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深,秦淮河麵,一艘精致奢華的畫舫上,紅燭微明,燈火闌珊,兩岸夜色撩人,時不時傳來女子的嬉鬧聲,吳儂軟語,聽的人心神蕩漾。


    可此時此刻,蘇青卻沒有半點欣賞的心思,反而有點心慌。


    “這就是你說的大戶小姐?”


    他僵著脖子,扭頭低聲問向蔡婆。


    老人坐在一旁,一邊好奇的東張西望著,一邊嘴裏不停的吃著點心,嘴裏含混道:“聽說她爹可是京城的富商,保準沒錯!”


    蘇青又僵著脖子扭頭轉了過去,麵前的,是個膀大腰圓,滿臉麻子,兩腮塗著胭脂的龐然大物,她正在一張椅子上穩著屁股,聽著那“咯吱咯吱”不堪重負的呻吟聲,蘇青是倒吸了一口涼氣啊。


    端莊倒是沒瞧出來,不過大戶人家的飯量他是看出來了,沒點家底,這誰能養得活。


    “奴家見過公子!”


    一聲渾厚嗓音落地,聽的蘇青渾身一激靈,可偏偏對方還是一副含羞帶怯的模樣,當真好一副雌雄莫辨的體魄。


    還不止一個,左邊那位,病懨懨的都瘦脫相了。皮包骨的身子,一邊咳著,一邊斷斷續續的道:“奴家見過公子!”


    右邊還有一位,這位倒是不說話,隻望著蘇青嘿嘿傻笑,從上船到現在,嘿嘿個不停,兩條濃眉連成一片,可一雙眼睛卻小的可憐,白淨的臉上坑坑窪窪,滿是豆粒大小的印子。


    這都是一群什麽奇形怪狀?


    其實長相倒沒關係,關鍵是瞧他的眼神,就好像泛著光。


    “咕嘟!”


    鬼使神差的,曆經幾番生死廝殺都沒半點懼色的蘇青,現在偷偷咽了口唾沫。


    他瞟向身旁的蔡婆,有那麽一刹那,他曾懷疑這老婆子難不成是個對他意圖不軌的殺手,竟如此坑害自己。


    “說好的隻是看看,我該走了!”


    蘇青坐不下去了,如坐針氈,看著麵前的人,聽著那笑聲,誰能坐得下去。


    蔡婆吃著矮幾上的精致點心,忙吃忙咽,嘴裏還沾著殘渣,見蘇青要走,忙道:“再等等,怎麽剛坐下就要走,還有幾位沒來呢?”


    還有幾位?


    蘇青眼角抽搐,那就更不能坐了,趕緊走,立馬就走。


    “你收了她們多少錢?”


    他忽然偏過頭。


    老人定定瞧著蘇青,說話也支支吾吾的,見蘇青盯著自己,她忙道:“不多,連那個小姐算上隻收了七家,一人五十兩!”


    蘇青長歎一聲,趁著畫舫還靠在岸邊,也沒再理會蔡婆,飛也似的奔下畫舫。


    “公子!”


    聽著背後肝腸寸斷,幽怨至極的渾厚嗓音,蘇青跑的更快了。


    等迴到家,這才算是鬆了口氣。


    耽擱了他小半天的功夫,飯還沒吃,把帶迴來的魚蝦收拾了一下,煮了鍋魚湯,將就著填了填肚子。


    屋裏不似之前那般空蕩,趁著天晴,家裏置辦了一些東西,桌凳書櫃一擺上,瞧著總算有些人氣了。


    然後,蔡婆又來了。


    她忙衝衝的進屋坐下,見她喘的厲害,蘇青倒了壺茶水,蔡婆端起就大飲了一口,隻覺苦澀入喉,一張臉古怪極了,吐又不好意思吐,苦著臉咽了下去,然後抱怨道:“阿青,這是什麽茶啊?也太苦了,比我煮的艾茶都苦!”


    蘇青自己小口抿著,道:“這茶是要細品的,淺嚐慢飲,一兩茶四十兩銀子,還是茶亭的掌櫃送的!”


    “啊?四十兩,也太貴了!”


    說著貴,她又自己倒了一杯,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口,也不知道品出什麽味兒了,歡喜道:“好喝!”


    蘇青頭也沒抬的輕聲應道:“好喝的話,帶迴去點吧!”


    蔡婆嗬嗬一笑,順手取過桌上巴掌高低的精致茶罐,放在手裏瞧了又瞧。“阿青你這名頭越來越大了,用的東西都不一般啊!”


    “蔡婆,還有別的事麽?”


    蘇青擦了擦手,見她捧著個茶罐子沒有放下的意思,不由歎口氣。


    “先前怎麽剛坐下就走啊?你至少再看看啊?”


    蔡婆湊近了笑道:“不中意?要不趕明你給我在茶亭留個位置,我幫裏留意留意那些聽曲兒的小姐姑娘,指不定就有合適的呢?那地方我還沒上去過呢,剛好也去見見世麵。”


    蘇青道:“那你不擺攤了麽?”


    蔡婆擺擺手。“不礙事,這不是幫你麽!”


    蘇青隨意瞟了她一眼。


    “蔡婆,我真不需要你幫什麽,有些人的銀子是不能隨便收的,你都不認識別人,就替我做主,興許到時候還迴去的可就不是錢了!”


