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钜雖然與我親近,但周淵弟子的身份又令我如鯁在喉。我承認自己是一個多疑的人。他突然來到侯府,我曾疑心他是被周淵派來探查愛子被殺之事。這幾年,我對劉钜說話一直小心翼翼。除了眼前之事,我絕少提起宮中的往事。好在他也從不打聽。如此既信任又防備,竟也安然度過五年。京中盛傳我將嫁給劉钜,嗬,嫁給劉钜,何異於嫁給高思諺?三位公主青白聖潔的麵孔往複夢中,金沙池畔的冰雪天地令心境越來越冷。日子久了,秘密終有被窺破的一天。不但我不能嫁,隻怕連銀杏也不能。


    我歎道:“小兒女的事,何必多問?由他們去好了。”


    綠萼不悅道:“姑娘真真是無趣又無情!”


    我放下碗,掩口佯作醒悟之色,哎呀一聲道:“我瞧不是銀杏想嫁,分明是你自己想嫁人。說起來,你還比我長一歲。我這便為你尋個婆家,備一份嫁妝把你嫁出去。省得你整日在我這裏磨牙。”不待她迴話,我又打趣道,“你若喜歡哪家公子,隻管與我說,我保管讓你如願。”


    綠萼一怔,眸光一動宛若鴻影掠過古井,有不為人知的旖旎與深沉,隨即臉一紅:“姑娘又說這些不著邊際的話了。姑娘不嫁,奴婢也不嫁!”說罷一扭身便出去了。


    忽聽門外有人嘻嘻笑道:“隻有說起這個,綠萼姐姐才不會囉唆。”


    我又驚又喜,揚聲道:“既迴來了,何不進來?”


    但見銀杏一身天青色衣裳,肩頭和上臂繡了幾枝藍白相間的折枝蘭花。秀發如霧,隻以青玉簪綰起,瑩瑩玉色宛若雲中驚豔溫柔的一瞥。纖腰一握,清爽幹練。她行了一禮,笑道:“奴婢才一迴府便看見禮物堆在門下,鋪了大半個院子,一問錢管家才知道姑娘又晉爵了。姑娘大喜。”


    我笑道:“從洛陽迴來也不早些進來,倒嚇人一跳。餓了麽?”說罷擺一擺手,兩個丫頭一個出去催水浣手,一個又拿出一套碗碟。


    銀杏常年隨我在外,與我同台用膳已是習以為常,當下也不推辭,告了罪,便坐在我的右手邊:“奴婢也是才迴來,便聽見綠萼姐姐又拿奴婢說嘴。這才躲起來的。”


    “劉钜怎的沒隨你一起迴府?”


    “钜哥哥說今日府裏人多,他先迴家看母親,改日沒人了再來府裏。他還讓奴婢代為恭喜姑娘。”


    “也好,在府裏被人見到了也是多事。是了,洛陽的事情辦得如何?”


    銀杏將雙手浸在銅盆中,右手撩起水花,嘩啦啦地響,恣肆歡快似她毫不掩飾的不屑神情:“依奴婢淺見,洛陽之事不合姑娘的脾性,姑娘還是不要理會了。”


    我笑道:“信是洛陽令金大人寫來的。因我在鳳凰山中,不得分身,所以讓你和劉钜先去。是什麽案子?我竟不能理會?”


    銀杏道:“案子倒是平常。不過是城中一個米商名喚池緩的,夜半窒息而亡,他的兒子疑心被家裏人謀殺。洛陽令金大人疑惑不定,這才寫信給姑娘的。”


    我詫異道:“夜半……窒息?”


    銀杏道:“據死者的夫人言道,死者當晚突發高熱,渾身發冷,命夫人多壓了三四床被子在身上,誰知老人家身體孱弱,竟被悶死了。”


    我嗤的一笑,險些噴出一口粥:“讓被子悶死?著實匪夷所思。”咳了半日,又道,“難怪死者的兒子起了疑心。他家中都有些什麽人?”


