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萼見左右無人,忍不住輕聲問道:“姑娘很怕信王知道麽?”


    我歎道:“‘矜偽不長,蓋虛不久’[104],信王……遲早會知道的。”


    芸兒做了皇太後,卻一直沒有遷宮。章華宮的正門與側門都有侍衛把守,身穿皮甲,手執長槊,直立如木雕泥塑。見了我也隻欠一欠身,迴身默默開了門。隻見幾個宮女正閑坐在廊下縫衣裳,見我進宮,都流露出驚喜的神情,一個年長的宮女丟下針線轉身入殿通報。我緩緩上前,在窗下站定,隻聽偏殿傳出潺潺水聲,芸兒輕哼著一首兒歌,還有小兒的咿呀笑語。


    乍離玉樞的怨責,芸兒母子的歌聲笑語像苦夏的一片細雨,浸潤每一寸燥熱的肌膚。本以為章華宮一片愁雲慘霧,不想竟如此安寧,這般無所事事地聽著,竟發起呆來。好一會兒,歌聲止歇,皇太後宣我入殿。


    芸兒一身白衣,依舊以輕紗覆麵。小臂上一道道橫紋褶皺,顯是剛剛放下衣袖,裙上沾了水漬,洇出幾點暗青色。長發隨意綰著,幾絲碎發貼在頸後。


    我正要上前行大禮,芸兒的眼中沁出笑意:“這裏隻有我和玉機姐姐,大禮可免了。”


    我依舊行了一禮,這才起身問道:“皇太後與聖上可都安好麽?”


    芸兒命人賜座,一麵道:“尚可。總算母子兩個在一處,不曾分開。”說話間乳母將高朏抱了出來,因剛剛沐浴完,高朏隻裹了一條細棉布,殿中頓時泛起潮濕的香氣,不覺心中一軟。雖然芸兒被軟禁,但她的臉上卻沒有分毫憂慮沮喪,望著高朏的目光,比往日更加慈愛與流連。


    不一時乳母拿了一套小衣裳來,芸兒親手為他一件件穿好。高朏心滿意足地勾著母親的脖子,把大拇指放在口中吮吸,一麵靜靜地打量我。芸兒向我笑道:“玉機姐姐也抱一抱。”


    數月前高朏還是整日熟睡的嬰兒,如今已變得活潑愛動。望著他嬌軟的肌膚,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從哪裏插手去抱,又生怕指甲太利,擦傷了他:“微臣笨拙,怕損傷龍體。”


    芸兒笑道:“怕什麽?”說罷笑吟吟地招手令我上去。


    小宮女捧了銅盆來浣了手,我摘下小指上的寶石戒指,拿銀剪齊根斷去一雙半寸長甲,方才小心翼翼地接過高朏。高朏卻不樂在我懷中,一扭身又撲向母親。芸兒柔聲道:“皇兒讓玉機姑姑抱一抱,玉機姑姑疼皇兒。”


    高朏依然扭著身子向母親伸出雙手。芸兒故意退了一步,高朏叫了一會兒,終於大哭起來。芸兒忍著眼淚看他哭了兩聲,這才接過高朏,乳母上前拭淚,一麵做鬼臉逗高朏笑。好一會兒,高朏止住了哭聲,伏在母親的肩頭一動不動。芸兒輕拍高朏的背,在鳳座下緩緩踱步,不一時便將孩子哄睡著了,這才命乳母抱下去。


    殿中隻餘我和芸兒兩人。手心裏還有濕漉漉的奶香,乳母的撥動搖鼓的聲音清晰得像長夜不眠的更漏。不待我問出口,芸兒便答道:“玉機姐姐,令弟是我寫密信向施大人告發的。你若怨我,我不怪你。”


    【第三十三節 似人實鬼】


    哪怕高暘並不相信芸兒,哪怕她弄巧成拙,哪怕她連累我丟了性命,我也不會怨她。我早已知曉她的用意,本以為淡淡聽過,略略問過也就罷了,誰知她一提起,我仍是酸鼻。章華宮多高暘的耳目,我不敢十分表露,於是順勢跪下,感泣道:“朱雲弑君,十惡不赦,微臣感宗族之罪,焦首痛心,五髒煎沸。賴皇太後仁聖明斷,微臣方能暫延殘息,微臣伏仰天顏——”


