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被引出了心底埋藏許久的東西,承衍帝心神恍惚,直到出了酒肆,躲過一個直直撞上來的清秀書生,他才恍然發覺事情的棘手。

    這分明是一個姑娘。

    偏偏這麽巧撞到他身上。

    他如何不知這又是一個誌在“攻略”他的人物。上一世,他眼盲心盲,隻覺她們汲汲於此,是對富貴榮華向往,作為君主,他也樂得享受美人的追逐討好,甚至把這當做無聊時候的消遣——如今看來,何等諷刺!

    在他消遣別人的時候,他也不過是被你爭我奪的一件玩物而已。

    派人跟上她,他轉身吩咐道:“喬安,去鎮北侯府。”

    “是,陛下!”喬安躬身應答,心中卻是一窒,鎮北侯?但侍奉君王,他也算飽經風浪,心性自不是常人可比,恭恭敬敬掀開轎簾,引承衍帝上了軟轎。

    ——陛下大病初愈,還是仔細侍候為好。

    不久前的那場大病震驚了朝野,陛下卻生生挺了過來,隻是陛下醒來之後,心思又莫測了許多,這對他們這些下人,著實不是什麽好事。

    陛下今日更不尋常了,他心中閃過千般想法,腳步卻飛快,堪堪跟在轎旁伺候,不敢有一絲懈怠。果然,他聽到陛下的聲音:“喬安,探望鎮北侯,需要帶上什麽東西?”

    那聲音竟是有些猶疑。

    “聽聞鎮北侯喜愛桂花糕,城南徐記老字號的桂花糕。”鎮北侯在宮中呆過一段日子,名為皇子伴讀,實為質子,因為當時的老鎮北侯,正統領三十萬北軍於邊疆抵抗赫氏。不過桂花糕…喬安心中一哂,主子們表現出的喜好,真的有那麽可信麽?

    他哪裏知道此時此刻的轎中,承衍帝聽到“桂花糕”三個字,心緒激蕩,竟是要噴出一口血來。

    許久,平複了心境,承衍帝長歎了口氣,麵色慘淡。

    上天給他機會重來,已經是天大的恩賜,如何能要求更多?他的記憶很破碎,一些東西怎麽想也想不起來,隻能靠別人提醒。就像……

    就像聽到“桂花糕”,倏地想起那段慘烈的記憶。

    ——天牢,他的鎮北侯神色恭敬地接過他親手遞過去的食盒,跪謝隆恩:“願陛下長樂久安。”

    然後麵色不變,吃下了。

    他還記得自己當初的心境,分明是…分明是快意得很,還有濃濃的不屑——除了你這心腹大患,朕自然會長樂久安!

    “去吧。”

    雖是難安,桂花糕還是要買的。腐肉,隻有挖出來,才會有全愈的機會。當年的他…承衍帝搖頭,當年的他何嚐有這種步步為營的心思?而為帝四十載,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了。

    從後門而入,承衍帝一行人進了鎮北侯府,揮手示意緊跟著的侍衛退下,他和喬安由侯府管家引路,走向正院。

    “陛下請。”曆代鎮北侯權兵事,以軍治家,管家自不是凡俗人物,承衍帝悄然微服而至,他也隻是守禮地迎接,從容自若,沒有半分忐忑畏懼。

    ——風骨,這是鎮北侯身邊人,特有的東西。無怪他當年把鎮北侯視為眼中之釘。

    承衍帝掃他一眼,跟上。

    鎮北侯手下人才濟濟,從前是忌憚,而今是欣慰,真的不同了。

    侯府麵積不大,這隻是在京城的落腳點,雖有侯府的規製,卻沒半分尋常侯府的富麗,滿目黑白雙色,有隱隱的青,靜、肅,就如鎮北侯那個人。

    “容卿傷勢如何?”

    他聽到自己出聲問道,意外的冷靜平淡。

    “迴陛下,侯爺傷勢見好,已然無恙了。”這是同樣淡定的醫官。

    撒謊!跟在承衍帝身後的喬安睜開了一直眯著的眼,這是欺君!陛下在鎮北侯身邊有人,還是他這個暗衛首領親自吩咐的,如何不知實情?鎮北侯很不好了,他是鎮北侯一係的頂梁柱,這麽撒謊欺瞞陛下,是怕陛下趁鎮北侯虛弱,把他們一網打盡?

    緊繃了精神,陛下身邊隻有他一人,而鎮北侯府,沒一個是善茬!他緩緩靠向承衍帝的方向,警戒。

    哪裏不知喬安的想法,承衍帝還是容色淡淡,他用眼神安撫了喬安,示意他遞過捎來的禮物,接著,由管家引著進了內室。

    撇過頭,他不想看那桂花糕。

    醫官道:“侯爺剛剛睡下。”繃著臉,語調生硬,像是在強壓什麽。

    承衍帝看了他一眼:“朕隻是看看而已。”

