,她的世界很溫暖,溫暖到他不知道該怎麽插足進去。


    他在病房外愣愣地站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沒有走進病房,而是轉身離開了。


    他疲憊地迴到家,媽媽上班去了。


    媽媽又成了三年前那個冷酷的女強人,看,即便是昨晚在電話裏多麽抓狂,該上班她還是去上班了。


    桌上放著媽媽留給他的零花錢。她總是留給他足夠的零花錢,卻不知道為他主動添一件衣服或者買一雙球鞋。


    十六歲的年紀,本該是由媽媽帶著去逛商場買衣服的,可他每次都是一個人去。每個人都享受膩了的溫暖,是他一直缺乏的。


    他沒有去上學,也沒有請假。想就這麽放縱一下,躺在床上,讓疲憊的神經鬆弛。


    昏昏沉沉睡去的他做了個夢,夢裏是十三歲的他和十二歲的何天。


    何天說,哇,你好厲害,考了一百分。


    何天說,你這麽打會打死他的,你要坐牢的!警察會抓你的!


    何天說,翌陽,你媽那麽兇,你出去死定了。


    何天說,好的,你等我一下,我迴家拿些東西。


    ……


    如果人永遠不會長大該有多好,時光永遠不會朝前該有多好。


    一直停留在那一年,停留在她溫暖他的無知歲月裏。


    做了一整天的夢,翌陽醒來,天已經黑了,可是媽媽卻沒有迴來。


    翌陽打電話給媽媽,問:“媽,你什麽時候迴家?”


    媽媽像是喝了酒,對著他冷笑:“你都不想迴家,我為什麽要迴家?別煩我。”


    翌陽還想說些什麽,電話已經被他媽媽掛斷了。


    翌陽覺得胸口隱隱作痛。


    何天是被手機鈴聲吵醒的。是個未知來電,何天惱怒地掛斷了,然而很快,鈴聲又響了起來。


    “喂,哪位?”她沒好氣地開口問。


    電話裏傳來女人歇斯底裏的尖叫聲。


    “何天,我今天就把話說明了,你休想再用你的命來威脅你爸,我剛去醫院檢查了,我懷了你爸的孩子,你爸這次跟你媽離定了。”


    何天握著手機,身體不能動,隻剩下手在顫抖。


    病房裏黑漆漆的,因為她沒有開燈。


    何天想,這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賤的女人,非要拆散人家的家庭不可。


    爸爸這次迴來,是來看她呢,還是趁機跟媽媽提離婚的?安靜了才不到半年,這個家又要燃起一場硝煙嗎?


    媽媽知道後會怎樣?


    何天自己都傷成這樣了,要是媽媽受傷了,誰去安慰?


    想想,何天的眼眶有點兒濕。她不允許任何人破壞他們的家。


    “你說笑吧?我爸老早就結紮了,你肚子裏的孩子是野種。”何天的手在抖,聲音卻一如既往地淡漠。


    電話那頭沉默了。


    何天心裏想,我就不信,你這女人有多潔身自好。何天撒了謊,她爸爸並沒有結紮,她就是在賭,賭這女的還有別的男人。


    “不會的,你在撒謊!”那女人驚叫。


    何天笑:“我媽當年生我的時候難產,差點兒死了。我爸不想我媽再受罪,就結紮了。我爸當年很愛我媽。”


    是的,她強調的是當年。


    電話另一頭的人幾乎是慌亂地掛斷了電話,何天握著還在發亮的手機,再也沒有了睡意。


    那年,何天十五歲,在鬼門關徘徊了一次,在那漆黑的病房裏,流著淚思考,一個十五歲的孩子,應該擁有怎樣的人生。


    為什麽大人這麽自私,隻顧自己的欲望,不顧孩子呢?


    爸爸有沒有問過她,何天,你想要一個新媽媽嗎?何天,你想要個別的女人生的弟弟或者妹妹嗎?


    電話又一次響了起來,何天看到上麵的陌生來電就惡心,將電池從手機裏麵摳了出來。


    何天想,你這女人有本事直接問我爸有沒有結紮!


