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節 情之所鍾】


    宇文君山與王甯起兵後,汴城開始戒嚴。凡是酉正後還在街市閭巷間行走遊蕩的,一律被抓到汴城府大獄關起來,待盤問清楚,施了杖刑,這才放歸還家。昔日熱鬧的勾欄酒肆燈消火滅、鴉雀無聲,船上的人家亦不敢點燈行船,汴河上漆黑一片。偶有幾點燈光似螢火般飄過,是結伴巡城的軍士與衙役。


    下雨了。城中的血氣與怨氣化在雨勢中,又在熾熱的陽光中蒸騰起來。一千多人的鮮血,換來城中一片死寂。整個汴城就像一個密不透風的瓷罐子,悶熱得無處可逃。


    啟春雖然傷心欲絕,卻不得不強打精神注視著城中的一舉一動。采薇說起那一日去信王府看望啟春,口氣甚是憐憫:“自我識得啟姐姐,從未見她這般消瘦過。偏偏太妃擔憂信王的安危,愁得茶飯不思,啟姐姐還得耐著性子勸慰。我看她心力交瘁,和我坐了半日,話也不多說一句。我寧願她大病一場,好過這樣強撐著。”


    恍惚記起當年啟春來漱玉齋說起定親之事,手中的梅香清鬱而溫暖,化解我滿腔的失意與酸楚。我問她道:“信王空有爵位,沒有實權,又貪酒好色,想來世子前程堪憂。姐姐與他成親,恐怕還會連累令尊前程。姐姐不怕麽?”啟春歎了一聲,反問道:“我為了嫁給他,拿父親的官位尊榮冒險,是不是太傻了些?”當年的啟春,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是在拿全家的性命冒險,非止官位尊榮。


    我出神半晌,深深歎道:“信王妃自幼深受父親器重,精心教養多年,寵溺非常,連婚事都由她自己做主。一朝橫死,怎能不傷心?”


    采薇眼圈一紅:“若早知是這樣,不知啟姐姐還會不會嫁給信王?”


    我淡然道:“‘無難之法,無害之功,天下無有也’[125],妹妹瞧信王妃可是這等輕易後悔的人?”


    自上一迴李威在汴河邊向我透露了高暘的行蹤,新近的軍情便接踵而來,采薇和易珠反而要在我這裏打探城外的境況了。


    宇文君山與王甯自江陵起兵,襄陽城守當即歸順。宇文君山與部將閆遜、白珪率軍一萬逆白河水陸並進,欲攻南陽。南陽太守李大亮以五百士卒倉促閉城拒守,宇文君山親自出陣,宣讀皇太後密詔,曉以大義,脅以兵鋒,李大亮十分害怕,便率家人親信夜半棄城而去。宇文君山不費一兵一卒,率軍入城。當下令閆遜留守,命白珪向東北襲取方城。李大亮為白珪所擒,遞送襄陽,全家斬於帥旗之下。他僥幸逃脫的家奴奔還京城報信,城中方知南陽已經陷入賊手。


    李大亮並未抵抗,卻遭屠戮。別城聞得義軍殘暴,必定嬰城拒守,不肯歸順。我甚是失望,不禁暗自歎息。李威卻連聲冷笑:“南陽城固,即使隻有五百軍士,隻要支撐到王爺領兵南下,便可無事。李大亮棄城遠走,本想偷生,不想卻早早送了性命。”


    我不理會他:“當年太宗整頓河渠,曾從南陽城北的下向口築堰,迴水入石塘、沙河,塹山堙穀,經博望、羅渠、少柘山、方城、葉縣、襄城、長社,東北合惠民河,漕運直達京師。宇文君山與王甯自江陵北上,又多舟楫,自南陽水陸並進,自是最快。”


    李威道:“叛軍亦算神速,可是王爺更快。白珪在博望中了王爺的伏兵,五千軍士全軍覆沒。”


    我甚是可惜,不動聲色地嗯了一聲:“博望北臨伏牛山,南麵隱山,自古兵家必爭之地。當年劉備就曾在此擊敗夏侯惇。王爺在此伏擊,天時地利,白珪豈有不敗?”