    這些人把鎮北侯的傷歸到了他的頭上,他承認,這不冤。君臣不和,齟齬不少,外人都覺得他們要一決生死了,他自己也是這麽想的,可誰能想到他的鎮北侯竟……

    他欠她的。

    揮手示意一眾人退下,靠近床榻。

    “……容卿?”他聽到自己的聲音低緩輕柔,柔到自己的心猛地一顫。

    “

    容顧,容顧……”

    床上人沒有動靜,看來真睡下了,因是側臥,他看不到臉,隻有蒼白的輪廓。俯下身,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執起她的手。

    他們從沒這樣靠近過。

    “容顧。”他的指尖微微顫抖,卻緊緊握住了那隻手。

    嗤笑。這手真不好看,不像後宮女子那般保養得宜,也比不上他這個男人的,甚至…甚至連他年逾五旬的母後都比不上。嗬,他的皇後,那個幾十年不見老,隻見風韻的皇後,就更不用提了。

    厚厚的繭,是用劍的;稍薄的繭,是使弓的;最薄的,是執筆的……小指不能彎曲,是過去在北疆受的傷,細細密密的小傷口,是這次新添的。哪裏像個女人?

    “好了,你的苦肉計成功了。”他說。

    沒人迴答。

    把她的身子轉過來,動作生硬,卻盡力不要扯到傷口。看到她的臉……果然!他心裏感歎。

    果然如此,皇後的側臉,和她很像。

    給她掖好被子,緩緩起身。

    抓起床沿放著的斷劍,這是先帝賜給鎮北侯容顧的信物,在他看來,是用來轄製他這個皇帝的信物。當年那個年少氣盛的皇帝,怎麽受得了這個。

    指頭摩擦劍刃,出了血,細細的刺痛。上輩子死的時候,也許是大晉祖先庇佑,他福靈心至,想明白了許多東西。

    還記得那句讓他肝膽俱裂的話。

    【叮!帝王好感度100,獲得重要道具“帝王之心”,達成成就“一生一代一雙人”,獎勵生存點數一萬。】

    記得清清楚楚。

    不止如此,還想起了許多忽略的東西。上輩子,不知為何,他無比信任他的皇後,把一個帝王最難交付的信任都給了她一人,追究起來,確實蹊蹺。還有愛,現在想起皇後,散盡後宮隻為她一人的愛意也模糊了。愛不是說消失就能消失的,既然如此深愛了,為什麽現在就像從沒有過一般?

    想必……

    和那個“好感度”有關?

    還有皇後這些年不經意說過的話。當初他認為那都是女人家的私事,就忽略了,現在想來,真的不尋常。

    “你是白月光,我就把你變成幹米飯!”“不過是個炮灰女配而已!”這是皇後曾經嘀咕過的。

    ……女配!女!天底下知道容顧是女人的,一共才幾個?是哪個泄露出去的?

    白月光……心上珍重之人?承衍帝迴頭看躺在床上唿吸淺淡,卻在睡著的時候都眉頭緊蹙的鎮北侯,白月光,隻能是容顧。

    可皇後是怎麽知道的。他藏得那麽好,連身邊最親近的人都不知道。

    那一年,容顧的祭日,他心緒鬱結,微醉,在和容顧一同讀過書的禦書房窩了一夜。一出門,就見當時還是貴人的皇後捧著茶湯盈盈而立,眼神堅定,笑意清淺,頗似……

    現在想來,頗似少時的容顧。

    然後就對皇後心軟了。

    “攻”者,伐也,然後皇後就漸漸攻伐了他的心?漸漸地把容顧,擠成了幹米飯,炮灰女配?

    走到床前。論眉眼,容顧隻是清秀而已,還被淩厲衝淡了不少,和皇後,和今日見過的慕容青,和撞過來的清秀書生根本比不得,否則為什麽沒人認出她是女兒身?

    細細描摹。肌膚,還不如他保養得宜的手指,這是北疆風沙所致。燒得厲害,臉色蒼白,滿是不詳的紅暈。

    生得不美,性子不溫柔,還心硬。

    天知道為什麽他覺著天底下隻有容顧最好。隻要念著她的名字,就心軟得一塌糊塗。

    鎮北侯……容卿……容顧。

    連名字都不美。

    忽然,察覺到了什麽,猛地一頓,承衍帝緩緩起身,整理衣冠,推門離開。

    門外是臉色不好的侯府管家,額頭滲汗的醫官和眼神淩厲的喬安。承衍帝也不理會,隻是對著喬安吩咐道:“走。”喬安趕緊跟上。

    一言不發地出了門,軟轎裏,承衍帝突然出聲:“去看看。”容顧方才似乎醒了的樣子,不敢麵對她,於是落荒而逃……

    喬安急忙應下,再一次潛進了鎮北侯府。他迴來時麵色古怪,青青白白的。

    承衍帝疑惑道:“如何?”

    喬安咬咬牙,視死如歸:“鎮北侯清醒過來,他問,他問容管家……”

    “問什麽?”

    臉漲得青紫:“他問陛下是不是有,有龍陽之好……”聲若蚊蠅,他覺得自己就要沒命了。

    半晌,他才聽到自己的陛下說了一句話,咬牙切齒地。

    “很好!”

    作者有話要說:許多親反應皇上對容顧感情產生的太奇怪,後文有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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