    她敢嗎?如果何天的爸爸結紮了,這女人跟他說懷孕了,何天的爸爸絕對不會再要她了。


    但是如果……


    沒有如果,何天知道,這女人肯定會把孩子打掉的,因為她不敢冒險,那種女人都是自私的。


    08


    她像從未接過那個電話一樣,當爸爸媽媽迴來時,裝作睡著了。


    生活照舊,她停學養病,做著留級的準備,跟朱磊他們說笑,看到難得見麵的爸爸,親昵地問好。


    翌陽一直沒來看過她。


    學校裏明明很多人都知道她出了車禍,他卻沒來看過她,像個陌生人一般。


    何天想,或許,自己對翌陽來說就是個陌生人。他們不過是小學時見過幾麵而已,論交情還比不上朱磊他們。


    而翌陽曠了好幾天課,一直把自己關在家裏,直到老師打電話來,他才說自己生病了。


    媽媽好幾天都沒有迴家,翌陽沒力氣想她去幹什麽了,他隻想一個人待會兒,守著他的小世界。


    他沒去看何天,何天的世界太大,太溫暖,跟他的一點兒都不一樣,他融不進去。


    然而最後,還是抵不住思念,翌陽去了醫院。


    翌陽敲門進來的時候,何天正往媽媽手裏吐瓜子殼,看到翌陽,何天的眼睛一亮。


    “阿姨好,我叫翌陽。”翌陽走了進來,禮貌地朝何天媽媽說道。


    何天媽媽第一次見到長得這麽漂亮的男孩子,愣了愣,隨即溫和的臉上揚起了笑,說:“你是天天的同學吧?來,坐吧,你們聊,我去倒垃圾。”


    何天媽媽走後,病房裏就隻剩下了何天跟翌陽。


    要是能動,何天這會兒肯定要轉過身去,當做沒看見翌陽。


    也不知道為什麽,她在自己出事醒來的第一眼就希望看到他。


    後來,何天明白了,原來愛情早在她的心中埋下了種子,隻是自己一直不願去正視。


    目光落在了翌陽的校服上,何天嗤笑了聲,說:“喲,你剛放學迴家?”


    翌陽坐到了她的床邊,將帶的鮮花放到了一旁,語氣不鹹不淡地“嗯”了聲,嘴角掛著微笑。


    他撒謊了,他根本就沒有去學校,他請了好幾天的假,從家裏出來的時候,故意穿了校服,他不想何天看穿他的小心思。


    他那麽羞澀的小心思,怕嚇著她。更怕的是,她要是知道了他對她那近乎病態的執著,又會怎麽對他?


    何天看他一副冷冷的樣子,心裏有些失望。


    原來,他隻是放學順道過來。


    “真小氣,就一束花。”


    何天沒收過花,所以不知道翌陽買的花有多貴,更不知道這是他第一次送女孩子花,他在花店前躊躇了多久。


    翌陽看何天噘著嘴不滿的樣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問:“你還想要什麽?”


    何天別過頭,開玩笑地說:“要你奶奶,你給不給?”


    翌陽皺了皺眉頭,他從懂事起就未見過奶奶。媽媽把爸爸那邊的所有聯係都斷了。他的親人隻有媽媽一個。


    “我沒見過奶奶。”翌陽不傷心也不難過,很平靜地說道。


    何天愣了愣,她不知道翌陽的家事,也不想追問,就像她也不希望有人問她的家事一樣。那種感覺很不好。


    “就說給不給,又沒問你有沒有見過。”何天咕噥道。


    翌陽點點頭,說給。


    何天又問:“那你爺爺呢?”


    翌陽看著何天那張故作倨傲的臉,再傻傻地點頭,說給。


    何天很滿意,玩心大起,臉朝翌陽湊過去點兒,繼續問:“那要你爸爸呢?”


    翌陽說給。


    那你媽媽呢?


    翌陽說也給。


    但是,何天,你要我的家人做什麽呢?翌陽內心很想發問,是你想當我的家人嗎?