    不待我說完,芸兒便笑著打斷:“玉機姐姐不怪我就好。”說著扶我起身,輕紗遮住笑顏似纖雲蔽月,兩彎笑眼澄若秋水,“是呢,若玉機姐姐怪我,大約也不會進宮了。虧他們還說玉機姐姐也是弑君的同謀,我是萬萬不信的。”


    我含淚道:“微臣惶愧,直至今日才進宮向皇太後請安,實是罪該萬死。”


    芸兒拉起我的手,雙手緊一緊,再緊一緊,滾燙的手心鼓動著急促的脈搏。她緩緩道:“何必萬死,隻要玉機姐姐答應我一件事就好。”


    “微臣候旨。”


    “如今我得罪信王,被困在宮中寸步難行,隻怕命不久長。”芸兒不過二十二三歲,正當妙齡,說起生死卻有曆經滄桑的淡然無畏。我正要阻止她作此不祥之語,忽而想起她曾經在禦史台南獄曆經過煉獄般的折磨,生死之事早已在她的腦海中百轉千迴,她既肯說實話,我又何必籍詞虛慰?隻聽她又道:“若我不在了,姐姐能代我好生照看皇兒麽?不怕姐姐惱,我知道姐姐身子不好,那就把皇兒當作自己的孩子來教養,好不好?”


    芸兒望著高朏的眼神,不但有慈愛與流連,更有望不盡的貪婪。她已有必死的決心。


    我歎道:“皇太後何必作此悲音——”


    芸兒急切道:“姐姐肯答應我麽?”


    我凝眸屏息,鄭重道:“微臣謹遵皇太後旨意。”


    芸兒的手稍稍一鬆,淚水奪眶而出:“如此,我便放心了。”說罷抬袖拭了淚,又道,“自我做了這勞什子皇太後,便一直稱疾不見人,唯有今日,才見玉機姐姐進宮來。姐姐不是迴青州去了麽?如何又能進宮?”


    我如實道:“是信王準微臣進宮的。”


    芸兒一麵賜座,一麵歎道:“果然……外間的傳聞是真的,信王待姐姐格外不同。”她的語氣含一絲欣慰之意,目光拋向庭院中團團簇簇的丁香花,出神良久。紫雲金芒,箕張如蓋。那是十六年前,高曜、芸兒和我同住在長寧宮時,庭院中最常見的花樹。


    初入宮的那個春天,長寧宮的小丫頭將毽子踢落在院中的丁香花樹下,我急急忙忙去撿,五歲的高曜捧著一隻小皮鞠跑到我麵前,仰頭道:“玉機姐姐,我們踢鞠吧。”


    隻這樣呆了一呆,忽覺雙眼一熱。於是忙問道:“微臣一迴京,便聽說冊封大典的事。實情究竟如何,還望皇太後賜教。”


    芸兒亦收迴神思,從容道:“實情便是我寫了那封告密信,弑君之案是薛景珍查清的。先帝駕崩那一夜,他不在宮中,正是被我遣去畋園了。”


    我一怔,這才發覺芸兒的心腹內監薛景珍竟一直沒有現身,不覺心中一沉:“薛公公去了何處?”


    芸兒搖了搖頭,目光中看不出悲喜:“薛景珍已然失蹤好些天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恐怕兇多吉少。”想來薛景珍是被高暘拘了去細問,一番酷刑隻怕是免不了了。然而芸兒甚是鎮定,從她的眼中甚至看不見一絲惋惜。


    我歎道:“太後為何要將此事公之於眾?”


