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杏嘻嘻一笑:“就知道姑娘是最寬厚的。”說罷揚起胳膊,樓下的小錢雖提著斧子,卻早眼巴巴望著樓上了,見銀杏揚臂,扛起斧子一溜煙往前麵去了。


    高暘入府時,我仍在露台上坐著。一輪紅日孤零零懸在汴城的瓊樓玉宇之間,把灰蒙蒙的天空映成一片赭紅。城牆上的旗杆影影綽綽,旗幟飄飛如煙。河水暗沉,舳艫偃帆。群鳥飛過落日,像飄起黑色的雪。風中還有淡淡的焦冷氣息。


    高暘腳步雖輕淺無聲,我卻聞到他新皮甲的刺鼻氣息。


    夕陽終於隱沒,西方已是一片深青。高暘歎道:“能與你好好看一次日落,是我多年來所夢想的。不想能在出征前看上一迴,死而無憾。”


    高暘本是暴戾嗜殺之人,說起情話偏生如此柔婉動聽,怨不得智妃那樣一個美貌剛烈的風塵女子竟為他白白誤了性命。我不想迴答,亦不知該如何迴答。


    高暘笑道:“你還在惱我?”


    我這才起身行了一禮:“不敢。”


    高暘扶著欄杆,目光馳遠:“已到這一步,實是騎虎難下了。”


    我想起啟春“偶然提起”武庫爆燃、父親免官的往事,不禁譏諷道:“‘騎虎難下’?玉機險些忘了,殿下的府中,也有一位獨孤氏[118]。”


    高暘一怔,轉身笑道:“你在說春兒,還是說你自己?”


    我哼了一聲:“殿下會如何處置濮陽郡王?”


    高暘笑道:“你剛剛替他求情,他就隨高思誠謀逆。這般不成器,又何必多問?”


    我追問道:“殿下會處死他麽?”高暘在我的躺椅上坐下,雙手撫膝,仰麵看著我,目中閃爍著野獸的殺意。我心中一痛,“濮陽郡王才隻有十一歲,他哪裏懂得——”


    高暘笑道:“十一歲?我十一歲的時候,姑母已問我想不想做皇帝了,你十一歲的時候已預備著進宮選女巡了。濮陽郡王是太宗的兒子,難道還不如你我麽?”


    我迴過身去,倚柱跌坐在美人靠上,一言不發。自古在皇位更替中慘死的皇族多不勝數,濮陽郡王高曄既被逆黨擁戴,自是死不足惜。天已全黑,我與高暘相背而坐,沉默不語。忽見屋中亮起一盞燈,卻是銀杏拿了燈進屋,卻又不敢往露台上來。


    高暘也不勉強,笑道:“既已道別,也該走了。”


    銀杏聽了,這才隔窗道:“啟稟王爺,啟稟君侯,有一個黃臉老漢,自稱梨園琴師,叫作師廣日,在門外跪著求見。”


    高暘一愕,想了好一會兒道:“梨園琴師師廣日,略有耳聞。何事?”


    銀杏道:“師廣日想請迴庶人高思誠一家的屍首,好生安葬。”


    高暘哈哈一笑:“本朝竟也有欒布、李綱[119]之流,小小一個樂伶,也來搏後世清名麽?好吧,倘若他自斷一手,本王就允準此事。”


    師廣日善撫琴,故與喜好音律的睿王成為至交。自斷一手,這於愛琴如命的師廣日來說,無異自盡。我忙道:“且慢!殿下既說師廣日是欒布、李綱之流,那便是義人,玉機門首,不流義人的血。亦不聞屠戮義人之令。”


    高暘笑道:“這師廣日也是乖覺,竟到你的府上來尋我,想必就是吃準了你會為他求情。也罷,那就賞他三五百鞭子三五百板子。他要做義人,總得吃點苦頭才是。”


    我正色道:“春秋之義,‘王誅加於上,私義行於下’[120],殿下既說他是義人,便當以仁心示天下,準他收了高思誠的屍身,好好安葬才是。”頓一頓,又道,“再說,玉機這裏沒有藤鞭木杖,也從未賞過人板子。”


