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祖山,鬆原閣,鬆風台,夜涼如水。


    鬆風如浪濤層層疊疊的湧來,那些鬆針在鬆風中一陣陣唿嘯。月色清澈地淌在鬆風台邊緣的青苔上,而從角亭上傾瀉下來的月光則潑在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身上。


    少年雙手抱膝,坐在角亭的階梯上。他的身旁放著一把劍,一把看起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鬆紋劍。鬆紋劍是百祖山五大閣之一鬆原閣的入門劍。這把劍已經伴隨著他三年了。


    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照理他應該對這把劍有了很深的感情了!可他卻痛恨他的這把劍,痛恨他自己!


    他為什麽痛恨這把劍,痛恨自己呢?


    一個人為什麽要痛恨了劍,才痛恨自己呢?又為什麽不先痛恨了自己,再去痛恨別的呢?一個人是不是隻有對自己失望到了極點,才會痛恨自己,痛恨別的呢?


    這個少年隻有十四五歲,這個年齡不應該自暴自棄的,因為他的人生或許還沒起步,亦或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鬆風陣陣襲來,少年抬頭看了看對麵的懸崖峭壁,那懸崖峭壁上長滿了瘦骨嶙峋的鬆樹。少年知道他師父把他留在鬆風台上練劍的原因。他師父把他帶到鬆風台上時隻留下了一句話給他:想一想千丈崖上的鬆樹是如何活下來的?


    千丈崖就是少年眼前這個不見底的懸崖。已經兩年了,他在鬆風台上已經整整兩年了。雖然他師父當年沒有說要他在鬆風台上呆幾年,可他明白,他師父是要他把百祖山入門的“拜祖四十九式”學會後,再下去。


    少年苦笑了一聲,別人用兩個月就能手到擒來的“拜祖四十九式”,他卻用了整整三年,而且三年來他也僅僅是會用而已,還沒有達到融會貫通的地步。替他送飯的二師兄李毅在昨天則告訴了他,他們大師兄已經突破了百祖山的“耀祖八十一式”,成為百祖山五大閣年輕一代弟子中的第一人。而一同學習的師兄弟中,資質最差的二師兄李毅也已進入第三階段“祭祖三十六式”的學習。


    少年想到這些心不由沉重了起來。他想即使他融會貫通了“拜祖四十九式”,可他能輕鬆走下這鬆風台麽?亦或他能走下這鬆風台,可當他看到師兄弟們早已不在同一個位置,他又該怎樣?


    他不想走下鬆風台一步,他怕!他真的很怕!他想就這樣被鬆風台鎖住一生,哪怕被世人遺忘都可以!不過這隻是他的一廂情願而已罷了。就在十天前,就在鬆風台上。一個剛入門不過半年時間的後輩弟子替生病的李毅給他送飯。當這個後輩弟子見到他的時候,仔細看了他一會,說:“師兄就是三年都沒有練成入門招式的那個人?”


    他當時正在吃飯,聽完那話後他拿筷子的手竟然抖動了起來,他到嘴的飯菜再也沒有咽下去。他抬起頭看了看送飯的小師弟,很勉強的笑了笑,然後點了點頭。那小師弟知道講錯了話,忙岔開話題。他隨便找了個借口說吃飽了,就叫小師弟收了飯菜。那小師弟知道再待下去也是無趣,就收拾完走了。


    鬆風台,千丈崖。這個地方是最好觀到景色的地方。每天清晨可以看旭日東升,傍晚可以看暮陽晚落,這其間的氤氳變化,姹紫嫣紅又豈是別人能享受的?更兼四季交替,萬物輪迴,數不盡的春曉冬雪,忙不迭的夏熱秋涼。


    可若一個人在這裏背著負擔已經呆了兩年呢?如若兩年裏這個人一直都在重複著簡單的四十九招劍式呢?


    月色的亮已經不能點燃他眼裏的任何希望了,他黯淡的眼神仿佛一潭死水,哪怕有鬆風都驚不起一點波瀾。那柄睡著在台階上的鬆紋劍,就像一直都在沉睡,沒有醒過的樣子。


    千丈崖,雖說千丈,可到底誰知道它有多少丈?悠悠歲月在千丈崖上像雨淅瀝了不知多少,又像月光在千丈崖上來迴了多少日子,可就是沒有人知道他有多深!


    少年已經不知多時走到了千丈崖邊,他看著寒氣翻湧的深淵,不由得苦笑。


    終於還是要結束自己的生命了麽?終於還是要非走這一步不可麽?


    他深唿吸了一口氣,隻要他一跳下去就立刻能得到解脫,他再也不必背著這沉重的負擔在繼續生活。他前腳邁出了一步,這一步表示著他隻有半隻腳在崖邊了。月光灑在他的臉上,蒼白的像剛從棺材裏睡了數十年初醒的樣子。鬆濤聲如出葬的喪音,嗚咽哽塞!深淵底像墳墓,像野獸鮮紅般的血盆大口,隨時準備把他吞沒!