    李威得意道:“當下王爺自博望逼近南陽,乘南陽無備,親自率領五百將士自城下水竇[126]潛入,直入太守府,一舉格殺宇文君山與閆遜,開門迎大軍入城。城內軍士見主將首級,無心再戰,紛紛投降,王爺統統坑殺。”


    宇文君山沒想到高暘親自領兵南下,來得風馳電掣。剛剛拿下南陽城,得勝之餘,難免疏於防備。且白珪全軍覆沒,無人給南陽報信。兵貴神速,高暘恰如當年的司馬懿拿下上庸城一般果斷決絕。宇文君山雖有一片赤誠忠貞,終是不善軍事。未交一兵便即身死,卻也怨不得旁人。


    李威停了下來,似乎在打量我的神情。宇文君山是劉離離的夫君,聽聞死訊我固是心痛,然而更加欽佩高暘。我笑道:“後來如何?”


    李威續道:“王爺派幾人冒充敵兵,對王甯說,王爺隻帶了三千兵馬南下,勸他渡白水背城列陣,一舉誅滅首惡,取不世之功。王甯果然帶領五萬步兵在襄陽城下列陣。王爺命一千騎連夜埋伏於水邊的蘆葦之中,親率餘下四千騎衝擊王甯大軍左翼,自東北而入,自西南而出。王甯左翼當即潰不成軍。”


    我冷笑道:“當年劉秀在昆陽城下,以三千騎橫掃王莽十萬大軍。以騎兵衝擊運轉緩慢的步兵,別說五千,幾百便足以橫行。”


    李威笑道:“君侯有如親見。那王甯在中軍,當即揮旗令後軍左移。不料王爺的伏兵從後殺出,將先前在博望坡與南陽所割下的首級,射入軍中。全軍震恐。伏兵又盡拔王甯後軍軍旗,插上官軍軍旗,大唿王甯敗了,後軍潰敗,中軍動搖,右軍退卻。王爺自西南穿陣而出,與伏兵一道,整軍殺向中軍。自晨至晡,衝殺數迴,生擒王甯。右軍當先渡河退入襄陽城,斬斷浮橋,關閉城門。餘眾不是赴漢水、白河溺斃,便是逃往鄧城。想來不久,宇文君山與王甯的首級就將懸掛於城樓之上。”


    窗外的日光火辣辣的,我的背心猛然起了一陣熱潮,接著寒涼之意自脊背通貫全身,我不禁打了一個寒戰。襄陽大敗,兩位主將相繼身死,我的心幾乎跳到了舌尖,急切問道:“不知王爺可攻下襄陽了?”


    李威搖頭道:“王爺畢竟隻有五千騎兵,短時如何攻破襄陽城?本想宇文君山與王甯已死,餘下叛軍戰意全無,暫且放一放也無妨。誰知王爺正要迴軍洛陽,襄陽城中一個叫吳粲的府曹掾吏,殺了右軍統帥趙特,開門獻城,歸順官軍。城中叛軍全部坑殺。”


    襄陽城依山阻河,高峻險固,趙特帶領右軍萬人,隻要拒守不出,高暘便隻有望城興歎。他長途奔襲,人馬疲憊,糧草不濟,更不敢繞過襄陽城,直取江陵。隻要襄陽城還在義軍手中,南接江陵,遏長江水路,北取南陽,邀襄漢要隘,可說立於不敗之地。然而當此要緊的時刻,軍中竟出了叛徒。我問道:“這吳粲究竟是何人?”


    李威笑道:“說起吳粲,不知君侯聽過吳珦這個人沒有?”


    我恍然記起,去年白子琪罷相,蕭太傅在病榻前向高曜推薦了荊州大都督長史、年逾古稀的吳珦接替相位,並派宇文君山前往荊州接替吳珦。可惜不待吳珦上任,高曜便駕崩了,柔桑與高暘任命蘇燕燕的父親蘇令為司政,助高暘總攬朝政。“從前的荊州大都督府長史吳珦?”


    李威笑道:“不錯,這個吳粲就是吳珦嫡親的孫兒。”


    高曜當初所器重之人的子孫,將襄陽城出賣給弑君的主謀,何等諷刺!高暘大獲全勝,豈非天意?悲涼憤懣的心境與嘲諷的口氣相和,竟是一片奇妙的平靜,“這是人心所向,恭喜王爺。”


    李威笑嘻嘻道:“王爺就要迴京了,君侯可當麵恭賀。”


    我奇道:“王爺倒不先迴洛陽麽?”


