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桑眼皮一沉,再抬眸依然是柔緩的笑意。她一抬指,那宮女忙道:“啟稟皇太後,高氏和邢氏在掖庭獄自刎了。”


    自刎。不想這二人竟如此剛烈。我忙應道:“高氏和邢氏都善使劍,自刎而死,也算留了體麵。皇太後仁慈。”


    柔桑坐起身,扶著腰肢道:“逆犯既已伏誅,玉機姐姐也該放心了。坐了兩個時辰的朝,身子乏了,玉機姐姐且往別處坐坐,午時再來用膳。我還有好些難題要請教玉機姐姐呢。”


    從守坤宮出來,已近午初。一出宮門,便覺周身暖暖的,風中飄著別樣的甜。銀杏笑道:“這會兒姑娘要去何處?”


    長甲叮叮地敲著手爐,臉上慢慢溢出笑意。“太後說讓我往別處坐坐,那我便去瞧一瞧皇太妃好了。”說罷轉身從西一街向北走。


    銀杏笑道:“姑娘上一次來,還說不便去瞧皇太妃。”


    我搖頭道:“皇太後既然準我‘往別處坐坐’,便不會生氣。況且日後我在宮裏住著,若不準我去向皇帝的生母請安,這也太說不過去了。”


    銀杏見周遭無人,低聲道:“奴婢瞧皇太後聽了掖庭屬傳出的消息,臉色可不大好看。”


    我笑道:“宮闈秘事,咱們還是不要打聽的好。”


    進了章華宮,隻見許多乳母宮女立在正殿之前,殿中還傳來嬰孩的哭聲和芸兒溫柔的哄勸聲,不多時,芸兒低低唱起兒歌:“高昌兵馬如霜雪,漢家兵馬如日月。日月照霜雪,迴手自消滅。”[70]唱了兩遍,又道,“好皇兒,你要像你的父祖一般,建功立業,做一個乖乖的好皇帝。”


    哭聲立時止歇,乳母湊趣笑道:“哥兒自然是乖乖的好皇帝。”


    一時宮女通報進去,隻聽芸兒笑道:“皇兒已經睡著了,你們且去歇息一會兒。”眾人謝了恩,依次退了出來。我入殿時,芸兒懷中抱著高朏,身邊隻有兩三個心腹服侍。她高高在上,坐得筆直。通身潔白,唯有鬢邊垂下兩綹烏發,閑適之餘,更顯蕭疏冷峻。她的口鼻覆著絹紗,目光亦寒亦暖,教人捉摸不定。


    行過禮,芸兒微笑道:“玉機姐姐來得正好,恰巧今日皇兒也在。玉機姐姐還從未抱過皇兒呢。”說罷招手令我上前。


    高朏出生已近四月,我卻從未仔細看過他的模樣。隻見高朏的口鼻酷似高曜,眉眼卻有母親的柔和。他在母親懷中酣睡,眼角猶帶淚痕。我伸指碰一碰他嬌嫩的麵頰,不覺滿眼模糊。芸兒輕輕將孩子放在我的懷中,小小的嬰孩,雙臂卻有不可承受之重。我幾乎立刻將高朏還給了芸兒,才能忍住不落淚。芸兒察覺我神情有異,命人將高朏抱了下去。


    芸兒細細打量我的麵色,關切道:“玉機姐姐的傷全好了麽?”


    我忙道:“微臣已然痊愈。謝太妃關懷。”想是高曜突然崩逝,芸兒太過傷心,比高朏滿月宴時瘦了許多,薄薄一襲短襖掛在窄而薄的雙肩上,空蕩蕩的像籠著一層薄霧。我微微歎息:“太妃似是清瘦不少,氣色也不甚好,還請太妃保重鳳體。”


    芸兒的笑意藏在絹紗之後,似有若無,似淺還深:“玉機姐姐知道的,我是等得心焦。”


    自薛景珍來新平郡侯府報信至今日,已有整整五十日,也難怪她心焦了。“太妃在等什麽?”