    他張開雙臂,緩緩地閉上了眼睛,隨時都可能像斷了線的風箏,飄向那沒有盡頭的未來。那沒有盡頭的未來會是永生麽?或許是毀滅罷了!


    突然一聲細弱蚊叫的歎息隨風飄到了他的耳裏。他打了一個冷噤,伸出去的腳也立即收了迴來。他迅速轉身看,卻什麽都沒有看到。這一聲歎息他太熟悉了,熟悉到到刻骨銘心。不連這一次他已聽過了兩次。


    第一次聽到這歎息的時候,是他學了一年“拜祖四十九式”在鬆原閣會武廳表演,仍隻會前十招時,他師父劉常青轉身入後堂時所留下的。那歎息雖然輕如塵埃,可他還是捕捉到了其中品嚐得出的辛酸味。那時的他跪在地上,連頭都不敢抬,眼淚卻碎了滿地的自尊!


    第二次聽到這歎息是在他師父劉常青送他到鬆風台時說完那一句:想一想千丈崖上的鬆樹是如何活下來的?後,轉身留下的。雖然當時鬆濤聲一層疊過一層,可是劉常青那簡短的一行歎息還是被他輕輕嗅到!那滋味,那場景,又豈是說忘記就忘記的!


    現在他看著空蕩蕩的身後,不由一陣發呆!


    為什麽世間竟會有如此相同的歎息聲?為什麽這歎息聲會讓他感到驚慌失措?


    他師父剛才來過麽?這兩年除了送飯的二師兄李毅和替李毅送過一頓飯的小師弟來過之外,他再也沒有見到過其他人了。剛才是他的幻覺麽?


    他搖了搖頭心裏卻想著:難道我還不想死,還要留戀著世間麽?剛才是我自己怕死故意替自己找的一個理由麽?他又抬頭看了看四周,除了鬆濤聲和倒在了地上的鬆影,哪裏有半個人的影子!


    他歎了口氣自嘲道:“師父每年都會收幾個弟子,恐怕現在早已將我忘記,哪裏大半夜的還會到這裏來看我”!說罷眼圈一紅,又失落起來!


    既然自己都已經多餘了,又何必再成為別人的負擔,累贅!想罷他又轉身準備跳崖。就在他轉身的這瞬間,他才發現深秋早已經不知不覺中來臨。鬆風亭上的厚厚的鬆針上已結滿了霜,連遠處峭壁上的鬆樹也一棵棵在月光下變成了銀樹,晶瑩剔透!


    他看著懸崖上突然美麗的世界,不由唿了一口氣,白騰騰的霧氣轉瞬消失。他不是第一次看到這場景,隻不過去年他沒有仔細去看而已。銀霧繚繞的鬆樹配合著皎潔如水的月光,這是一個怎樣的夜晚?這雖然談不上是多浪漫的夜晚,但也絕不是一個適合自殺的夜晚!


    他看著懸崖上一棵棵銀鬆樹,突然想起了他師父留給他的那句話:想一想千丈崖上的鬆樹是如何活下來的?


    千丈崖上的鬆樹究竟是如何活下來的?這時他突然感覺到這問題他怎麽也迴答不出來,仿佛這個問題也在問:我究竟是如何活下來的?


    我究竟是如何活下來的?十五年了,我是怎麽活過來的?那懸崖上這些不知生存了多少年的鬆樹又是如何活到今天的?


    他感到很迷茫,迷茫到他無所適從!他不知道要不要繼續跳崖?就在他迷茫的瞬間,那細若蚊叫的歎息又傳到了他的耳中!他猛地轉過身,還是什麽都沒有看到!


    鬆濤依舊陣陣,月光依舊細流,可他卻退迴了懸崖,拿起了他厭倦了三年的鬆紋劍又舞了起來!


    深秋從鬆林頭上掠過,從懸崖邊爬過,從鬆針叢裏滾過,從月光身上粘過,從他那單薄的身影上狠狠地壓過!


    生命為什麽這麽纏人?為什麽結束都有那麽糾結?


    少年拚命地舞著劍,可那不叫舞劍!那叫痙攣!


    他的手每使出一招,仿佛就要了他的命!他使勁咬著牙,臉色在月光的照耀下無比的獰猙!


    劍“哐啷”的一聲撞到了台階上!少年暈了過去,倒在了鬆風台前的厚厚青苔上!他的手腳在月光的鋪蓋下,不時地痙攣著!


    鬆風陣陣刮過,冷而寒!


    深秋,萬物凋零的季節!生命也要隨意凋零嗎?


    少年痙攣的身前,已經站了一個身穿青色長袍的中年人。他看了看痙攣著的少年,慢慢蹲下身,一隻手從少年的額頭拂過!


    良久,少年的身體不再痙攣。唿吸也逐漸正常,甚至嘴裏已經開始囈囈說語了。


    他睡著了!竟然睡著了!


    在深秋的鬆風和寒月中睡著了!


    是不是他太累了?


    青色長袍中年人,看了看睡著的少年,臉上一抹憂傷如同這月光一般從少年身上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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