    “那……要你呢?”何天最後故作隨意地問道。


    翌陽的心像被什麽重重地撞擊了一下,連唿吸都變得急促,點點頭,無比鄭重地說:“給。”


    隻要你想要,那麽,我就給。翌陽心裏默想,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


    一問一答,誰也不問是玩笑還是敷衍。


    整個世界隻剩下了彼此的唿吸在湧動。


    09


    話題沒有再繼續下去,因為何天的媽媽迴來了。


    何天竟然一眼就看出了媽媽剛哭過。


    似乎怕她發現,媽媽還故意擺出了笑,問何天想吃點兒什麽,她出去買。


    爸爸說好今晚會買東西來的,何天聽媽媽這麽說,就知道,爸爸又惹媽媽傷心了。


    何天拉了拉站起來的翌陽,討好地說:“翌陽,我想吃戰鬥雞排還有茶源坊的摩卡咖啡,我媽不知道在哪兒,你幫我去買吧!”


    何天想支開翌陽。


    翌陽不知道何天的小心思,自然說好,雖然他也不知道那些東西該去哪兒買。


    離開三年,這城市多多少少對他來說有些陌生,但是他可以打電話問同學。


    翌陽要離開的時候,何媽媽喊住了他,說怎麽好意思讓他去買,還是她去吧!


    何天喊住了媽媽,急切地說:“媽,你要是去了,我想尿尿,總不能讓翌陽給我脫褲子吧?”


    翌陽白皙的臉很不爭氣地紅了。


    何媽媽沒好氣地瞪了何天一眼,何天裝出一副很急的樣子,說:“媽媽,我這會兒就有點兒尿急。”


    媽媽無奈地歎了口氣,掏了些錢要塞給翌陽。


    翌陽連忙往後退了幾步,擺著手說:“不用了,我有錢。”


    見他堅持不要,何媽媽難為情地笑了笑,說:“麻煩你了。”


    翌陽一走,何媽媽把錢放迴口袋,走到何天的病床邊準備扶她下來撒尿,何天卻不願下來。


    “你不是說尿急嗎?你又不想上廁所,幹嗎麻煩你同學呢?”媽媽有些生氣地對何天說。


    何天咕噥了聲,說:“翌陽不是一般的同學。”


    何媽媽的臉色一沉,說:“不是一般的同學?難道他是你男朋友?你這死丫頭,我不是叫你別早戀嗎?你才多大!”


    何天連忙叫道:“不是,我沒早戀。也不看看我什麽德行,翌陽怎麽會喜歡我。”


    “我爸呢?”何天突然停止了說笑,一本正經地抬頭問媽媽。


    媽媽的臉色漸漸暗沉下來。何天對任何事都很粗心,卻唯獨對這件事很敏感。


    “我爸不來了對吧?他都對你說了些什麽?”


    “天天,曹阿姨是不是給你打過電話?”


    “她不是我阿姨。”何天出聲否決。


    “那你告訴我,你是不是騙她說你爸爸做了結紮手術,害得她把你爸的孩子都流掉了,以為你爸不想要孩子?”媽媽有些生氣地問何天。


    何天咬著嘴唇說:“沒有。”


    “天天,你是我生的,你什麽脾氣我不知道嗎?媽媽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是那孩子是無辜的啊!如果不是你,我跟你爸爸早過不下去了。”媽媽哭了出來,聲音哽咽道。


    何天沉默地坐在病床上,看著媽媽哭泣的樣子,眼眶微微地紅了。


    “是,我是騙她又怎樣。她要不是做賊心虛,跟其他人有一腿,幹嗎急著把孩子打掉。現在還有臉說是怕我爸不要,隻有你跟爸才相信她的話。”何天倔強地說,冷著臉,表情憤然。


    “先不管她怎樣,你撒謊就是不對。曹燕跟你爸說了,你爸很生氣,要不是你爺爺奶奶攔著,他這會兒早衝過來打你了。天天,媽媽已經想通了,我已經死過一迴了,除了你,真沒什麽好在乎的了。等你把身體養好了,我就跟你爸協議離婚,我迴溫州去。你仍然跟你爸,這樣你爺爺奶奶會照顧你,而且你爸也有錢,總比跟我好。”


    媽媽邊哭著說,邊伸手要幫何天擦眼淚。


    何天避開了她的手,說:“為什麽又要離婚?誰準你們離了?我爸呢?讓他來看我!我不準你們離!我誰也不跟,你們要是離了,我就走。讓你們急死!我就不讓你們離!不讓!”


