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血從狻猊的腹部流出,很快就浸染了一地。


    塵土入血,煙塵漸滅。


    南宮明還是先前站立的樣子,剝皮刀的刀身之上,鮮血直流。


    狻猊低低的清吼一聲,吼聲如卡在喉嚨,想叫卻怎麽也叫不出。


    狻猊的眼睛在這一刻,恢複了清明,它努力的轉過頭去,隻見一個少年背對著它而站著。


    此刻,它終於認出了少年,想要叫喚兩聲,終是不能。


    嘴角掛著鮮血,狻猊努力的睜了睜眼睛,終究還是沉沉的閉去。


    餘暉浸染,晚風襲來,清涼如心冷。


    所有的靈獸愣在原地,顯然是戾氣侵體還不算嚴重,還知道審時度勢,竟不敢上前一步。


    它們不是很明白,為何一點真氣波動都沒有的少年,能殺了一級靈獸狻猊?


    狻猊是南宮明親手養大的,每一個部位都了若指掌,缺點弱點,優勢劣勢,一切盡在南宮明的掌握之中。


    即便南宮明已是凡夫俗子,但過去的數十年間,他都一直在修煉,真氣雖沒了,但記憶一直還在。


    萬獸群山之中而來的靈獸,摧毀了南宮明最後的一塊淨土,他已經自廢修為,甘為凡人,為何還不肯放過他?


    於是,雖是凡人,南宮明的憤怒卻能激起他的力量。


    狻猊終於成了他的刀下之魂。


    南宮明能感受到狻猊最後轉過頭想來看他的樣子,這跟修為無關,這與親疏有關。狻猊是南宮明養大的,南宮明也很寵愛狻猊,流淌在記憶中的熟悉與親疏,怎會感覺不到?


    南宮明忍住了,他始終沒有轉頭,眼眶裏的淚水,如兩汪源泉,源源不斷的滾落下來。


    夕陽已落,餘暉盡去。


    天際的第一道黑暗從南宮明身後的廢墟中升起,漸漸擴大範圍。


    南宮明的身影依舊沒有動,手臂卻隱隱有些顫抖。


    以凡人之軀鬥靈獸,即便南宮明再如何了解狻猊,再如何憤怒有力,終究還是受了傷。


    鮮血從他的手臂處慢慢的流出,還好做店小二,衣服很是粗鄙,平時油煙挺重,鮮血染了衣服之後,竟是沒有成為紅色。


    停滯了許久的群獸,終於按耐不住,不停低沉咆叫,有些蠢蠢欲動,似乎就要撲上來,但看到地上躺著的狻猊,還是不甘的仰天長嘯一聲。


    有風聲掠過樹林,接著流星般的一道光芒落在獸原鎮,落在了獸原鎮昨天張四賣瓜的上空。


    南宮明看去,心中突然緊張,莫名地就想跪下去。


    隻是不知想到了什麽,南宮明咬緊嘴唇,終究還是屹立的站著,一動不動。


    前麵是一身仙風道骨的淩航,他站在沐天劍之上,似乎也有些意外,擋住獸群前進的竟然是南宮明。


    “逆徒,沒想到你竟躲在這裏,嘖嘖。”似乎感受到南宮明身上沒有真氣波動,淩航道:“難怪找不到你,以為自廢修為,就能平安過日子,妄想!”


    淩航的雙眼,在南宮明看到的第一眼,就已經猩紅,被戾氣所染。


    南宮明越發好奇,萬宗堂究竟發生了什麽?


    為何連宗主都戾氣纏身?


    隻是他來不及說上一句話,周邊靈獸猩紅的雙眼如同夜裏的燈籠,看著南宮明,然後再也沒有遲疑,唿嘯著,帶起大地的震動,朝南宮明席卷而來。


    半空之上,淩航發出兩聲陰磔的詭異笑聲,然後森然的看著下方。


    南宮明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靈獸群之中,那把鋒利的剝皮刀被猴犀的角挑起,飛到半空之中,然後從半空之中,倒襯著初來的星輝,落入無數的靈獸之中去了。


    淩航收迴了目光,他懶得去看南宮明的下場。


    對於他來說,南宮明不過是螻蟻一般的存在,他連蒼白熊都不放在心上,一個南宮明算得了什麽?


    淩航的目光伸向了遠處,遠處是什麽?


    封禪寺所在的參嶽大山?


    漫天繁星,如在眼前,參嶽大山的山頂,一片星光明媚。


    參嶽大山是世間第一高山,即便封禪寺坐落於半山腰,也比百祖山,萬宗堂這些門派,高出好幾倍。


    不過參嶽大山的比起百祖山和萬宗堂這些綿延上千裏的大山來說,就比較小,隻盤踞了方圓百裏,如同一柄利劍,插在中州的心髒之上。


    參嶽大山的山頂,住著封禪寺曆代退出寺務的長老,他們真正的潛心歸於山林,在星天林海下,打坐修行,參禪悟道。


    隻是十八年前冷月大江上一戰,隨著無數高僧大能的隕落,這裏已經荒蕪了許久。


    夜風從峽穀中吹來,經過一塊崖坪,卷起地上的幾朵梨花,往遠處吹去。


    這是一塊孤懸在崖外的巨大石塊,上麵雕琢出一張石桌,七八個石凳,更有一株梨樹從裂縫中生長出來,完全遮在了石桌上麵。


    星光從滿樹的梨花縫隙間投落下來,斑斑點點的落在石桌上。兩根枯瘦略顯發黑的手指,夾住一顆白色的棋子,靜立在棋盤的上空。


    手指的對麵,一老僧緊閉雙眼,如禪悟了一般,任憑星光灑落身上。


    老僧的對麵,正是拈住棋子,舉棋不定的念世大師。他不時地看看對麵的老僧,又看了看棋盤,終於沒有了耐心,如小孩子一般,把棋盤攪亂。


    棋子“嘩嘩”作響,好像一陣疾風吹過滿樹的梨花。


    黑子白子亂做一處,已分不出先前的局勢。


    老僧微微歎了一口氣,一朵梨花自樹梢落到老僧的肩上。


    老僧似乎感覺到梨花降落在肩,微微地睜開了眼睛,他撣了撣肩上的落花,看著念世大師道:“你還是如此沒有耐心!”


