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明,遠方紅日初升,像是掛起一團難息難滅的熊火,天光耀射四極,炙烤八方,驅散了黑夜僅存不多的晦暗。


    晨光噴薄,朝霞吐露。


    億萬顆沙礫立時鋪上了一層金色。


    便在那山勢陡峭處,忽傳來聲聲起伏不定的悠悠腔調,時而高亢,時而婉轉。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贏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幹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刹那,寬心飲酒寶帳坐、”


    可唱到最後,這聲音卻一頓,似在想著什麽,唱詞猶豫,宛若思量。“坐、坐——吃罷了飯來炕上坐,我的小呀哥哥呀——呸——”


    “不對,不對,這要是被師傅聽見了,非得打死我。”


    嶙峋山石上,一道身影懶散的坐在那,他像是已在那坐了有些時辰了,發絲間俱是塵沙,背後背著包裹,身畔靠著一刀一劍,不同的是,他腿上還橫放著一柄五尺來長的刀子,長柄樸刀。


    他那從未謀麵的師父,李存義傳下的刀法心得裏,用的就是這種刀子,介乎於大刀和單刀之間,雙手持拿,可破甲斬馬,非同一般。


    搭著條腿,蘇青手裏拿著水囊似是喝酒般小酌慢飲的消磨著時間,嘴裏哼著曲兒,可唱著唱著全莫名其妙拐到了別的地方,然後低低的自言自語著。


    最後搖頭苦笑一聲。


    “都怪那婆娘天天在耳邊唱,這下倒好,我也魔怔了!”


    撣了撣身上的風塵,他索性扯著嗓子怪聲怪氣的長了起來。


    “吃罷了飯來炕上坐,大漠裏地妹子愛哥壯,我的小呀哥哥呀,愛哥壯……喝碗酒來撒泡尿,大漠裏的漢子愛妹嬌,我的小呀金蓮呀,愛妹嬌...…”


    確實有些時辰了。


    離了那客棧,裏麵的人,未來生死如何,已非他能改變,何況他本就不能掌控什麽,人力終有窮盡,洪流大勢豈能由他左右。至於周淮安、邱莫言他們的生死,也與他沒什麽關係,這江湖又非是就他們幾人,順手殺了那東廠三大檔頭,已是仁至義盡,少了東廠番子的拖延,倘若他們早做準備還無生機,那就隻能道一句:“逃不過天命!”


    龍門客棧裏的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江湖。


    金鑲玉如此,刁不遇如此,黑子如此,他蘇青,亦如此。


    從一開始,其實很多東西瞧著與他無關,可臨了到跟前,都避不過,走上這條道兒,你不殺別人能行麽?都是刀口上舔血的,你能饒了別人,別人難道就能罷手言和,相信你不會背後捅刀子?再安全,能比死人來的安全麽?


    寧與屍首同床,不與活人為友,誰知道你那副笑臉迎人的皮囊下,藏的是人,還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鬼。


    江湖險惡,恩怨難清,避不過。


    有了怨,就得殺。


    分的是生死,千萬別妄想用嘴去論個道理,說個明白,還是那句話,到最後,不過一橫一豎而已。


    至於殺了那些東廠番子,說實話,這迴真是為了保全龍門客棧,替金鑲玉擋擋風雨,替她爭取點逃命的時間。否則,東廠大軍壓境,如他們這些江湖匪寇,洪流之下,不過螻蟻罷了,誰會在乎他們的生死,指不定一輪箭雨過來,這黃沙下又多了幾縷孤魂。


    不殺能行麽?


    有了恩,就得還。


    江湖,顧名思義,魚龍蝦蟹,盡在其中,他殺了那麽多小魚、小蝦,現在總得去瞧瞧高山是個什麽風景,那橫行無忌的狂龍,又是個什麽說法。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


    這迴,是他蘇青的江湖。


    他蘇青,欲見高山。


    “曹少卿!”


    龍門關地勢陡峭多變,大軍一時難行,出關要道恐怕都已被封鎖,這片沙漠上的人,無疑是成了甕中老鱉一般,到時候黑騎箭隊橫行無忌,任憑身手再好,武功再高,千弩攢射之下,也免不了萬箭穿心的下場,客棧裏的那幾個,又有幾人能敵啊。


    所以,他在這等。


    他可不是做什麽以卵擊石的事情,他隻是想一點點消磨掉來敵的主力,為客棧裏那夥人爭取一點勝算。


    曹少卿一心想要除去周淮安,自然不會為他這個陌生人興師動眾,充其量,是分出黑騎箭隊圍殺他罷了,等這些爪牙一根根拔掉,到時候才是重頭戲。


    摩挲著腕上的銀鈴,聽著叮叮當當聲響,蘇青慢慢眯上了眼,似是在小憩,又像是在養精蓄銳。


    身後的馬兒在風塵中來來迴迴不安的跺著蹄子,打著響。閉著眼,蘇青頭也不迴,腿上橫放的樸刀被他右臂單手拿起,隻迴手一戳,唰的一下,刀尖已似點墨般點在了馬兒的套繩上。


    繩索無聲而斷,束縛已去,棗紅色的馬匹慢悠悠的轉身,拐過幾座山石便沒了影子。


    蘇青開始斂著氣息,調整著筋骨,舒緩著血液,像是漸漸變成了沙漠裏的一顆石頭,受烈日暴曬不語,受風塵撲麵不動,靜默如石,他在等。


    半個時辰,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三個時辰……


    直到夜幕降臨。


    唿嘯的風中,像是送來了奔騰的馬蹄聲,還有車輪的滾動聲。


    閉著的眼睛,慢慢睜開了。


    蘇青一仰頭,將水囊裏的水全灌進了肚子,然後將刀劍綁在了背後,手裏杵著樸刀,不急不緩的站了起來。


    腕間的鈴鐺在風中叮叮叮直響,落入他的耳中,也送到了那些人的耳中。


    黑夜間的大漠上,零星的月光透過風塵,照出了一條條身形的輪廓,他們舉著火把,火焰在風中瘋了似的搖曳著,蘇青看見了對方。


    幾近三百駕精騎,俱是黑衣黑帽,黑布遮麵,腰間配弩,手中握刀,像是勾魂的鬼,眼中泛著光。


    他們眾星拱月似的圍著一輛馬車。


    馬車裏,亮著光,坐著個人。


    “你是何人?報上名來!”


    一個陰柔的嗓音自裏頭飄了出來,清晰入耳。


    蘇青隻是輕輕笑了笑。


    “嗬嗬,閹賊!”


    他晃了晃手裏的鈴鐺,轉身已發足狂奔起來。


    車裏的人語氣不變,


    “不是周淮安,去一隊人馬,把那人的頭顱帶到龍門客棧見我!”


    “是,督公!”


    “駕!”


    五十名精騎應諾一聲,已揚鞭勒韁,調轉方向,朝蘇青追去。


    大漠無沿。


    一望無際的月色中,陡然響起了聲聲高遠的狂笑,夾帶著銀鈴的脆響,飛揚的風沙裏,一道挺拔身影倒提長刀,雙腿飛奔急躍,竟快過奔馬。


    身後馬蹄聲起,奔騰如浪。


    血戰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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