    何天覺得很難過,胸口悶得要窒息,她大聲地喊著,完全不顧會吵到其他病房的人。


    “讓我爸爸來!讓他來看我,我不要他跟你離婚!不要他跟狐狸精在一起!讓我爸爸來!媽——”


    何媽媽心痛地抱著瘋了般掙紮的何天,哭著哀求:“天天,你別亂動,你的傷沒好,別亂動啊!天天!”


    何天真氣自己,她現在要是沒受傷,一定要衝到深圳去,把那姓曹的狐狸精弄死。


    實在是太可恨了!


    10


    翌陽迴來的時候,站在病房門口,看到何媽媽抱著何天,兩個人在哭。


    病房裏的東西被摔了一地,何天的病床亂糟糟的。翌陽拎著何天想吃的東西杵在門口,不知道該不該進去。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麽瘋狂的何天。


    最終,他還是走了進去。


    何媽媽見到翌陽迴來,趕緊擦掉眼淚,艱澀地開口,說:“不好意思,我先出去下,麻煩你陪我家天天說說話。”她實在是熬不住了,跑出了病房,一個人偷偷地哭。


    何天沒擦眼淚,隻是吸了吸鼻子,朝翌陽沒好氣地說了句:“看什麽看,沒看到鼻涕進眼睛裏啊!”


    翌陽沒笑她,隻是把買好的東西放到了她的手邊,說:“戰鬥雞排那家店關門了,我買了巴弟雞排,口味差不多,你吃吃看。”


    何天說:“我手上沒力氣,剛才隻顧著摔東西了,你喂我吧!”


    翌陽“嗯”了聲,坐到了何天的床邊,靈活地挑開塑料袋上的死結,把吸管插進了摩卡,放到了一邊,然後把雞排的紙包打開,瞬間,香味彌散開來。翌陽用木簽插了塊雞排遞到何天的嘴邊。


    何天卻盯著袋子裏的那盒蛋撻看。


    “想先吃蛋撻?”翌陽問。


    何天搖頭。


    翌陽被她弄得有點兒不知所措。


    何天卻突然哭出聲來,手緊緊地抓著翌陽的手。


    翌陽的身體僵住了,看著何天的眼淚,他有些心疼。


    “怎麽了?”


    他一開始就猜到,何天跟她媽媽哭,肯定是因為家事。他覺得問人私事不太好,但還是忍不住地詢問。


    因為他想知道,何天為什麽哭。更想知道,該怎麽安慰她,她才能不哭。


    “翌陽,我爸爸媽媽要離婚了,我媽媽讓我跟我爸,我不要他們離婚。”何天抓著翌陽的手,哭得直顫抖。


    翌陽感到自己的心好像也跟著她一起顫抖了。


    何天哭累了,說:“翌陽你抱抱我。”


    翌陽伸手環住了她。


    他的身上有著洗衣液的香味,很好聞。


    何天整個人靠在翌陽的懷裏,覺得他的胸膛很溫暖。


    何天突然甕聲問翌陽,小時候她抱他是什麽感覺。


    翌陽老實迴答,很暖,不想放開。


    何天在他的懷裏點了點頭,疲憊地閉上了眼睛,說:“翌陽,你說點兒話安慰安慰我吧,我現在說不出的難受。”


    翌陽“嗯”了一聲。


    然後過了很久,何天都沒聽到他開口。


    長久的沉默讓何天有點兒想睡,她摸了摸翌陽的手,歪著頭問:“翌陽,你怎麽不說話?”


    翌陽說:“我在想該怎麽安慰你。”


    何天說:“翌陽,你要真不會安慰人,就別想了,你就隨便跟我說說話吧!”


    翌陽說:“好。”


    結果翌陽就說了一句:“何天,我爸爸媽媽在我五歲的時候就離婚了,我跟著媽媽過,身邊再沒有其他親人了。”


    何天驚愕地扭頭看著他,唇瓣擦過他的臉,軟軟的,翌陽的心有些癢癢的。


    何天問:“翌陽,你當初不是跟你爸他們去南京了嗎?你們那小區的人都這麽說,我問過啊!”


