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然醒來的時候,人已經躺在了市附一醫院的病床上了。


    床邊圍了一圈人,看到他醒來,不約而同都舒出一口悶氣。


    他心裏一沉,顧不得與人打招唿,趕緊暗自動了動手,有感覺,還在。又去動了動腳,還是有感覺,隻是痛得他抽了一口冷氣。


    頓時放下心來,想起昨晚去江華鄉,最後的那一聲巨響後,他再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何書記親自到了醫院,現場成立了善後處理小組。陌然心裏又是一沉,轉過頭去,就看到許子明一張胡子拉雜的臉。


    “出什麽事了?”他小聲地問。


    許子明打了個手勢,沒接他的話。他順著他的手勢看過去,就看到何書記背對著他,正在詢問醫生情況。


    何書記親臨醫院,看來失態嚴重。陌然的一顆心開始猛跳起來。


    突然,覺得手被一陣溫軟包住,側過臉去,就看到孟曉一張淚眼婆娑的臉。


    她雙手捧著他的手,無聲流淚。


    何書記轉身出去了,許子明這才勾下身來,壓低聲說:“老弟,出大事了。”


    許子明說,昨晚開車送魚去江華鄉的司機,還是個沒拿駕照的人。車子撞到了路邊的一塊大石頭,滾到了兩丈多深的一道石頭溝裏去了。他因為坐在後排,沒係安全帶,車子打滾的時候將他摔了出來,撿了一條命。


    陌然想起那一聲響,心有餘悸地問:“他們呢?司機和小虎呢?”


    小虎就是異鄉人在雁南,一個四川來的上門女婿。


    許子明不語,隻是歎息著搖頭。


    陌然的心瞬間沉到水底,他催著他問:“告訴我,老許。”


    許子明低聲說:“你說的這個小虎,命應該保住了。隻是司機,已經不成人形了。”


    “他咋了?”陌然顫抖著聲音問。


    “他也被摔了出來,不過命沒你好。滾下去的車子從他身上滾過去的,你說,一個血肉之軀被一坨鐵壓過去,還能看到人樣子嗎?”


    陌然倒不緊張了,冷冷地問:“死了?”


    “要不,何縣長怎麽會親自來?”許子明抱怨著說:“你呀,是不是吃飽了沒事幹啊?幾條破魚半夜送什麽江華鄉去啊?這下好了,何書記在過問了,這些魚是哪裏來的。”


    陌然的心頓時跌入了冰窟窿。何書記要是追查起來,得知這些魚是他和許子明在陽泉水庫拿炸藥炸的,後果不敢想象。


    門口有人在喊許子明,他深深看了陌然一眼,急匆匆出去了。


    孟曉噙著淚說:“你呀,把人快嚇死了。”


    “我命大,閻王爺不收。”


    孟曉破涕為笑,輕輕捏了捏他的手,嗔怪地說:“你還貧嘴呢,你都不知道你睡了好久了。”


    陌然沒問自己睡了好久,隻是問她:“你怎麽來了?”


    “縣裏接我來的。”孟曉臉一紅說:“你嘴裏一個勁叫我的名字,縣裏就派人把我接來了。要不,我哪裏知道你出了車禍啊!”


    陌然一愣,自己暈睡過去了,哪裏知道自己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會去叫誰的名字啊?聽到孟曉這樣一提起,心裏不由咯噔一下。


    車禍事故造成一死兩傷,死者家屬找上了縣委,說死者是因為替縣裏開車出的車禍,縣裏要給個說法。


    這次車禍,直接後果是司機當場身亡。異鄉人在雁南小虎把上次摔斷的腿,再次摔斷了。


    而陌然,全身居然奇跡般的沒斷胳膊斷腿,唯一的傷口在頭上,一條幾寸長的口子,依稀能看到骨頭。


    他受的傷最輕,人卻暈死過去最久。


    交警隊初步得出結論,造成車禍的主要原因是刹車失靈,司機處置不當。


    陌然想起司機的哪一張娃娃臉,心裏突然湧上來一陣劇痛。當初小虎叫他來拉魚,陌然也沒過問他是不是有執照。在陌然看來,小虎天天與一幫在縣城跑摩的麵的的人混在一起,對這些人應該都了若指掌。沒想到他叫來的居然是個沒執照的司機。


    孟曉雙手始終握著他的手不放,輕聲問他要不要喝水吃點東西。


    孟曉這麽一提醒,他頓時感覺肚子餓得有些難受了。便小聲說:“給我找碗米粉來,要辣!”


    孟曉執意不肯,說他剛受過傷,隻能吃些流質類的湯湯水水。不可吃麻的辣的,酸的冷的。


    陌然不屑地說:“管不了那麽多了,先填飽肚子再說。”


    孟曉卻不聽他的話,從床頭櫃上拿了一個蘋果,細心削了皮,遞給他說:“你先吃點蘋果,等醫生說你能吃了,我再去給你買好吃的。”


    陌然無可奈何,水果之類的東西,他一直不太感冒。這主要取決於他小時候吃水果的機會並不太多。在鄉下孩子的意識裏,房前屋後的桃子李子,伸手便可摘了來,在衣服上擦擦便入口。除此以外,他們的水果僅限於黃瓜之類的瓜果了。


    陌然印象裏家裏種過西瓜,對於烏有村的人來說,當時的西瓜是奢侈類水果,一般人家舍不得買來吃。陌家爹是第一個在自己地裏種西瓜的人,那一年全家的眼睛沒離開過西瓜田半步。因為稍不留神,便會被人偷摘了去。


