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樓三樓各有規矩,三樓是聽曲兒的,坐的高,圖個清淨,二樓吃喝嫖賭,而一樓,便是各路魚龍混雜之地。


    金樓二樓,整條樓梯上站滿了人,三姑六婆,連賬房先生都搭眼瞧著隔著道的那間堂子,那是因為,今個晚上來了個人。


    一個不同尋常的人。


    “又輸了?”


    賬房先生瑞瞥了眼送錢的小廝,就見這托盤上,好家夥,黃燦燦的小金魚一條條堆起來都有一尺多高了。


    “嘿,他娘的,頭一迴見到有男人上堂子是賭錢來了,依我看就那長相八成是個相公,對女人沒興趣,自己瞧自己不就行了!”


    鐵橋勇算是大茶壺裏頭說的上話的,穿著麻衫,挽著袖子,不管是臉上還是身上,江湖氣十足。平日裏遇到挑事的也充當打手,幹的都是雜活,練的武功也雜,想來是打小在樓裏長大,從這個學一手,從那個得一手,也算是練下了一身不俗的功夫。


    就這短短半個多時辰的光景,金樓硬是來來迴迴光往裏送錢都送了四次,這會都換成金條了。


    在場的都是心思活泛的,瞅了兩次,就知道來人肯定不尋常,不是做千的高手,就是手底下藏著真功夫。


    這是找事來了。


    可上門是客,來者是善是惡姑且不論,講究的是哪丟的麵子,得從哪拾迴來,但堂子裏幾個“千門”老手硬是瞧了又瞧,竟然瞧不出對方的手段,賭桌上輸的一塌糊塗。


    賭的也很簡單,就是搖骰子。


    堂子不大,鑲金嵌玉的,頂上懸著八角琉璃燈,邊角亮著燈點著燭,連那燭台都刷了層金粉,玻璃上都帶著花紋,像是西方傳過來的彩色玻璃,有點類似於教堂的裝扮,彩色豐富,燈火一透,真就富麗堂皇。


    可還是有些暗。


    角落裏蹲著個紫金獸爐,金蟾吐珠的樣式,燃香縷縷自蟾嘴中溢出,如絲如霧,清香淡雅。


    屋裏是三個人。


    一張紅木圓桌上,左邊坐了兩個人,右邊站著一個人。


    另外,窗戶外頭,可是有無數雙眼睛往裏瞧著。


    那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梳著時興的三七分,打著發蠟,穿著身得體的西服,要說裝扮在這金樓裏也算普通,唯獨那張臉,欺花賽雪,清秀俊美,生的雌雄莫辨,玉麵朱唇,鳳眸一瞟,俊俏的都有些邪性,一動是一種風情,萬動是就萬種風情,勾魂奪魄,點塵不驚。


    身旁模樣清秀姣好的旗袍女子則是倚著男人的身子靠在對方肩上都快睡著了。


    再看他們身前的桌麵


    送錢的大茶壺徑直入內,把那一盤小黃魚往男人麵前一放。“先生,這是您的東西,共八十根,按照三十五塊銀元一根折算給您!”


    算下來,不到一個時辰,竟然贏了兩千八百塊。


    桌麵上還有幾摞零碎銀元。


    蘇青隻是瞟了一眼,隨手抓起一把銀元往小廝手裏一拋,淡淡笑道:“行了,就放這吧!”


    就見那十來枚拋出的銀元竟然一塊不落的全落到了青衣小廝的手裏,旁觀的人皆是眼神微變,彼此隱晦的相視一眼。


    蘇青能笑的出來,對麵的那人可就笑不出來了,臉色發白,大汗涔涔,前頭換了兩個,他是第三個,結果頭兩個都是氣勢洶洶的來,冷汗涔涔的走,連輸了十七把。


    嫖賭不分家,金樓裏太子進,太監出,又怎會少的了做千的高手。


    蘇青頭一偏,一手挽著女子盈盈一握,似水蛇拂柳似的腰肢,一手抬指在其瓊鼻上輕輕一點,低聲道:“桌上的東西,能拿多少是多少,今個賞你的!”


    女人睫毛輕顫,目泛水霧,視線從蘇青的臉上移開,落向那一盤子的小黃魚上,就這一條,約莫能換兩畝良田。


    她貝齒輕咬,低著喉聲若蚊蟲道:“別賭了,快些走吧!”


    “噗嗤!”


    蘇青展顏一笑,隨手取了三條小黃魚塞到她手裏,這東西可不能給多了,多了就能要人命。


    然後他伸指一撥,托盤呲溜一滑,已到了桌心。


    “再來!”


    這下眾人都有些沉不住氣了。


    兩千八百塊大洋在市井裏可是巨富,但在金樓根本不算什麽,可瞧著蘇青的模樣,今個怕是不贏座金山銀山出來,是不罷休了。


    “你退下,我來!”