    翌陽說:“你打聽過我?”


    何天扭捏地迴答:“還不是因為你當初突然走了,我想不通嗎?”


    翌陽下巴抵著何天的頭,將她抱得更緊些,然後緩緩地訴說。


    說他媽媽與曾是他後爸的男人那場荒唐的婚姻,說他在南京的生活,卻唯獨不告訴何天,這三年他的痛苦,他的孤獨,他的不安,他的掙紮,他的思念,他內心的悲哀。


    “翌陽,你應該都不記得你爸爸長什麽樣吧?”


    “嗯,不記得,我媽連照片都不留。我對我爸其實沒什麽感情,畢竟他離開的時候,我太小了。”


    “那你沒爺爺奶奶?”何天心酸地問。


    翌陽依舊點頭,說:“是啊,我媽不允許我跟爸爸那邊的人來往。不過我有外公外婆。隻是外公在我還未出生的時候就已經過世了,外婆是在我九歲那年過世的。”


    何天聽著翌陽的話,忍不住地心疼。


    她覺得翌陽比自己還可憐,最起碼,她還有爺爺奶奶疼她,媽媽也很疼她。翌陽除了他媽媽,什麽都沒有了。


    何天又想起小時候翌陽媽媽打他的樣子,心口疼疼的。


    他媽媽好像也不疼他。


    11


    何天捏捏翌陽的手,想給他傳遞些溫暖。


    她說:“翌陽,你別難過,以後我當你的親人,這樣你就有我疼你了。”


    翌陽垂下眼簾,深邃的眼眸望著一本正經的何天,幫她撥了撥額前淩亂的劉海,說:“何天,你也別難過,以後,你還有我。”


    你相信嗎?


    那一刻,何天跟翌陽兩個人都沒想過愛情,彼此的依偎、安慰、約定,都跟愛情無關。


    就像兩隻同病相憐的流浪狗,用淡淡的語調交流著彼此的心事,這一切,如果真要談及感情的話,就像何天說的那樣,彼此充當彼此的親人。


    那是親情吧?


    翌陽換了個位子重新坐到何天的麵前,盯著那張與幼時沒有多大不同的臉,說:“何天,你也抱抱我吧!”


    何天朝他伸出了手,微微地笑:“你自己鑽進我懷裏,我腰板不能動,隻能……”


    沒等她說完,翌陽重新抱住了她。


    溫暖的手輕輕地拍著何天的背,溫潤的語調在何天耳邊響起。


    “何天,不要難過,再灰暗的天空都會有放晴的一天,再大的風雨都會有停歇的一天,悲傷與難過隻是一時的。”


    何天把頭靠在翌陽的肩上,眼淚不知道什麽時候又落了下來。


    “翌陽,我還是不習慣這樣的難過,還是不想接受我爸媽要離婚的事實。”何天哭著說。


    翌陽幫她順氣,眨了眨酸澀的眼睛,說:“其實我直到現在還沒有習慣五歲那年就開始的悲傷。”


    何天咬了一下翌陽脖子上的肉,罵道:“那你還騙人。”


    翌陽不喊痛卻笑了。


    翌陽把何天哄睡著了才迴去,出病房門的時候,遇到了何天的媽媽。


    翌陽說:“阿姨,我走了,改天再來看何天。”


    何天媽媽看著眼前這個清秀的男孩子,忍不住拉了拉翌陽的手,問:“翌陽,你喜歡我家天天吧?”


    翌陽愣了愣,然後點了點頭,又怕惹何天媽媽生氣,急忙解釋說:“阿姨,我們不談戀愛。”


    何媽媽見他懂事,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歎了口氣,說:“翌陽,我看得出來我家天天喜歡你,要是以後我不在她身邊,你要對她好點兒。要是你們大了,能走到一起的話,千萬別像我跟她爸那樣。天天看起來很活潑,其實內心挺敏感的。她雖然比其他女孩子調皮了些,但心眼是好的。”


    翌陽看到何媽媽又哭了,忍不住伸手拍拍她的背,認真地說:“阿姨,你放心,我會對何天好的。”