    銀杏一手撫著我的背,一手掩口而笑:“原來姑娘也覺得好笑。死者池緩是洛陽城中的一個米商,家中有一位年輕貌美的繼室,姓花,小名仙兒。兩個成年的兒子,長子叫池晃,次子叫池力,都剛剛娶親,無子。並兩個丫頭、一個婆子和一個老家人。案發當夜,次子池力宿在朋友家中,其餘八人都在家。池力清晨迴家,見父親已死,越想越是蹊蹺,於是趁老父還沒有下葬,便悄悄報了官。”


    “悄悄報官?這池力倒是謹慎。那仵作怎麽說?”


    “池緩死後,家屬當即請仵作驗看,也好報官銷戶。仵作初驗,死者麵皮青紫,目下出血,的確是窒息而亡。當時沒有疑心是謀殺,隻當老人家是自己悶死的,因此看了看麵皮,確認死因無誤便出來了。”


    “既然池力報了官,後來沒有再去驗屍麽?”


    “金大人怕打草驚蛇,不敢妄動,因此從鄰縣請了一個仵作,扮作池力的朋友前去吊唁,趁夜又驗看了一遍,也說是窒悶而死,並無特異之處。”


    我笑道:“實情究竟怎樣?”


    銀杏道:“實情果如池二公子所說,池緩是被謀殺的。那花氏先在死者的飲食中下了藥,令死者昏睡不醒,到了夜半,密密裹上兩層油布,放入土坑之中,在頭上死死壓上一袋土。死者氣絕後,拆了油布袋,再放迴床上,掩上被子,便如被被子悶死一般。”


    我笑道:“從油布袋子裏出來,幹幹淨淨的沒有絲毫被土石壓過的痕跡,口鼻胸腔中也沒有塵土,完全符合窒息而死的症狀。雖說被厚被子壓住口鼻窒息而死有些難以置信,但若沒有證據,也隻能相信她的話。可是要把一個人裹上油布又搬上床榻,花氏一個女子如何辦到?她的幫兇是誰?你又是如何發現她作案的手法?”


    銀杏道:“奴婢瞧過死者的樣子,是以強力壓住口鼻而死,區區幾層被子哪裏有這種力道?這樣的死者通常口鼻中會滲出血水,糞門突出,便溺汙穢衣裳。奴婢仔細驗看了死者覆蓋的被褥,幹幹淨淨的沒有一絲一毫的血跡,褥子上也沒有汙漬,甚至連一絲異味也沒有。奴婢便猜想,死者極有可能不是死在臥榻之上的。”


    我頷首道:“兇手很細心,把屍體擦拭幹淨了,很可能還換了衣裳。”


    銀杏道:“奴婢在池家的小花園中勘查,一是發現花園中新移植了一株梧桐,二是發現菊花花圃上遮了兩塊擋雨的油布。花氏愛惜花朵,命丫頭白日揭開油布,睡前再支上擋雨。池緩死後,有一迴丫頭隻顧著守靈,忘記支油布,第二日花氏便狠狠責打了這個丫頭。試想一個剛剛喪夫的女人,有心思照料菊花也就罷了,竟然還有力氣打罵,連奴婢也不得不疑心她了。”


    “那支起的油布篷子便是用來裹死者的油布袋子麽?”


    “不錯。奴婢在油布蓬的底部,發現了一絲深棕色,經驗,確是血跡無疑,隻是無法驗證是不是死者的血跡。奴婢後來又將新栽的梧桐樹掘開,終於發現死者立起雙臂奮力推開土袋時,手肘、頭顱和腳跟在泥土中掙紮深陷的痕跡。但因死者年老體弱,又用藥昏迷,因此無力掙紮。加之油布溜手,死者的十指、腳跟、腳趾並沒有明顯的擦傷和抓傷。周身沒有瘀傷,也沒有骨折。所以仵作兩次驗屍,得出的結論均是一般。經測,土坑中的人形與死者身高一致。金大人將花氏逮捕入獄,一審之下,才知道花氏與死者的長子池晃私通,二人合謀殺死了池緩。”


    我哼了一聲:“這個花氏膽子很大,竟然不銷毀油布,還做了雨篷遮蓋菊花。”