    老婦一怔,似是不明白話裏的意思。


    “哪是什麽?”


    蘇青卻不經意的轉過話,溫言道:“可就這一迴啊,下次別隨便收人家的錢了!”


    蔡婆在一旁繼續笑道:“這也沒什麽啊,看看又吃不了虧,再看看,興許就有瞧上眼的呢!”


    蘇青淡淡道:“看看是吃不了虧,這沒什麽,可您不該收人家的錢,更不該收陌生人的錢,那幾百兩銀子夠花就行了!”


    老人眼睛一瞪,像是做好事卻受了委屈一樣,忙辯道:“可不是我想要的,昨天我去茶亭找你,結果進不去,我就和夥計說認識你,他們聽了去,就把銀子給我了,我就替你收下了!”


    “那些銀子我怕弄丟了,都被我存成了莊票,要三個月後才能取出來,你放心,到時候取出來我肯定還給你!”老人期期艾艾的說著,嗓音都有些低。


    蘇青揉了揉眉心,笑了笑,柔和道:“不用,銀子您留著花吧,這些天多虧你忙裏忙外的,也就一場曲兒的錢,三五百兩的,不過咱們可說好了,我的事,以後您別操心了!”


    蔡婆“哎”了一聲,又恢複了笑,轉身拿著茶罐歡喜的離開。


    蘇青搖搖頭:“唉,貪小便宜倒沒事,無傷大雅,可千萬不要是貪大便宜啊,要丟命的!”


    夜色已深。


    一拂袖,不遠處的燈盞無聲熄滅。


    翌日。


    這天清晨,蘇青帶著傘出了門,他轉過了桃柳,路過了長亭,又走過一架彎彎的白石橋,然後坐到了路邊的豆漿攤前。


    晨風微涼,天色灰蒙,怕又是一場微雨將至。


    “一碗豆漿,再上點吃的!”


    他要著東西,目光則是飄向不遠處的那座大宅,瞧了眼那緊緊關著的兩扇朱紅色大門,門首上,落著“張府”二字。


    府邸氣象恢弘,壯麗不凡,門前石階兩側擺著兩隻巨大威武的石獅子,這便是當朝首輔“張海瑞”的家,按理來說,以他的身份,門前本該達官顯貴往來,車如流水馬如龍,可如今,卻是門可羅雀,一地積葉。


    像是已多日無人打掃,又仿佛裏麵已人去樓空。


    蘇青喝著豆漿,他當然不是來搶羅摩遺體的,何況現在也不是動手的時候,他隻是來看看。


    捧著腕,喝著熱騰騰的豆漿,蘇青的眼神漫不經意的落在離張府不遠的一個牆角,那裏躺著個乞丐,還有倒夜香的黑漢挑著糞水晃晃悠悠的路過,一搖一晃,桶沿上就有糞水灑出,惹得賣豆漿的販子擼胳膊挽袖子,破口大罵。


    不遠處橋頭上還有打瞌睡的漁夫,以及旁邊客棧裏吆喝的夥計,誰能想到,這些市井中不起眼的角色裏,有人一轉身,便是殺人如麻,兇名赫赫的黑石殺手,他得看看,也許用不了多久,他得掌握這些人,或是殺了這些人。


    連同那三大殺手在內,都得做好敵對的準備。


    “嘎吱!”


    微弱的開門的聲突兀的在這清冷的石街上響起,緊閉的朱紅大門被人拉開了一條窄縫,一個小廝,背著包裹,偷偷摸摸的擠了出來,探頭探腦的左右看了看,然後合上門,往出來走。


    可還沒等到走下那幾級台階。


    “嗖!”


    一縷幾寸長的烏光陡然一閃而逝,沒入小廝的耳根後頭。


    “撲通!”


    命斃倒地。


    一輛拉著幹草的驢車慢悠悠的恰好從一條巷子裏轉過來,車夫戴頂破破爛爛的草帽,走張府門前一過,地上的死人已不翼而飛。


    這一切發生的極快,一低頭一抬頭的功夫。


    怪不得沒人,估摸著這些天除了府裏頭的,但凡能出來的,怕是都死光了。


    蘇青慢悠悠的喝著濃稠的豆漿,這時,那門忽又開了。


    一條身影兔起鶻落幾步飛掠而出,那人手持一長一短,兩柄劍,直撲牆角乞丐,厲目怒睜。


    本來似是睡著的乞丐,此刻已忽然不睡了,嘴裏“呀”的怪叫一聲,身下破破爛爛的被褥裏,竟被他提著一對峨眉刺。


    “噌!”


    金鐵摩擦一過。


    “噗嗤!”


    血肉破開的聲音悄然而起,乞丐軟倒迴去,又趴下了,這下估計再也醒不來了。


    那人一招得手便要遠遁,可他就邁了一步,瞳孔便已驟縮,飛退而迴,也在這時,四麵八方,那一個個肉眼看不到的地方,像有十幾位暗器好手同時出招,嗖嗖嗖,烏光、飛鏢,至少有七八種暗器朝他打去。


    火星四濺。


    那人退的很快,像是條泥鰍,又退迴了宅子裏。


    看來,這是沒衝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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