    高暘一怔:“哪有一大家子的主母,從未打過家裏人的?”我不理他,當先進了屋,一徑下樓去了。


    師廣日伏在地上,不敢抬頭。我看不見他的臉,隻看見他瘦弱的腰背和斑白的兩鬢。不一時,高暘也跟了出來。李威道:“信王殿下與朱君侯出來了。”


    師廣日道:“小人廬州師廣日,叩見信王殿下,叩見君侯。”


    高暘示意李威扶起來,師廣日卻怎麽都不肯:“殿下恩準小人所求之事,小人才敢起來。”


    高暘道:“本王本是不答應的,好在朱君侯為你求情。你若準備好了棺木,就去王府將他一家葬了吧。”


    師廣日伏地謝恩,躬身退了下去。自始至終,他沒有抬頭看我一眼。


    想起在梨園,他的琴聲曾伴我倚牆一夢。想起陸後崩逝,我被罰去梨園勞作,他特意拿出兩把名琴命我保養,我才不致太過勞累。更想起睿王高思誠曾在他的琴室中懇求我為昌王求情,他的歎息猶在耳邊:“還記得小王曾與舍弟一道,也是在這方小小的琴室中,為於姑娘的事情請教大人。想不到數年後,竟隻剩小王一人獨坐無言。隻怕再過數年,小王也不得在此了。”


    一語成讖。或許師廣日並不在意斬去撫琴的手,所謂“匠石廢斤於郢人,牙生輟弦於鍾子”[121]。得知己若此,夫複何求?


    自高曜駕崩,汴城中死傷太多,石匠有鑿不完的墓碑,木匠有打不完的棺槨。棺材鋪子的存貨都放盡了,新打的棺木雖然粗糙,薄薄的一副鬆木板亦須好幾千錢。師廣日傾盡家財,好容易買得兩副桐木和三副榆木的。因無錢置辦墓地,無奈當了一把名琴,在城外圍了一片小園子。我命小錢贖了琴,送去師廣日的門首。


    小錢迴來抱怨道:“奴婢去師廣日的家中,還沒進去,便已見他家家徒四壁。他娘子正坐在門檻上哭,看見奴婢送了琴過去,謝也不謝一聲。隻說,把琴贖迴送來做什麽?本來隻有一把琴下去和死人作伴,現下兩把琴都要入土。死人又不會彈琴,倒不如送去當鋪,還能得兩個錢買塊地。劈了當柴燒,還能混兩頓飽飯。奴婢不等他說完,趕忙走了。”


    我感慨道:“師廣日有兩把好琴,當年我在宮裏都見過的。不想他要拿它們來陪葬,他對睿王,當真是一片赤誠。”


    銀杏寬慰道:“睿王不問政事,一生淡泊,死卻這般轟轟烈烈。有知己冒死相送,又有名琴相伴,也不枉此生了。”說罷遞了個眼色給綠萼。


    綠萼忙以別話岔開:“那師廣日在宮裏服侍那麽久,當年太宗也曾召他撫琴,論理當得了不少賞賜才是。怎麽幾副棺槨就耗盡了家財,那些賣棺材的,隻怕歡喜得睡不著覺,心也太黑了些!”


    “‘匠人成棺,不憎人死,利之所在……’[122]”心中一動,我停了下來,將‘忘其醜也’吞下腹中。霎時間處死上千人,人人都想討一副棺木來安葬,自然是價高者得。棺木價貴,有何“醜”哉?論起比製棺木的匠人還要“醜”的,比比皆是。我淡淡一笑,“他們好歹還做了棺木安葬了睿王一家,反倒是我,堂堂君侯,倒不如一個伶人。”


    綠萼道:“姑娘做的事情還少麽?”說著一撇嘴,憤憤不平起來,“論理人都不在了,奴婢不該多話。實在是他們太——有些蠢了。姑娘這麽辛苦才為邢陸兩家平反,他們倒好,冒冒失失就把大家的性命都送了。”


    銀杏道:“當時信王不在城中,神機營又已倒戈,實是機會難得。拚死一搏,倒也算不得蠢。”說罷看著我,“若說有失算之處,便是睿王與杜大人都沒有姑娘那般熟識信王夫婦。”