    芸兒道:“我在等玉機姐姐來看我,帶來一些與別不同的消息。”


    我忙現出一絲愧色:“微臣無用,傷病連綿,整整一個月不能出門。”


    芸兒的眼中泛起深深的失望,勉強的笑意慢慢化作絕望的淚水:“姐姐當時被華陽所傷,沒有消息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不忍麵對,隻得低了頭歎道:“兩個元兇已於今日伏誅,請太後安心。”


    芸兒哼了一聲,無不嘲諷道:“蒼天有眼。”


    忽見薛景珍在門外向裏探了探頭,芸兒連忙拭去淚水,命他進來。薛景珍照樣在芸兒的耳邊低聲說了一句,便恭恭敬敬退在一旁。芸兒先是怔了怔,眸中慢慢綻出難以言說的幽微笑意。我照例視而不見。


    好一會兒,芸兒才向我笑道:“看來今日是我給姐姐帶來一個與別不同的消息了。”


    我不解道:“請太後指教。”


    芸兒笑道:“才剛小薛在掖庭屬打聽到,華陽長公主本來拘禁在掖庭獄,隻待今日賜死。然而她不知何時、不知何故竟消失不見了。更奇的是,連內宮中的祁陽也不見了。今日在掖庭獄自刎的,是貴太妃和一個不知名的宮人,並不是華陽。姐姐說,此事是不是很奇?”


    我訝異而驚惶:“竟有此事!”


    芸兒對華陽和祁陽的逃脫饒有興致,甚至還有幾分振奮和欣喜:“華陽長公主和昱貴太妃都精通劍術,她二人之中有任何一人潛逃,都不必意外。我隻是奇怪,論武功,昱貴太妃遠高於華陽,為何她卻不逃呢?”


    多年的循規蹈矩,早已磨滅了邢茜儀的高傲性子。“其進銳者,其退速”[71],當年那位一絲一毫一點一滴也不肯遷就的少女,便這般不明不白地死去了。倒是華陽,始終不肯屈服。


    芸兒見我出神,以為我害怕華陽逃脫後尋我報仇,眼中現出擔憂與憐憫之意:“皇太後雖然於此事秘而不宣,但未必不會派人尋她。我若是華陽,便帶著妹妹遠走高飛,再也不迴來了。”


    我心不在焉地歎道:“太妃所言甚是。”


    在守坤宮用午膳時,柔桑幾番猶豫,終究沒有告訴我華陽和祁陽失蹤的事。柔桑憂心忡忡,一頓飯吃得短暫而無味。從守坤宮出來,銀杏問道:“姑娘要去看婉太妃麽?”


    我轉身北望:“去出雲閣,看龔大人。”


    銀杏笑道:“姑娘怎麽忽然要去瞧龔大人?祁陽長公主不見了,龔大人是她的侍讀,這會兒想必已經在掖庭屬了。”


    我懷著一絲僥幸道:“或許龔大人並沒有去掖庭屬呢?”銀杏垂眸一笑,並不答話。我們都知道,以信王的心性,龔佩佩絕無可能逃脫掖庭屬的盤問。我冷冷道:“華陽當真有主張,自己逃走了不算,還帶走了妹妹。服侍祁陽長公主的宮人和侍讀女官,必是要遭罪了。金枝玉葉固然貴重,難道旁人的性命卻都是草芥麽?!”


    銀杏忙左右一望,製止我道:“姑娘慎言!”見四麵無人,這才又道,“如此說來,出雲閣也沒有什麽好景象,姑娘去了,隻是徒然心傷。還是早些迴府歇息吧。”


    龔佩佩甚是無辜,思之不禁惻然:“當年我在掖庭獄遇見你和秋蘭的時候,曾給你一個手爐取暖,還記得麽?”


    銀杏笑道:“怎能不記得?若沒有那隻手爐,奴婢早就凍病而死。姑娘怎麽忽然說起這件事?”