    李威道:“洛陽城有文將軍堅守,料想無礙。王妃出了事,王爺自然要迴來瞧一瞧,順道休整兵馬。”


    戰局瞬息萬變,前幾日我還為宇文君山與王甯在江陵起兵的事而振奮不已,不想兵敗如山倒,亦如高暘行軍般風馳電掣。我無話可說,隻淡淡道:“知道了。”


    數日後,我果然在城門上看見了宇文君山、王甯和幾個部下高懸的頭顱。當年我曾有幸見過宇文君山一次,隻記得他的容貌甚是英俊,雙唇天然含笑,親切而具風情。如今一張灰黃的臉孤零零懸著,雙眼似合非合,雙唇似張非張,因抹淨了血跡,竟有一種欲訴還休的詭異的俊美氣息。然而頸下的血汙已成黑色,長發結做一團,綁在繩子上。風一吹,幾顆頭顱搖搖擺擺,左瞧右看。


    “難道妹妹嫁了人,就不能做非常之人、立非常之功了麽?”當年,我曾這樣對劉離離說過。敗落之人亦是非常之人,舍生取義更是非常之功。


    內官在城樓上拖長了聲音宣布宇文君山與王甯等人的罪狀,百姓仰麵聆聽,一麵低聲議論,指指點點。我在人群中站著,舉目凝視良久。這悠長而孤寂的目光,是我唯一能表達的敬意。


    想起那一日李威退下後,銀杏痛心地問我:“五萬大軍竟擋不住信王五千兵馬?莫非是天意麽?”


    我歎道:“打仗不是人多就能勝的。信王孤軍在外,視死如歸,王甯與宇文君山如何比得?”


    銀杏問道:“那昌王呢?”


    我歎道:“昌王久在西北,善野戰與守城,並不善攻城,若繞過洛陽,以輕騎直襲京城,假皇太後命,昭示信王罪孽,如此南北合擊,尚有可為。如今耽於洛陽,是大大的失策。”


    銀杏道:“若钜哥哥在就好了。”


    我微微冷笑:“這個道理,钜兄弟在攔下昌王、令他迴西北時,便已經說過了。昌王自信兵精糧足,不肯放過沿途一個城池,天長日久,勝算難期。”


    銀杏焦急道:“昌王既知道,如何還——”


    我搖頭道:“道理人人都懂,帶起兵來卻又難說了。當年楊玄感起兵,李密所獻中策,便是直襲長安,楊玄感不從,困於洛陽,終至敗亡。後李密起兵,柴孝和勸他直襲長安,李密卻以軍中多山東綠林為由,停軍洛口倉與迴洛倉,一心攻打洛陽,讓李淵入關占了先機。”


    銀杏道:“昌王也是耽擱在洛陽城下了!”


    我哼了一聲,隻覺精疲力竭:“‘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不過如此。”


    六月初七日,高暘果然迴城。雖是長途驅馳,風塵滿麵,仍是鮮衣怒馬,鬥誌昂揚。百官奉命郊迎,紫衣緋袍跪出數十裏。高暘身背長弓,腰懸箭壺,左手控轡,右手執槊。一身金甲,紅纓似火,威風凜凜,宛如戰神。軍士得勝歸來,於馬上臨視,意甚囂然。


    我並不是“百官”,自然沒有出城,這些都是李威形容給我聽的。他迎高暘迴王府,盤桓良久,這才迴來。他得意揚揚地說完,又道:“王爺過兩日還要去洛陽。隻因王妃突然病了,王爺實在不好走開,因此不能來看望君侯了。”


    我依禮問道:“王妃的病可要緊麽?”