    銀杏道:“雨篷早早便支起在花園中了,花氏臨時縫了兩針便能裝人,殺過人又將袋子拆成雨篷,可謂神不知鬼不覺。若猛然銷毀,隻怕旁人倒要生疑。況且整日擺在眼前的東西,誰想得到竟是殺人利器呢?至於壓死人的土袋子,原本就是買來種樹的,樹種好了,那空袋子也被種樹的匠人帶走扔掉了。”


    我不覺歎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賊。弑父殺夫,這二人必得梟首於市。”


    銀杏抿嘴一笑:“梟首?恐怕隻能砍一人之頭,另一人卻是無望了。”


    “既然已經認罪,為何不能法辦?”


    “池晃已然認罪,隻是難在那婦人。她忽然翻供,說一切都是池晃主謀,自己為人脅迫。因此將所有的罪責都推在池晃身上。”


    我愈加好奇:“公堂反水,這花氏也不怕皮肉之苦。”


    銀杏哼了一聲,鄙夷道:“她才不會吃苦呢。”


    我笑道:“莫非是洛陽令枉法?”


    銀杏懶懶道:“弑父之案何等重大,洛陽令不敢枉法。枉法的是另有其人。”


    我恍然道:“既然不是洛陽令,想來是京中的高官。”


    銀杏道:“姑娘說對了。钜哥哥打探得真真切切,是司政白子琪見花氏貌美,想曲法攝迴家中,也許是想納為妾侍也說不定。”


    我甚是吃驚。白子琪自中書舍人晉為司政,為相數年,官聲甚好,絕非好色之徒。自數年前原配亡故,便不再娶,家中沒有侍妾,乃是長女主事,此事京中人人皆知,皆感佩不已。我更是詫異:“白大人怎會如此行事?就算真的要娶妾,何必在女囚中選?難道這花氏特別貌美麽?”


    銀杏扁一扁嘴,愈加鄙夷:“那花氏的確很美。連钜哥哥都說,隻怕和他師傅年輕時一樣美。”


    我不覺好笑:“那就難怪了。周貴妃的美貌可是讓先帝惦記了一輩子。不過花氏既然被白大人看中,想來有過人之處。”


    銀杏笑道:“這個嘛,想來除了白大人自己,誰也說不清楚。他的這件癖好,京中都還不知道。姑娘從前總是寫密折給陛下,揭發貪官汙吏,這件事情姑娘也要上奏麽?”


    我搖頭道:“不會。”


    銀杏笑道:“這是為何?莫非因為白子琪是宰相,所以姑娘怕他麽?”


    我笑道:“往常我不在朝中,揭發的也隻是地方官吏。現在我在京中,還是不要多事的好。‘多言數窮,不如守中’[36],白子琪是當朝宰相,他的一言一行,自有旁人揭發。”


    銀杏拊掌笑道:“奴婢明白了,姑娘是怕卷入黨爭。”


    我笑道:“你錯了。不是我怕卷入黨爭,而是所有做官的,都怕卷入黨爭。”


    【第十一節 多問於寡】


    自我晉爵,連續十數日請托不斷。有好些人打聽了我這些年的行跡,揣度著我的所思所想,送禮求我告訴敵黨貪贓枉法、賣官鬻爵的證據,或在地方官任上胡作非為的事跡,又或是各樣不登大雅之堂的奇怪癖好和閨門的不堪之事。各樣禮物在門房堆成了山。我命人一一記錄,閉門謝客數日後,將禮物封存返還。


    門房幾近搬空。小錢拿著最後一張禮單走進我的西耳室,躬身道:“啟稟君侯,冼大人府上送的禮都清點好了,已然陳放在院中。這是最後一份禮了,君侯可要出去瞧一瞧?”