    “那隻紫銅手爐,是夷思皇後崩逝那晚,我跪在椒房殿時,龔大人送給我的。那時她還隻有十三歲,所有的人都對我避之不及,唯有龔大人雪中送炭。”


    銀杏一怔,笑意微涼:“原來姑娘是念起了往日的恩情。瞧一瞧也好,瞧一瞧心就安了。”


    出雲閣的大門緊閉,裏麵傳來微弱而雜亂的哭聲。我心中一酸,指尖觸及冰冷的銅環,立刻縮了迴來。還記得鹹平十八年的春天,龔佩佩紫衫如花,獨自立在廊下,踮腳掛起碎玉風鈴。淡淡的歡喜,一如風鈴輕柔縹緲的輕響。


    呆了半晌,忽聽有人在我身後冷冷道:“君侯怎的在這裏?”轉身一瞧,卻是封若水。隻見她通身雪白,形容憔悴。不待我迴答,她又道,“掖庭屬的人來請龔大人。龔大人說,我乃衣冠女,豈能為刑餘之人羞辱。說罷便投繯自盡了。姐姐若早一些來,或許還能救下龔大人。現在才來,卻是遲了。”


    高暘探訪新平侯府時,我還特意問他將如何處置祁陽長公主,答曰和親迴鶻。若祁陽長公主好好的留在宮中,龔佩佩又怎會剛烈自戕?出雲閣內的哭聲雖弱,卻如洶洶洪潮,翻湧而來。我一陣眩暈,賴銀杏扶住才能站穩。封若水佇立如寒山,冷冷注視。


    我顫聲道:“進了掖庭屬也未必全無活路,龔大人為何這般決絕?”


    封若水道:“龔大人素來耿介獨立,清高自許,如此決絕,有何出奇?倒是君侯,迴京近半年,今日還是頭一次來出雲閣。龔大人泉下有知,也當感佩君侯的情義。”


    封若水語帶譏諷,我一時不明其意:“玉機今日是特來探望故人的。”


    封若水道:“君侯不問掖庭屬為何要帶走龔大人,莫非君侯已知其中的緣由?不知能否賜告?”


    封若水應當還不知道華陽逃走之事,更不知道祁陽長公主已然失蹤。也是我一時傷心忘記了掩飾,竟被她瞧出了破綻。“近來宮中風雷迅變,掖庭屬拿人、殺人不是常事麽?玉機並不知道其中因由,也不想多問。”


    封若水一怔,目光漸漸軟和下來:“君侯的傷……”


    我微微一笑道:“已無事了,謝封大人關懷。聽聞封大人辭官了?”


    封若水道:“是。也是昨日才遞上去的辭表。”


    我忙道:“新帝即位,朝中宮中俱是用人之時,大人深得皇太後倚重,為何要辭官?”


    封若水傲然道:“我不能‘屍祿以為高,拱默以為智’,便隻能‘誌從其義’了。”這話極重,我心中一驚。[72][73]


    封羽因主張立濮陽郡王,於新帝登基後辭官致仕,想來心中滿是懷疑和憤怒。封若水隨父辭官,“誌從其義”,應該也是並不相信昱貴太妃和華陽刺駕的事實。


    我不動聲色道:“也好。辭了官,倒也清靜。”


    封若水歎道:“龔大人已死,我也出宮去了,這宮裏便再沒有女官了。”頓了一頓,似想起什麽來,又微笑道,“不,還有君侯。君侯至今仍是正四品女典。”


    我的確一直保留著正四品女典的官位,今日柔桑也命我再度入宮。也不知她是不是已經得到消息,所以總是這般陰晴不定。未待我迴話,封若水行了一禮道:“印月軒中頗多瑣事,恕妹妹不能奉陪了。”


    朱牆聳峙,南來的日光高而猛烈,封若水一身白衣似寒冰從容投身於烈火之中,慢慢消融,卻無一絲怨悔。我永遠不會忘記鹹平十年的暮春時節,十二歲的封若水一身躑躅色華衣,帶著名儒千金的高傲與精明,隨口問起邢茜儀與啟春的劍術高下。她啟發我二子爭位的形勢,提醒我入宮的初衷,寥寥數語勾勒出深宮是非。陂澤殿的故人已所剩無幾,終於連她也離我而去了。延襄宮愴然冷冽的槐花香氣,從此摒絕於夢中。


    午後迴府,聽說四方城門已然關閉。接下來的數日,汴城閉城大索,說是大理寺的要犯越獄,家家戶戶盤查人口,連權貴府邸也不放過,客店會館更是一日數次地翻查,整座汴城陷落在狂暴的旋渦之中。人心疑懼不安,惶惶不能自處。