    李威道:“王妃今日突然病了,太醫正在診治。王爺命小人轉告君侯,王妃與君侯素來交好,若能去王府看望一番,王妃的心寬了,病定然好得快。”


    我心中一凜,冷笑道:“玉機蠢笨無禮,早已為王妃所摒絕。隻怕我去了,倒加重了王妃的病。”


    李威笑道:“君侯這是什麽話?王爺與王妃可從來沒將君侯看作外人。王府的車馬已在外候著了,請君侯即刻就去吧。”


    我無奈,隻得起身道:“王爺有命,玉機自當遵從。且容玉機更衣。”


    李威愈加恭敬:“小人靜候。”


    我像逃走一般迴了寢室,銀杏當即拿出一套淡水紅色的牙白雲紋廣袖長衣,斟酌著道:“這件衣裳也算華貴,顏色也不大出挑。既賀了信王得勝歸來,也不至於太刺信王妃的眼。”說罷又翻出一對粉晶綴瑪瑙雛菊銀簪,並一對紅玉耳墜,“姑娘瞧瞧,這樣可好?”


    我的心跳得厲害,幾乎喘不上氣,根本無心看她挑選的衣飾:“你做主好了。”


    銀杏將衣裳折在小臂間,不悅道:“姑娘曾在王府中受過重傷,最不想去的地方便是信王府。信王不是不知道,當初信王被邢家的門客所傷,姑娘都不曾去探望。這會兒倒要姑娘去看王妃,難道他不知道姑娘已與王妃絕交了麽?難道王妃見了姑娘會寬心?真真好笑。”見我不說話,又道,“信王妃不是一直好好的麽,怎麽忽然就病倒了?”


    我歎道:“她不是好好的,她是不敢病。如今信王得勝迴城,心一寬,自然就病了。”


    銀杏將衣裳掛在衣架上,又坐在妝台前,將雛菊銀簪從錦盒裏取出,拿絨布細細擦拭。良久,方鼓起勇氣問道:“信王喚姑娘,莫非是因為那件事——”


    我冷笑道:“難道真的是因為信王妃的病麽!”


    銀杏忙道:“姑娘早有預備,不用怕。”


    高暘從不計較我去不去王府,他總是願意親自到新平侯府來。這一次明知我不願踏足王府,仍命我前去,我若應對不善,新平侯府的覆亡之日便不遠了。


    因為宇文君山,實是我害死的。


    從景靈宮探望柔桑迴來的第二天深夜,劉钜來到仁和屯。天一亮,他便隻身去了江南。這是我請劉钜做的最後一件事——偽造皇太後密旨,封於禦賜的龍鳳玉銙錦帶之中,齎往江南,視情形遊說南方起兵。


    劉钜用左手寫下密旨:“逆臣賊子高暘,欺天罔地,竊國弑君,專弄威柄,實謀篡立。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竭東海之水,濯惡不盡。未亡人苟延餘息,嬰此酷難,撫膺感泣,捫心欲絕。今代天子詔告天下,敕蜀、荊、江南、福建、嶺南諸道,興義師伐賊,剿滅兇醜,扶翼天子。旨到之日,速奉無違!”


    綠萼以宮廷繡娘特有的針法密密鎖上錦帶,雙手奉與劉钜。臨行前,劉钜道:“這一迴去江南,必定很快迴來。借大義之名,望宰衡之實,躍躍欲試者,比比皆是。君侯這一紙敕書,去得正及時。”


    地平線上剛剛漫出一線蒼黃,大地沉默,人亦無言。我舉杯一飲而盡,目送劉钜躍馬飛馳。至今日兵敗,正好五十日。


    八分失望,兩分懼意,我弓著背呆坐在榻上,將臉埋在雙掌之中。我深知,高暘不是高思諺。


    銀杏又喚了我兩聲,我這才坐起身,苦笑道:“宇文君山去荊州,尚不滿一年,我原沒指望他起兵。他與王甯起兵後,我也沒指望他們打敗信王。不過盼他們將信王多拖些時日,好讓昌王盡快攻入京城。不想他們——”想起襄陽城下,數萬將士為高暘的鐵騎所淩轢,折頸斷骨,血肉成泥,我幾乎落淚。心中一片空白,竟想不到一個合宜的詞,“這般文弱,近十萬大軍為五千兵馬所破。”


    銀杏道:“那王甯也是蠢得厲害,竟然貪功冒進,白白將自己的首級送與信王。倘若昌王兵敗,江陵降了信王,宇文夫人必死無疑!”念及劉離離,我更是心痛。隻聽銀杏恨恨道,“姑娘真該讓钜哥哥殺了信王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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