    我失笑。說得這般頭頭是道,倒不如直接說我比睿王與杜嬌膽小。“去問一問杜大人一家葬在何處了,揀個日子去瞧一瞧吧。”


    綠萼道:“這個嘛,李威最清楚,姑娘問他便是了。就怕他不肯告訴咱們。”


    銀杏搖頭道:“杜嬌已死,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有什麽不能說的。李威是個聰明人,想來不會為了這種事情得罪姑娘。”


    綠萼道:“那你就去問。”


    銀杏道:“今日是不行了,李威一早就被信王妃喚迴王府去了,單隻他的兩個下屬在前麵守著。”


    李威是高暘的心腹,高暘臨行前命他留在我的府中,啟春從未過問。此時將他喚迴,定是王府中有要事籌謀。想起啟春幾句笑談便葬送了神機營八百將士的性命,更親自率領弓弩手與刀斧手潛伏在武庫周圍,其心思縝密與手段毒辣,令人不寒而栗。然而她又能容忍易珠的譏諷和采薇的詰責,說她忍辱負重,亦不為過。想到這裏,我不免憂心忡忡:“暫問不到也不要緊,先把祭品備下吧。”


    綠萼笑道:“姑娘幾次想進宮,都被李威壞了興致,今日李威不在,姑娘要不要進宮瞧瞧婉太妃?”


    想起宮中情勢,我更是頭痛,不覺扶額道:“不必了,高暉被信王撲殺,沈太妃還不知怎麽傷心呢。我去了,也是看幾個女人哭哭啼啼,無趣得很。”


    晚膳之前,李威從信王府迴來,我問清了杜嬌埋骨的所在,告訴他明日將出城去祭拜。李威一句未勸,隻說那裏荒僻,須得他跟著保護才好。我賞了他好酒好肉,感激道:“這是自然。”


    天剛亮,我便出城。一路向南,直走了兩個時辰,才到一片野墳地中。這裏葬著無主孤魂與無人收屍的罪人。遠處山勢起伏,綠意蔥蘢,這裏卻長草叢生,少有樹木。筆直的一線陽光落在頭頂,像一把灼熱的刀將人的魂魄劈成兩半,教人苦熱不堪。隆起的墳塋並不多,許多屍體不過是草草掩埋。昨夜下了雨,薄薄一層土石,被水衝了去,殘肢斷臂、腐肉白骨都露了出來。骷髏帶血,屍臭橫溢。鴉鷲下臨,蠅聲如雷。


    綠萼一下車,頓時捂著口鼻彎腰欲嘔,小錢也有些承受不住。我與銀杏過去五年常見死屍,倒也慣了,李威更是不在話下。我歎道:“叫你們不來,你們偏來。你二人就留在這裏,我和銀杏進去便是了。”


    綠萼與小錢相視一眼,齊聲道:“奴婢情願跟著姑娘進去,也不要在這裏等著!”


    我又好氣又好笑:“那你們可要忍著。”


    一行人往墓地深處走,行了數十步,遠遠隻見一座亂石壘成的新墳,足有四五尺高,墳前立著木柱。柱下擺開一溜米麵瓜菜,幾隻空陶碗,並一壺酒。李威道:“杜嬌就埋在那裏,一家十幾口人,都在那柱子下麵。”說罷咦了一聲,“有人先來了。”


    木杆子後果然靠著一人。那人似有些遲鈍,我們離他隻有數步之遙,他方才聽見聲音,迴身查看。他一露臉,綠萼失聲喚道:“李大人!”