    擦著汗的漢子如蒙大赦,喊了聲“徐叔”,就退了出去。


    進來的,是個頭戴瓜皮帽,穿著身長衫的微須中年人,像是個教書先生,膚色白淨,偏瘦,木訥,一雙手潔淨無塵,修剪的的一絲不苟,看得出來,他很愛他這雙手。


    眼珠子骨碌碌一轉,來人木訥的看向蘇青。


    “年輕人,還是搖骰子比大小麽?”


    瞧著對方雙腿不丁不八的架勢,蘇青眼底精光一閃。


    “客隨主便,您說吧!”


    “你既然在骰子上勢如破竹,咱就在骰子上爭個高低,不過玩個新鮮的怎麽樣?”


    “怎麽個新鮮法?”


    “咱們就相互猜猜各自骰盅裏能搖出幾點來,如何?你要是輸了,桌上的這些東西都給你,但往後你不準再上金樓一步,得繞著走,你要是贏了,咱三倍賠你!”


    蘇青一揚眉,他笑道:“客氣了,請!”


    話一落,這被稱作“徐叔”的中年人,右手似柔若無骨,隻伸出食指中指,輕輕在桌沿一壓,看著不帶一絲煙火氣,綿軟無力,可桌麵上,赫然多出兩個清晰的指印子,就連紋理都能瞧見,麵前骰盅直直飛起,被其順勢一撥,當空懸了起來。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這一推一撥,可是糅雜了太極雲手、推手的陰柔巧力,骰盅還沒轉,裏麵的骰子自個就已飛快傳出嘩啦啦的聲響。


    不出意外,麵前這位竟是個太極門的高手。


    三大內家拳,形意、八卦、太極,今個算是都見個齊全了。


    “年輕人,聽您的口音,是打北方來的?”


    這位爺隻伸了根指頭就跟逗鳥一樣,那骰盅竟在指肚上似陀螺般搖的飛快,裏頭的骰子嘩啦啦就和炒豆子一樣,嘴裏還能分心問話,探著底。


    蘇青笑了笑,也伸出食指中指,瑩瑩燈光下,隻似兩根纖長玉指,輕飄飄的搭在了自個的骰盅上,就那麽輕輕一碰,似是思量般,叩了三下。


    “啪啪啪!”


    三下,每扣一下,桌麵上便驚起一道脆響,他答道:“您眼力好,前天才到的,上這堂子是為了出個頭,搏個麵!”


    就這三聲響,窗戶外頭也不知道多少人變了臉色,外行人看熱鬧,內行人看門道,門道一露,嚇一跳。


    徐叔望著蘇青麵前動都沒動的骰盅,木訥的眼睛裏似有亮光閃過。“算起來,我也是北方的,你這麽做有什麽說道麽?”


    蘇青收迴手,眼神一沉。


    “當然有,咱就是想當著諸位的麵,論個事!”


    “砰!”


    中年人伸手一壓,骰盅裏的動靜立馬消停。


    “你說說,能幫襯的咱一定幫襯!”


    蘇青嘿聲一笑,彈了彈煙灰。


    “我要論的,可是生死大仇,殺師之怨,您接的下麽?”


    他也不等對方應聲,視線一垂,看著對方的骰盅,眯了眯眼。“想不到,閣下除了一手太極的陰柔功夫,竟還懂得腹語這般走江湖賣藝的伎倆。”


    “你早就把骰子用柔勁磨成粉了吧?”


    “開吧!”


    中年人臉頰肌肉一抖,隻把骰盅一揭,就見內壁上,沾著一層粉末,三顆骰子竟被那隻手磨碎了。


    “你一邊說話一邊搖骰子,無非是為了掩飾腹語,我聽你氣息一長一短,便知有古怪,京中有善口技者,論起來,腹語不過是小道罷了。”


    “換您猜猜,我這裏頭,有幾點?”


    中年人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像是遇到了什麽難事,隻因蘇青搖都沒搖,何況先前還故意露了一手,根本就沒想藏,好一會,他才僵聲道:


    “裏麵沒有骰子!”


    蘇青笑著一揭骰盅,就見底下是三個窟窿,貫穿桌麵,骰子不見了。


    連那剛一拿起的骰盅,忽然也哢哢布滿裂紋,在蘇青手裏碎開。


    眾人麵麵相覷。


    當真是好霸道的剛勁。


    “就當是平局吧!”


    蘇青起身,一瞟眾人。


    “今個隻是破題,文章還在後頭呢,趕明我還來,這些小黃魚,權當我消遣的花銷了!”


    他順手在身旁女子的俏臉上摸了一下,伏身笑道:


    “明個我還找你,要是誰敢欺負你,給我說,咱幫你出氣!”


    說完,取起一塊銀元在五指間翻了個筋鬥,這就是他進來時的賭資,擱嘴上一吹。


    “嗡!”


    “嘿,這聲兒可真脆,響!”


    而後在眾目睽睽中,出了堂子,下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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