    這一日晚膳後,大理寺卿董重親自帶了衙差來新平郡侯府,查看了人口簿冊,各處房舍,見無可疑之處,這才退去。自始至終,董重始終未提他曾幫助銀杏和劉钜去畋園勘查高曜遇刺現場的事,我也隻作不知,客客氣氣送了出去。


    一迴到屋裏,綠萼便吩咐關上大門,端起我喝了一半、早已涼透的碧螺春,咕嘟嘟一飲而盡。我和銀杏相視而笑。隻見綠萼拍著胸口道:“嚇死奴婢了。”


    銀杏笑道:“董大人隻是如常看了看人和屋子,又沒有掘地三尺,也沒有掰著麵皮看易容之術,統共才半個時辰就走了。各家各府都是這樣,連高淳縣侯府也不例外。綠萼姐姐怕什麽?”


    綠萼也有些不好意思,紅了臉道:“你跟著姑娘常日在外麵,見過大風大浪的,我可沒見過!”長長噓了一口氣,這才釋然,“如此看來,朝廷並沒有疑心姑娘的意思。”


    我頓時失笑:“華陽視我為仇人,即便她逃跑了,也斷斷不肯藏在我的府中。就算信王和朱雲真的懷疑起我,也絕不在這上麵。”


    綠萼點點頭,讚歎道:“這華陽長公主當真是奇人,一逃出來便能藏得無影無蹤。”


    我笑道:“掖庭屬發現長公主失蹤已經很晚了,華陽有可能天不亮就從城門大搖大擺地出去了。這幾日關起門來大肆搜捕,自然是一無所獲。”


    銀杏笑道:“出了城,便是茫茫江湖,又往哪裏找去?”


    我搖了搖頭,竟有些擔憂起華陽來:“華陽雖然性情堅毅、劍術高強,但她帶著妹妹,定是跑不遠。城外想必也被鬧得雞犬不寧。”


    銀杏笑道:“到現在城裏還不安生,必是城外也沒有找到。”


    我笑道:“不錯。一日沒有找到,便多一日的希望。”


    綠萼看看我又看看銀杏,不禁詫異:“華陽長公主刺傷了姑娘,姑娘反而盼著長公主逃脫?”


    我淡然道:“都是可憐人,恨有何益?再說,華陽就像朱雲的衣裳和靴子、怎麽都不肯迴朝的昌王,永遠找不到方是最好的。”


    【第二十一節 所務一也】


    臘月初八,家中臘祭。一大清早,我便迴了高淳縣侯府。朱雲去了軍中,母親和弟婦順陽郡主高曈一直在安排祭祖之事。母親怕我勞累,不準我插手,因此我整日閑著,隻打發綠萼去幫忙。


    自我入宮,除卻在仁和屯守墓的那三年,便再也沒有參與過家中的臘祭。屈指一算,也有十幾年了。對臘祭的記憶,還停留在小時候。那時候牲饗不甚豐盛,但父親母親辛苦操持一年,供奉祖宗的心卻是虔誠的。在高淳縣侯府的閨房中醒來,聞見犧牲的馨香,好似又看見了舊居的梨花,父親和母親在教訓朱雲不準偷偷掰肉吃,玉樞在花樹下偷笑。如果一直不長大,那該多好。


    這樣胡思亂想,眼角竟多了一絲淚痕。一坐起身,隻見銀杏坐在妝台前發呆。我喚道:“銀杏。”


    銀杏身子一跳,連忙起身斟了一杯茶來。我笑道:“迴到這裏,可不比在自己家中,怎麽倒發起呆來了?綠萼見了,又要囉唆了。”


    銀杏轉身坐在床沿,低下頭,目中似有淡淡的哀愁:“姑娘教訓得是。奴婢心裏有些不是滋味罷了。”


    我笑道:“何事?”


    銀杏道:“才剛姑娘睡著了,奴婢就往花園裏逛了逛,誰知遇見了善喜姐姐坐在小塘邊哭。”


    我有些意外:“合家都在忙碌,她怎麽倒有空閑哭?”


    銀杏道:“想是受了委屈。再說午飯後大家都去歇息了,花園裏沒有人。”


    我也猜到了幾分,不覺懨懨:“好端端的,哭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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