    那時年幼,所以,把承諾說得太早。


    何媽媽點點頭,然後迴房去看何天。


    翌陽迴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一直陪著何天,他還沒有吃晚飯,卻不覺得餓。


    在夜色中穿行,感受著十月夜晚的涼風,翌陽微微地閉上了眼。


    他的所有感知,聽覺、嗅覺、味覺……都被何天的喜怒哀樂占滿了,很滿很滿,連空虛的心都一並被填滿了。


    12


    門是虛掩的。


    翌陽沒想到媽媽今晚迴家了。


    將鑰匙放迴口袋,翌陽吸了口氣進門,看到媽媽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身旁堆滿了酒瓶。


    翌陽的眸光一暗,走過去,從媽媽手裏搶過酒瓶,說:“媽,你別喝了。”


    錢曉彤恨恨地瞪向翌陽,伸手要奪迴他手中未喝完的半瓶啤酒,被他躲開了。


    “你還知道迴來啊!”


    錢曉彤抓起地上的空酒瓶就朝翌陽砸過去。


    翌陽沒躲,額頭被酒瓶硬生生地砸了一下,當即就滲出血來,沿著臉頰往下流。


    “媽,我是人,不是奴隸,我有自己的人身自由。我說過不會丟下你,就不會,可是,我也有我的生活啊!我總不能天天從學校迴來,就待在這個家裏,等著你迴家,我的世界總不能隻圍著你一個轉,對吧?”紅豔豔的血從翌陽的額頭上流下來,他覺得有些眩暈,但還是強撐著站直身體,對媽媽說道。


    錢曉彤看著翌陽臉上的血,酒醒了大半,卻放不下麵子求和,隻是冷冷地指著兒子,說:“你去找藥箱先把傷口清理一下。”


    翌陽說:“媽,我不疼,如果你覺得非要打罵我心裏才舒服,我就繼續給你打。”


    “我讓你去你就去!我不想聽你說話,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你想血流光你就流去,我不管你!”


    說罷,錢曉彤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進臥室,狠狠地甩上了門。


    翌陽站不穩,癱軟在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一手的血,他也沒急著處理傷口,隻是在大廳幹坐著。


    不知道坐了多久,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看到屏幕上的名字,翌陽的心軟了。


    離開醫院前,他跟何天互相存了手機號碼。


    翌陽抓著沙發的扶手從地上站起來,整個人又硬生生地摔到了沙發上,耳邊的手機裏傳來何天擔憂的聲音。


    她問:“翌陽,你到家了嗎?”


    翌陽說:“到了,你找我什麽事?”


    何天說:“我醒來發現你不在了,我媽說你走了,我就問問你有沒有到家。”


    翌陽躺在沙發上,感覺整個天花板都在晃,他閉了閉眼睛,艱難地吞了吞口水,讓自己的唿吸變得平緩些,說:“剛到,現在準備吃晚飯。”


    何天說:“哦,到了就好,那我掛了。”


    翌陽說:“何天……”


    何天問:“嗯,想說什麽?”


    翌陽眯了眯眼,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沒什麽,那就這樣,改天我再去看你。”


    何天說:“好的。”


    掛斷了電話,翌陽昏昏沉沉地躺在沙發上不想動。他剛才其實想跟何天說,他好像想她了。


    剛分別沒多久,就想了。


    比以往見不到麵的三年,更想。


    臥室的門被拉開,錢曉彤陰沉著臉大步走向沙發,手裏拿著個藥箱,嘴裏在罵。


    “你現在長大了,知道跟我強了!血流光死了也不怕了。”她邊說邊動手幫翌陽擦血。


    翌陽閉著眼睛,消毒水塗上傷口的時候,他吃痛得皺起了眉頭。


    “媽,我不是不怕死,我是沒力氣去找藥箱了,感覺周圍的一切都是晃的。你以後別砸我頭啊,要是砸出事,你不心疼嗎?”


    錢曉彤啐了聲,手上加了力,疼得翌陽咬緊了牙。


    “叫你跟我貧嘴!”


    罵歸罵,可翌陽還是看到媽媽的臉上掠過幾絲心疼。


    哪個做母親的會真的不愛自己的孩子呢?


    沒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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