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景源昨夜受了驚嚇,一覺醒來難免心懷不暢,因而一大早就拿著魚竿來了河邊。


    這時代的仆從稍有不慎就有身死之憂,因而越是在貴人身邊伺候的,越擅長察言觀色,見公子自昨日起就幾無笑顏,今天更是連話都懶得說,仆從們自是小心伺候,哪怕是最得公子喜愛的鹿兒,也不敢隨便說話,更別說像往常那樣與公子打鬧了。


    近日天冷,每天早上渠水都會結上薄薄一層冰,見公子要釣魚,早有隸臣將附近薄冰砸碎,順帶還灑了餌,因而白景源過來釣魚的時候,不一會兒就有魚兒上鉤。


    尺長鯉魚甩著紅尾巴在那清澈見底的碧波裏若隱若現,發現魚餌有詐,魚兒驚惶逃竄,蠶絲做成的魚線瞬間繃直,心不在焉的白景源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多虧那擅長做魚膾的庖廚上前幫忙才站穩。


    白景源見他麵熟,也不逞強,讓他接了魚竿,自己則袖手站在一邊看。


    反正隻為圖個樂子,怎麽都無所謂。


    不一會兒那大鯉魚就甩著尾巴出了水,雪亮的蠶絲繃得緊緊的,竹枝做成的魚竿彎成一道弧,眾人麵上皆喜,不約而同去看公子表情。


    “你叫什麽名字?”


    公子終於開口說話,眾人全都鬆了口氣,那被問話的庖廚更是與有榮焉,取了魚高高舉在透頂,跪下來恭敬迴話:“奴奴名喚膾,魚膾的膾。”


    下等人不配擁有姓氏,想有個不怕汙了貴人耳朵的名字,也得有一技之長。


    比如現在,白景源一聽,就知這人必定刀工極好。


    學得一技之長,終身受益。


    腦海中突然冒出這麽一句廣告詞,白景源不禁露出個笑來,又問了句:“你擅長釣魚?”


    他不像其他貴族那樣,動不動就“汝擅釣否?”。


    這親切的話一出口,眾人隻覺剛剛頗具威嚴的公子,又變迴了往日的模樣,不由紛紛鬆了口氣。


    “奴奴家中世代與魚打交道,膾自是懂的。”


    皰膾有心邀寵,又怕遭到庖彘記恨,聲音不由越來越小。


    見他局促的垂著頭解釋,越說越怯,本就瘦小的身子越發縮成一團,白景源不由多看了兩眼。


    見他身上麻布襖很幹淨,頭發也梳得整齊,倒是有往皰彘學習的趨勢,白景源看看陰沉的天色,幹脆吩咐:“那你便替我釣魚吧!”


    話罷,就進了水邊的草棚。


    因渠水之上風大,念著公子愛釣魚,渠上縣令便在官衙後院臨河處,加班加點的搭了個精巧的草亭子。


    那縣令是個周到人兒,有心討好公子,又怕粘得太緊惹了公子不快,便在細枝末節的地方使勁兒,譬如這不起眼的草亭子,就有諸多機巧。


    這草亭看起來簡陋,實則四麵都可裝上木板,若要釣魚,可以在屋裏燃炭盆,再把臨河一麵拆掉,坐在簷下便可甩竿;若天氣好想要看景,去掉木板就是個視野開闊的好所在;若像現在這樣,突然風雨交加,又可快速將之變作一間小屋,遮風避雨的同時,還能在那亭子正中的火塘裏烤魚——淋著雨在這現釣現吃,想想就別有一番滋味。


    因了這份變化由心的自如,白景源如今釣魚都會來這裏。


    雨來得很急,豆大的雨珠打在河麵上,發出陣陣“唰唰”聲響,好似一群鴨子扭著屁股走過沙灘,隨著烏雲飄來,眨眼就近了。


    之所以皰膾能撈到幫公子釣魚的機會,不過是因為其他人都在亭子裏忙活。


    先是忙活著搭烤架、鋪席、擺案、燃香爐、起炭盆之類的,雨下來之後,天色驟暗,又忙活著裝牆板、點宮燈。


    木板牆已經裝好,隻在對著河的方向留了門,見雨下得大,白景源忙叫庖膾到簷下來:“這麽冷的天,可莫要淋了雨,到這來也是一樣,魚竿夠長呢!”