    芸兒傲然道:“我是先帝的遺孀,當今聖上的生母,隻要能查出弑君的真兇,下了黃泉,總算交代得過了。”忽然起了大風,飄落幾點丁香雨,落在階前,被來往的宮人碾入塵埃。芸兒起身,憐惜地伸出手,丁香花卻打一個旋,飄飄揚揚地去了。芸兒目送落花飛遠,這才轉眸淡然,“我既然做了,便不怕說出來。”


    若芸兒不參與此事,高暘登基後,寡母弱子,或許還有一線生機。然而她竟是這樣奮不顧身,不論高暘信或不信,她都逃不脫這條死路了。但見她白衣勝雪,隱沒在滾滾天光之中,我的心中竟生出一絲訣別的壯烈。我起身拜下:“微臣卑懦慚懼,有負先帝聖恩。”


    陽光透過芸兒覆麵的薄紗,照亮唇角平靜的笑意:“我知道玉機姐姐那一日受了很重的傷,姐姐不必自責。”說罷扶我起身,“還記得小時候,我和姑母被王氏壓著一頭,當時真以為這樣的日子永遠也沒有盡頭。那一日玉機姐姐進宮了,姑母便對我說,咱們終於能出頭了。我問為什麽?姑母說,讀書人畢竟不同,命我好生跟著玉機姐姐學。還有那一年在獄中,我與姑母被關在兩處,死生不通信息。若不是玉機姐姐教了我那麽多道理,隻怕我支撐不住。姐姐的恩德,我是不能報了。”


    “恩德”二字,她說得沉緩。我知道,這“恩德”絕不是我當年善待她與教她讀書的恩德。“太後言重,微臣愧不敢當。”


    芸兒道:“反倒是我的皇兒還要煩姐姐照料,不求榮華富貴,隻求先帝一脈,能留一線。”


    我答道:“微臣遵旨。”


    辭出正殿,芸兒立在柱下望著我走出十數步,這才轉身進殿。值房中的兩個老宮女早早迎候在宮門邊,見我走近,兩人一道上前行禮:“奴婢恭送君侯。”這兩個老宮女甚是眼生,並不是章華宮慣常服侍的。其中一個長臉三角眼的宮女最是沉不住氣,目光不斷在我和綠萼之間瞄來瞄去。綠萼不明其意,被她看得久了,心頭生出恚怒,雙頰微紅。


    我笑道:“二位姑姑放心,皇太後並沒有賞賜給我什麽。你們若不相信,也可以解了我的衣裳查。”我身著銀灰色的交領長衣,裏麵是白色中單,脫去中單,便隻剩貼身小衣了。腰係素帶,褶無環珮,兩袖清風,裙不曳地。綠萼也衣著單薄,一望便知難以貼身藏匿物事。


    那長臉老宮女正要答話,另一個一扯她的袖子,當先道:“奴婢不敢。奴婢恭送君侯。”


    我笑道:“那就好。迴頭信王查問起來,可別說沒有瞧過。”兩人連說不敢,我漠然一笑,拂袖而去。


    一徑出了修德門,綠萼終於忍不住問道:“奴婢不明白,這兩人究竟要做什麽?”


    我笑道:“也沒什麽,不過是怕咱們帶了些東西出章華宮罷了。”


    綠萼蹙眉道:“這倒怪了,皇太後賞賜姑娘東西,也甚是平常。難道皇太後被信王軟禁,竟連章華宮的物事也不準帶出宮?”


    我歎道:“你不懂。”


    綠萼一怔,扁一扁嘴:“奴婢是不懂,奴婢隻知道,這兩個老貨即使奉了信王的命令,也不敢對姑娘用強。南子睿的下場,還擺在那兒呢。”


    南夏因我而死,與我親手所殺無異。我嫌惡地擰起眉頭,綠萼頓覺失言,垂頭不敢再說。車夫響亮地甩起一記馬鞭,車重重一顛,隆隆車聲化作一線尖銳的耳鳴,似無數冤魂在我耳邊念念有詞。陽光猛烈,我卻周身發冷。有一個聲音在我耳邊低低道:你望似人,實是鬼,無論在哪一朝,都是如此。


    出宮後,我便出了城,往仁和屯居住。父親和芳馨墓前的菊花叢,才幾日無人打理,便生了好些雜草。閑著也是無事,於是換上一身短衫,挽起袖子,親自將野草除盡。起身抬頭,已是夕陽滿天。流霞拂過父親的墓碑,照進槐樹林的深處,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朱雲的肉身已化作白骨。脊骨截斷之處,滲出青鋒的森冷無情。