    守西瓜的重任當時就壓在陌家三個小子身上,老大陌天全天候守在西瓜地裏。陌然和陌生也去,但屁股坐不住。遇到饞勁上來,陌然便會慫恿陌生去偷個瓜來,兩兄弟避開陌天,躲到一邊去吃。陌生不會挑瓜,往往挑的都是沒熟的白心瓜,兩兄弟自然舍不得丟掉,一點一滴把瓜瓤吃幹淨。


    到了晚上,陌家爹會來接大兒子的班。守西瓜是個孤獨寂寞得要死的活,看著滿地的西瓜又舍不得摘一個來吃。那一年陌家賣西瓜賺了不少的錢,到第二年,全村的人都跟著來種了,西瓜一多,便宜得就如狗屎一樣,別人連看一眼的興趣都不存在了。


    鄉下的孩子,總有自己歡樂的去處。而像現在遍地都是的蘋果,那時候對所有孩子的誘惑,不亞於讓他們像逢年過節一樣的開心。


    陌然咬了一口蘋果,感覺有點酸,便遞迴給孟曉不吃。


    孟曉隻好像哄孩子一樣的哄他:“你先墊一墊,這可是紅富士,最好的。”


    陌然擺擺手說:“管他紅富士黑富士,不想吃。”


    躺了一會,突然聽到門外傳來一陣哭聲,還沒等他迴過神來,門外衝進來一個婦人,不由分說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嚷道:“就是你,你叫我兒子去的,你賠我兒子來。”


    陌然頓時愣住了,死者的家屬追到市醫院來了。


    隨婦人進來的還有一個中年男人,滿臉悲哀。拖著婦人說:“你也怨不得人家,人家是租車。人家哪裏會想出這個事?”


    婦人不依不饒地嚷:“他不租我兒子的車,我兒子怎麽會死?就是他,賠我兒子來。”


    陌然苦笑不得,他任由婦人緊緊拽著自己的胳膊,婦人的指甲因為激動而掐進了他的肉裏。他居然感覺不到絲毫的痛。


    婦人這一鬧,病房裏就熱鬧起來。門口一下擠滿了人,探頭探腦往裏看。


    孟曉被眼前的一幕嚇得臉色都白了,過了好一陣才迴過神來,低聲叫了一聲:“大嬸,你不能這樣怪他呀。”


    婦人瞪了孟曉一眼,聲色俱厲地問:“你是誰?管你什麽事?”


    孟曉眉頭一皺,大聲說:“當然管我的事。因為他是我男人。”


    婦人愣了一下,隨即放了抓陌然的手,轉而來抓孟曉的手,哭喊著道:“我不管了,我不活了,賠我兒子來。”


    孟曉輕輕拍著婦人的後背,安慰她說:“大嬸,你不要傷心。人去了,是沒辦法迴來的。我們都不想發生這樣的事。”


    婦人嚶嚶地哭,拖著孟曉的手不放。


    門口看熱鬧的人議論紛紛,指指點點,讓陌然恨不得有條地縫,他要一頭鑽進去。


    醫生聞訊進來,跟來的護士也幫著孟曉勸婦人。婦人根本不聽任何人勸說,將屁股坐在地上,一隻手拖著孟曉的手,哭聲震天。


    陌然心裏窩著一股火,心想,老子沒找你麻煩,你倒找上老子麻煩了。你一個沒執照的人,開什麽車?你自己拿生命開玩笑,差點要了別人的命了。你還敢來鬧?


    越想越氣,便想發火,一抬頭,看到中年男人背對著自己,正在悄悄抹眼淚,心一下就軟了下來。


    中年男人從進來就一直沒鬧,他想勸說婦人走。但婦人根本不搭理他。男人也不再勸說,臉色黑得像要下狂風暴雨一樣。他悄悄抹眼淚的動作,讓陌然的心不但軟了,而且亂了。


    婦人的哭鬧,將病房搞得亂作一團。陌然躺在病床上,想欠起身來,一動,一陣徹骨的痛讓他頭暈目眩。


    中年男人看到了,快步過來,低聲問:“你想坐起來麽?”


    陌然點了點頭,低聲說:“對不起!”


    男人一聽到這句話,眼淚便奪眶而出,背轉去身子,一隻手在臉上亂抹。


    正鬧得不可開交,許子明從外麵進來了,大吼一聲道:“玉湖,你有意思嗎?鬧到醫院來了。”


    陌然一聽,知道中年男人叫玉湖,從許子明的話裏他聽了出來,這個玉湖不僅僅來醫院鬧,他在來醫院之前,一定先鬧過了。


    中年男人玉湖似乎有點怕許子明,苦著臉笑了笑說:“許所長,我也沒辦法。她非得來,不讓她來她就尋死,我能怎麽辦?”


    許子明瞟了一眼婦人,不屑地說:“你們不要再鬧了,這件事我們會處理好的。再鬧,就要承擔責任了啊。”


    婦人被許子明一說,聲音一下低了好多。


    孟曉便將她從地上扶起來,安慰她說:“大嬸,許所長都說了,你就放心吧。”


    婦人狐疑地看了看孟曉,咬著牙說:“女子,我看你是個老實人家的孩子。我就聽你這句話。三天,還給你們三天。三天不給我結果,我抬棺上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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