    渠上縣令安排得妥妥當當的,自是不會出現讓他不快的情況。


    庖膾穿著草鞋,鞋上沾了不少泥,小心的湊到簷下,愣是不願進屋,白景源也不逼他,隻吩咐他釣足五條就進來烤火。


    那竹編的魚簍裏,除了那條鯉魚,眨眼又進去了兩條巴掌大的鯽魚,再來兩條,不過是片刻功夫。


    庖膾釣魚的本事的確高超,白景源一直看著,見他換了餌,又換了個地方甩鉤,知道他有秘法,也不逼問。


    果然,半小時不到,又有一條鯉魚一條鯽魚上了鉤。


    這個季節,渠水中的鯉魚還有鯽魚很容易釣,待到庖膾清理好身上的泥,小心翼翼的湊到火堆邊,庖彘已經將那鯽魚開膛破肚,又用鹽與酒還有梅子擦成的沫沫醃了,至於那兩條鯉魚,已經斬成巴掌寬的段,放到那吊在火塘上的陶鍋裏燉起來了。


    庖彘做得一手好醬,鍋裏“咕嚕咕嚕”的,聞著就讓人流口水。


    庖膾伸著脖子想要看清庖彘都放了些什麽,就見庖彘蹲在火塘對麵,看著他的目光像要吃人。


    庖膾技能點太單一,想要得寵,還得討好庖彘,見此,忙怯怯的笑了笑,往後縮了縮,算是服了軟。


    白景源坐在木匠剛做好的搖椅裏,膝上蓋著暖和的絲綿被子,輕輕的搖晃著,什麽也沒說。


    時間一點點過去,雨勢還沒有歇的意思,幸好此地頗高,不虞河水上漲,淹到屋裏。


    白景源聞著燉魚的香味,縮在搖椅裏搖著,正昏昏欲睡,就聽一聲暴喝:“小賊!哪裏走!”


    不等他吩咐,一直縮在角落的紅已經閃身出了門。


    “怎麽迴事?”


    見紅許久都沒迴來,白景源掀開膝上小被子站起來,話音剛落,鹿兒就從門口閃身過來,稟報道:“是禦者在喊捉賊……”


    白景源見他忍笑忍得很辛苦,不由好奇道:“這是有什麽東西失竊了?可抓到了?”


    之前那聲怒喝可謂怒火熊熊,想來失竊的東西十分貴重,他還沒有遇到過這種事,既然撞見了,自是要過問一下。


    “紅已經把賊給抓住了,現在就在外麵,公子不如到門口,自己看看。”


    鹿兒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


    見他賣關子,白景源歎口氣,走到了門口。


    雨勢開始小了,烏雲有散開的跡象,因而他剛走到門口,就看清了那小賊的模樣。


    隻見那賊人渾身濕透,亂糟糟的頭發黏在臉上他也不管,隻無賴的岔著腿坐在地上。


    他長得瘦小幹癟,兩撇八字胡,中間淡嘴角黑,看起來就跟那“八”字劈了叉似的,相當搞笑。


    見白景源出來,他倆眼就跟耗子似的滴溜溜轉,在他懷中,抱著個巨大的車輪,不管紅怎麽拍他腦袋,愣是抱著不撒手!


    這是哪來的逗逼?


    難怪鹿兒笑出了豬叫!


    白景源大奇:“你為何偷我車輪?如此笨重,還不值錢,何苦來哉?”


    那賊人卻仰著頭,誇張的吸了吸鼻子:“我要吃魚!燉的魚對不對?”


    他的楚言說得怪模怪樣的,一聽就不是楚國人,白景源有點好奇,結果不等他問,就聽鹿兒一聲怒喝:“小賊好膽!還不拜見我家主人!”


    紅也氣急,一巴掌拍到他背上,那賊人頓時就吐了口血,卻愣是撐著不願低頭。


    白景源看了他許久,最終擺了擺手:“罷了罷了,給他盛碗魚來,讓他吃了便走吧!莫要為難。”


    見那賊子似有話說,他卻不想搭理了,隻吩咐紅看著,不許他把車輪帶走,轉身就進了屋,縮迴猶有餘溫的躺椅裏,繼續晃。


    這種天氣跑來偷這種東西,不是腦子有問題,就是腦子有問題,白景源不想為難人,也沒心情為難人。


    哪知第二天,他正招待張元吃烤肉,就聽外頭又是一陣怒喝:“小賊!哪裏走!”


    頓時,一口肉沫噴了張元滿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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