    我正在窗下給府裏的女人們描繡花樣子,幾個小丫頭團團圍住,一時顧不上迴答。卻聽綠萼笑道:“我們好容易才央姑娘畫些樣子,好充冬日裏的活計,你就拿那些個俗事聒噪個沒完。姑娘不出去瞧了,錢管家自己瞧著辦吧。”小錢一笑,轉身去了。


    恰巧畫完五張圖,幾個小丫頭嘻嘻哈哈地搶了一陣,都散去關氏那裏領絲線布帛了。這裏綠萼一麵收拾筆墨,一麵笑道:“這些做官的也是好笑,說別人行賄受賄,自己卻往這裏送了重金,真真是自相矛盾。天下才太平了幾年,便是這等烏七八糟的光景,姑娘必得迴稟聖上才是。”


    我斜倚在榻上,捏一捏酸楚的手腕:“‘大舜佐治,戒在比周。周公輔政,慎於其朋’[37]。治世安樂,不比亂世。安逸之下,易生貪婪驕惰之情,爭名奪利之心。久而久之,自然鄉黨成群、朋比為奸。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綠萼道:“難道便不能好生為官,好生過日子麽?”


    我自小丫頭手中取過熱巾,細細擦拭掌緣的墨漬:“承平日久,怪隻怪日子太好過,眾人早忘記了隨太祖平亂定天下的艱苦。‘自古帝王,居危思安之心不相殊,而居安慮危之心不相及,故不得皆為聖帝明王。’[38]帝王尚且如此,為官的就更加不堪。隨波逐流,泥沙俱下,於是便亡了國。”


    綠萼一怔:“聽姑娘的意思,像是在指摘聖上的不是。若聖上真有不是,姑娘身為帝師,不正該好生規勸麽?”


    我笑道:“陛下年少登基,自有太師太傅教導,我這帝師的名號,豈能當真?”


    綠萼道:“姑娘在外,可是常往禦書房寫密奏,如今迴了京,倒不如往日了。連這等醜惡之事,也不能說與陛下聽麽?”


    在京中,我所有的智能和力氣都用來遮掩愨惠皇太子薨逝的真相,朝中的紛爭比之當年的以命相搏,可說微不足道。“‘申生在內而危,重耳在外而安’。越靠近權勢,就越危險,行事更得小心謹慎。你在陛下麵前說他們都是小人,結黨相爭,難道你自己便是纖塵不染的君子麽?陛下想必這些年聽了不少,小心他厭煩了,更是一句也聽不進去。”


    綠萼詫異道:“直言勸諫當真就這樣難?”


    我笑道:“當然很難。所以但凡有這樣不怕死的直臣,史書便珍而重之地連他們勸諫的文章都一字不落地記下。因為官僚雖多,肯為國家得罪君王的,少之又少。”


    綠萼道:“姑娘若是個男兒身,躋身官場,雖不能直言勸諫,可若能潔身自好,說不定也能糾一糾這股歪風。”


    我一哂。我若是男兒身,何能有今日的地位?“又說傻話了,哪裏就這樣容易?何況我老了,早就沒有當年的心氣和勇氣了,我也成了和他們一般的——無聊官僚。”


    綠萼忙道:“姑娘正當盛年,哪裏就老了?還有,何必要和那些臭男人比!”


    正說笑間,小錢又進來稟道:“啟稟君侯,義豐縣侯、杜侍中的夫人來了,現在正門外下車,君侯要見麽?”


    義豐縣侯、杜侍中便是杜嬌。杜嬌在外三年,曆任兩州刺史,迴京遷殿中侍禦史、禦史中丞,一躍而成門下侍中,如今是京中新貴。若說是當前朝中最炙手可熱的人物,也不為過。“杜夫人?你難道沒有告訴她我這幾日正閉門謝客麽?”


    小錢笑道:“杜夫人好歹也算故人,又是親自上門,若不見,恐怕於杜大人的麵子上不好看。何況君侯說過,杜大人是與陛下共過患難的,自是非比尋常。再說,君侯已經將禮物都退了迴去,這閉門謝客的規矩,也可改改了。”


    我懶懶地下榻趿上繡鞋,一麵歎道:“直臣難做,遇到位高權重的——”


    不待我說完,小錢忙道:“大人清正自守,不受私謁,已經是直臣了。若當真一點情麵不顧,還如何在朝中為官?”


    我瞟了他一眼,忍不住發笑:“我還以為這府裏是綠萼說了算,原來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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