    此人身披麻衣,腳踏麻履,頭發花白,臉龐臃腫。正是李瑞。李瑞辨認了好一會兒,忽然以袖掩麵,扭過頭去。卻被小錢扯著袖子看了個清楚:“果真是李大人。”


    李瑞見躲不過,扶著柱子站起身,走到我麵前顫顫巍巍地跪下磕頭:“小人李瑞,叩見君侯。”李瑞做了近十年的掖庭令,因不願刑訊拷問昱貴太妃與濮陽郡王高曄的從人,落了個瀆職之罪,被柔桑免了官。十六年前那個迎我入宮的修德門門官,如今已是年近六旬的老者了。他一身酒氣,舉止遲緩,神色倉皇,悲怒交加。


    我忙命小錢扶起來:“多年不見,李公可還安好。”


    李瑞道:“不敢勞君侯動問,小人一切都好。”


    墳前的祭品雖然簡便,卻滿滿裝了四大碗。空陶碗裝滿了酒,圍做一圈,酒氣甘香醇厚,單等英魂來聚。我慨然道:“杜大人為官多年,想必舊故不少。不想如今,隻有李公還肯來探望。”


    李瑞道:“當年杜大人獨自一人從南陽來到京城,在小人院中賃房居住。從州刺史的任上迴京後,才把家眷接來。杜大人在京中實是無親無故。”


    當年高思諺命我為高曜選王府官,杜嬌托李瑞贈金,求一個小小的幽州薊縣的縣令不得,又求為弘陽郡王府的賓友。那二十兩黃金,是包裹在李瑞夫人所做的繡鞋中拿進宮來的,悄無聲息地落在我的書案上。重重試探,次第而深,至今記憶猶新。


    隻聽李瑞又道:“杜大人為官十年,頗有令名,也不曾聽說他在朝中結黨,隻有幾個學生長相往來。如今連學生也都死了。世人誰不拜高踩低,落井下石,無人探望也甚是尋常。”


    我更是好奇:“那李公因何而來?難道是因為杜大人曾賃李公的房子麽?”


    李瑞道:“孽子前些年蒙冤下獄,吃了不少苦頭,是杜大人代為周旋,小人才不至於無子送終。深恩難報萬一,自然要看他一看。小人已命家裏人往南陽尋他的故舊親戚去了,想來不日就會遷葬。小人守著些,別教雨水衝壞,狼狗吃了。”


    我甚為感佩,斂衽行禮:“李公深明大義,玉機欽佩。”


    李瑞還禮,方才揚眸。他注視片刻,哀傷麻木的目光漸漸變得明亮:“當年君侯入宮待選,還是小人迎候的。後君侯一躍而成女典,在禦書房品評天下士子的文章,選杜大人做弘陽郡王府的主簿,堪稱盛事。小人不肖,與有榮焉。誰知一展眼,竟是這等光景。”


    我亦感慨:“人生無常,實堪傷懷。”


    李瑞點一點頭,望一眼杜嬌的墓,又望一望我,老淚縱橫。他又拜了幾拜,方告辭而去。他的腳步還在亂石亂草間起起伏伏,蹣跚的背影卻已融化在蒼白炙熱的陽光之中。


    人生一世,塵歸塵,土歸土。不過如此。


    午後迴府,剛下車,就有家中的女人來報,沈太妃自外宮城牆的角樓一躍而下,生死懸於一線,玉樞命我立刻進宮去。我大吃一驚,也顧不得換衣裳,跳起腳又上了車,一徑往皇城而去。李威護送我到了內宮金水門,這才迴轉。


    濟寧宮門前早已圍得水泄不通,都是各宮前來打探消息的。綠萼喝開人群,扶我進宮。跨過門檻時,提裙的右手忽然劇烈地顫抖起來,指尖一滑,長裙落在腳下,險些將我絆了一跤。宮苑中站滿了人,端茶送水,請醫問藥,明哭暗笑,漠然觀望,不一而足。


    玉樞正在濟寧宮的東偏殿裏垂頭哭泣,齊太妃與慧太嬪坐在下首陪著掉眼淚,小蓮兒等幾個貼身侍女哭了勸,勸了哭,一麵唉聲歎氣。我這才想起,兩宮隨信王出征,宮裏隻剩了濟寧宮的幾個太妃。哭罷旁人,又哭自己,著實淒婉寥落。整個皇宮被泡在女人的眼淚水中,被漚爛,被溺死。


    玉樞一見我進門,雙眼一亮,旋即開始抱怨:“你今日又去哪裏挺屍了?宮裏出了這麽大的事,我派人傳了好幾次話,你怎麽才進宮來?”


    我也顧不得行禮,忙問道:“沈太妃怎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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