    念世大師道:“鎮邪塔已然蠢蠢欲動,若是鎮妖鍾還不能迴歸封禪寺,我等隻能墮入輪迴,甚至寺毀人亡,這時候你跟我講耐心,有意義麽?”


    崖坪間,夜風迴旋,梨花的香暗暗浮動。


    老僧道:“若非當年狐王出世突然,鎮妖鍾名氣又大,迫於各門各派的壓力,封禪寺不得已才攜帶出去。可惜這一去,竟是壞了本寺等數千年的計劃!”


    念世大師道:“若是鎮妖鍾再不迴來,憑借現在的肉身修為,根本無法把鎮邪塔內的邪氣為我等所用。一旦我們控製不了塔內的邪氣,封禪寺將萬劫不複!”


    崖坪上,常年受風吹雨打,此刻又是夏天,邊角的青苔上沾滿了許多潔白的梨花,一隻蟋蟀不知從什麽地方而來,突然叫了起來,劃破夜空。


    念世大師心神焦慮,哪受到了如此吵鬧?一道真氣從指縫間生出,朝青苔處疾馳而去。


    快要到青苔的時候,老僧揮了揮衣袖,先前被撣落的梨花,不知何時,出現在青苔上,擋住了念世大師的那一縷真氣。


    老僧道:“終究是生命,你最近戾氣大了許多!”


    似乎受到驚嚇,蟋蟀停止了叫鳴,一動不動的臥在青苔間。


    念世大師道:“你也別太把自己當做高僧,若非十六年前死去了很多長老,憑我們的輩分,隻怕再過一千年都未必能做到如今的位置。你也不看看,忌癡,忌嗔,忌癲三人,忌字輩的都能跟本座平輩相處,真是可笑!”


    老僧看著念世大師,再次歎了口氣道:“看來當年讓你當了主持,我並不吃虧。看看你這些年,因為管理寺務,嗔怒哀怨盡在臉上,六根不淨啊!”


    念世大師先是一愣,隨即冷笑一聲道:“看來你還是放不下當年我接管主持一職,至今念念不忘!”


    老僧不曾看念世大師,抬頭看著滿樹梨花。潔白的花影透過星輝,灑落在老僧的臉上,搖曳不定,但老僧的表情卻十分安定。


    老僧看著滿樹梨花道:“當年你當主持,我的確不服。但這些年在山頂,念經坐定,看雲起雲落,花開花謝,早已不複當年的念頭!”


    老僧低下頭,看著念世大師道:“你看今夜滿天星光,梨花滿樹,坐在這崖坪,便可看到世間所有風景,這時候就算你讓我做主持我都不會答應!”


    “做夢!”念世大師迴答迅速而且斬釘截鐵,接著便道:“今夜不是來找你談論這些。當今封禪寺就隻有我們兩個修為最高,也是僅存的‘念字輩’,雖說都是饒生的弟子,但他偏愛你,有些東西我都無法知道,你既已經看開,便告訴我。”


    老僧看著念世大師道:“你想知道什麽?”


    念世大師道:“假如沒有鎮妖鍾,可還有方法讓裏麵的邪氣,為我等所用!”


    老僧緩緩地道:“有!”


    念世大師臉上一喜,道:“我就知道還有其他的辦法,什麽辦法?”


    老僧看著念世大師喜怒哀樂來迴轉化,眼中全是歎息,他道:“除非你能有誅魔武的修為,真氣達到四種顏色!”


    念世大師,瞬間臉色死灰,就連潔白梨花的光影灑在他的臉上,也一片死灰。


    老僧似乎沒有察覺,接著道:“鎮妖鍾本就是專門為收集邪氣而鍛造,天下間僅此一物,就算是神兵青虹威力巨大,也不可能吸收儲納並消化邪氣。但修為到了誅魔武的地步,要掌控這些邪氣雖不可能,但配上本寺塔林的數千年佛氣,倒也不是不可能!”


    念世大師惡狠狠的看著老僧道:“你這是廢話,當今世上,應該說這千年以來,也就隻有誅魔武一人真氣達到了四種,我再過千年也未必能有如此修為!”


    老僧看著動怒的念世大師,道:“看來,你還是等著謝雨裳把鎮妖鍾送來罷。想必也快了!”


    念世大師還要說什麽的時候,突然半山腰上,鍾聲大作,很是警急。


    老僧和念世大師的目光,都透過崖坪,朝下麵的半山腰看去。


    還好星光明亮,即便離得很遠,依然能看到半山腰上有一點光亮,如同螢火。


    二人知道,那邊是封禪寺的所在。


    收迴目光,念世大師看著老僧道:“這鍾鳴警,看來寺中有大事發生,我去看看。你這些天也別再崖坪打坐參禪了,塔林之中需要你去坐鎮,不然等不到謝雨裳來,封禪寺就完蛋了!”


    說著,念世大師踏出崖坪,一金缽自半山腰而來,念世大師踏著金缽,禦駕朝半山腰而去。


    老僧聽著念世大師粗鄙的話語,竟是笑了笑,如同滿樹剛經過一陣風的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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