    沒有父親,我永遠隻是一個奴婢。他受盡酷刑,以身殉誌,更犧牲了自己唯一的親生孩子的性命。他固然騙了我,可是他對自己,更加狠辣和決絕。熙平長公主高思語亦是如此。他們以死明誌,我也完成了父親與高氏所托,扶助高曜登基,可謂各得其所,彼此無怨無尤。


    後半生,我是我自己的。


    兩日後,便是我與高暘約定的日子。小錢從地窖中搬出一小壇自釀的葡萄酒,先往父親和芳馨的墓前祭奠過,這才搬迴下廚裝壺整杯。綠萼特地從箱底翻了一隻水晶杯出來,細細洗幹淨了,又用滾水燙過。銀杏倚著門笑道:“綠萼姐姐,你固是為了討信王的歡喜,可是咱們姑娘最是驕傲不過,姑娘心裏是怎麽想的,姐姐可知道麽?”


    此時我正坐在窗下讀書,聞言不覺愣住了。隻見綠萼笑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沒有夜光杯,用水晶杯也抵得過了。這不是哄誰高興,而是過日子細致,你年年跟著姑娘遊曆,自然不懂。我還知道姑娘是不飲酒的,特備了這隻白玉杯給姑娘飲茶,也算與水晶杯相稱了。”


    銀杏嘻嘻道:“是是是,整個府裏就隻有姐姐的日子過得最細致。”


    家中一個年長女人正站在梯子上掛竹簾,忍不住插口道:“兩位姑娘多少年也不見一次,好容易見了,就隻是拌嘴。”她一轉頭,梯子一晃,驚叫一聲,連忙扶著柱子站穩了。


    綠萼笑道:“您老人家還是專心掛簾子,摔下來我和銀杏妹妹都是沒有手扶的!”


    那女人笑著低低說了句什麽,我也沒有聽見。竹簾垂下一片陰涼,耳畔隻有綠萼和銀杏明晃晃的笑聲。許久沒有聽見這樣的笑聲了,霎時間填滿了字裏行間的落寞,又隨著卷了邊角的書頁瑟瑟翻成了過去。


    四月十四,月亮將滿而未滿。我在塘邊的柳樹下呆坐著,就像那一夜在陳橋驛的船上,無聊地等高暘來。忽憶當年曾與柔桑在這棵樹下並肩說著體己話,她穿著淡黃色的衣裳,我還替她綰了簪子。朱雲就在身後笑吟吟地看著,連善喜小小的嫉妒都像夏日青澀的果子,在燦爛的陽光下閃閃發光。


    我真蠢,我竟沒想到當年這一對小兒女的情愫會與一樁驚天逆案有關,我更沒想到,朱雲是熙平長公主對女兒的獎賞。


    月色朦朧,被柳條遮擋了大半。池塘中央一輪明月,比天上的月亮更圓。天上和水中的月亮都在光燦燦地恥笑我的後知後覺,於是我也跟著笑了一下。忽聽高暘的聲音道:“我來遲了,累你久等。”


    我連忙起身行禮,請他入座。我一身素衣,而高暘則身著湖藍色銀絲暗鎖子紋長衣,玉冠華履,手持折扇,風度翩然,就像許多年前在熙平長公主府,柔桑縣主的陪讀朱玉機偶遇信親王世子高暘一般。恍惚間竟生出一絲柔情。


    綠萼和銀杏捧著銅盆與手巾過來服侍,高暘一麵浣手一麵笑道:“在想什麽,一會兒歡喜,一會兒發愁。”


    我緩緩斟了酒,將水晶杯隨意推了過去:“想起了當年柔桑縣主來仁和屯的事。”


    高暘絲毫不在意我的失禮之處,微微一笑道:“表妹竟然來過這裏?”


    柔桑本不願入宮為後,她的心也從未變過。為親生母親所利用,竟至毀卻一生,想想也甚是可憐。我歎道:“柔桑縣主在景靈宮,可還好麽?”


    高暘道:“衣食周全,隻是不得自由。再者懷孕辛苦,似乎是睡得不大安穩。”我低低嗯了一聲,便無話可說了。高暘又道:“你若真關心表妹,便去景靈宮看看她,她一個人在那裏,寂寞得很。你是她腹中孩子的姑母,又是舊時相識,你去了,她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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