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簡道:“是。陛下說了許多小時候的事情,問李公公記不記得。李公公雖然說話艱難,卻還能眨眼睛。後來陛下說到了愨惠皇太子薨了的事,仍然十分痛心。又說陸皇後鬱鬱而亡,心中總是隱隱不安。因為這兩件事,所以不大情願立弘陽郡王為太子。最後,陛下問李公公,到底陸皇後是不是冤枉的。大人猜一猜,李公公說什麽?”


    我心中憮然,心不在焉地搖了搖頭。銀杏忙道:“簡公公不是要長話短說麽?就別賣關子了。”


    小簡道:“李公公的話,不但奴婢沒想到,陛下也沒想到。也不知李公公是不是把話聽錯了。”


    銀杏催促道:“簡公公——”


    小簡這才道:“李公公答道:裘皇後是冤枉的……”


    我心頭一震。不錯,當年李演和於錦素一道篡改內史,構陷慎妃,他當然知道“裘皇後是冤枉的”。果然“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麽?我淡漠的笑意布滿灰塵,像從不堪的記憶中慢慢挑揀出來的一件破舊不堪的可用之物。


    小簡歎道:“陛下愣了好一會兒才道:‘原來你也讚成朕立弘陽郡王,很好。’說罷便迴宮了。”


    雖然李演於我有殺父之仇,然而此刻,我也不禁要感激他了。不,或許要感激我自己,送給小任的那五百兩銀子畢竟沒有白花。我笑道:“看來,我也當去看望一下李公公了。”


    【第四十五節 功成身退】


    景德元年八月二十四,壬午日,詔立弘陽郡王高曜為皇太子,命有司草擬冊封禮儀。


    九月十七,乙巳日,立冬。皇帝禦奉先殿,袞冕,設黃麾仗,懸樂於庭。皇太子高曜著遠遊冠、朱明衣,入殿請安,班列站定。中書令解劍履,升殿至禦座前,拜請宣製。於是下階至太子位,南向稱“有製”,太子再拜。中書令麵北跪讀冊書,太子再拜受冊、寶印,置案上。太子隨案南行,樂奏《正安》,至殿門止。白子琪代表百官升殿稱賀,侍中宣讀製文,應答如儀。禮畢,本應在朝堂賜百官食,因皇帝病弱,隻得早早迴宮歇息。皇太子易服乘馬迴太子宮,接受百官參拜祝賀。


    愨惠皇太子從前所居住的桂宮門前,禮樂響遏行雲,衣冠詢詢濟濟。冷寂了七年的太子宮,終於迎來了新的主人。


    晚上宮中有家宴。因是冊立太子的大喜日子,又是立冬,今晚的家宴格外隆重,連一向甚少露麵的太後和睿王都來了,反倒是熙平長公主因病不能到席。三位女官在我的玉茗堂中另開一席。生平第一次,我醉得不省人事,開席不久就被綠萼扶下去歇息了。


    延秀宮歌舞未歇,一絲清亮的笛聲一氣貫穿天地。夢中玉樞淩空起舞,飄飄若仙。她忽然墜落,將我驚醒。我扶著額頭坐起身來,昏昏沉沉道:“什麽時辰了?”


    綠萼和銀杏一左一右掀開帳子。綠萼道:“姑娘這麽快就醒了?還不到亥初呢。”


    銀杏笑道:“姑娘本來也沒喝兩杯酒,自然醒得快。”說罷倒了一盞水服侍我喝下。


    我口中幹澀發苦,溫水流淌在舌尖上,竟然有絲絲的甜意。我歎道:“平日裏滴酒不沾的,想不到酒量竟這樣差。”


    綠萼笑道:“誰說姑娘酒量差?姑娘今天太高興,才會醉得快。”


    我忽然想起龔佩佩和封若水還在席上,忙問道:“我喝醉後,沒說什麽胡話吧?”


    綠萼和銀杏相視一眼,都別過頭去吃吃地笑。我有些急了,伸手拽住綠萼的袖子:“快說!”


    綠萼這才忍住了笑:“姑娘在樓下倒沒有說胡話。隻是上樓後,開了東邊的窗子望著曆星樓又哭又笑的,跪在地上怎麽都拉扯不起來。奴婢從來沒有見過姑娘這副模樣。”


    我一怔。曆星樓麽?不錯,我完成了慎妃的臨終所托,不負她的知遇之恩。我長長舒一口氣,不禁赧然:“是我失態了。怨不得古人說,飲酒誤事。以後我再不喝酒了。是了,封大人和龔大人呢?”


    綠萼笑道:“二位大人早就走了。”


    我歎道:“倒是我怠慢客人了。”


    綠萼道:“二位大人都是好人,才不會在意這個呢。姑娘隻等著還席好了。”又問,“姑娘這會兒是起來洗漱呢,還是再歇一會兒?”


    忽聽門外小錢道:“奴婢有要事稟告。”


    綠萼道:“這麽晚了,還有什麽要事?”


    我笑道:“你隻管讓他進來。”


    於是綠萼掩上床帳,小錢輕手輕腳走至帳前,低低道:“啟稟大人,小任那邊來人說,李公公過不了今晚了,現下正用參湯吊著。”


    我問道:“這會兒他身邊都有誰?”


    小錢道:“除了小任,一個人也沒有。著實淒涼。”


    世人所道的淒涼,不過是無人陪伴罷了。然而一個靜靜等死的人,也曾在出生時,承載了家族無限的希望。希望慢慢地散去,成為夢幻泡影,又或慢慢地實現,鑄成無限榮光。人生自有光華,走到盡頭,都是孤獨。是時候該下一個定論了。


    我微微一笑:“他一個人淒淒涼涼地去,終究不好。我去送一送他。你去準備一下。”


    小錢應聲去了。綠萼一麵扶我下床,一麵道:“姑娘,這大好的日子,倒要去送一個快死的人?”


    我從鏡中打量自己微醺的酡顏,但覺前所未有得嬌豔。我撫一撫熱力未消的麵頰,淡淡一笑道:“他做了好事,我應該去謝謝他。”


    李演養病的屋子分為兩間,外間略大,擺著桌椅箱櫃,幹淨整齊。寢室窄小,隻有一張臥榻、一張小桌和一個木架。寢室的門虛掩著,一盞孤燈下,一個年輕內監坐在榻前倚著牆打瞌睡。參湯在塌下的爐子上煨著,香氣襲人。床上的人蓋著厚實蓬鬆的青布軟被。雖然李演已經臥床數月,屋裏卻沒有任何異味。看來小任的確把他照料得很周到。李演睡得不大安穩,微張著口,仿佛透不過氣。


    冷風灌了進來,火影一晃,小任頓時驚醒。小錢道:“朱大人來了。”


    小任忙跳下榻行禮。但見他個頭矮小,頗為白秀。我笑道:“怎的隻有你一個人?其他人呢?”


    小任笑道:“他們都去前麵討酒討賞了,因此隻剩了奴婢一人。”


    我讚許道:“辛苦你了。迴頭他們得了多少賞賜,我加倍賞你。”


    小任道:“奴婢不敢,服侍好李公公是奴婢分內之事。”說罷抬眼偷偷地看小錢,小錢使個眼色,兩人攜手退了下去。


    桌上有一隻白陶碗,內壁被藥汁浸成了褐色。淺金參湯慢慢傾落碗底,騰起銀白的霧。好一會兒,濃鬱的香氣和氤氳熱力喚起李演臉上一絲紅潤,他慢慢張開了眼睛。李演費力地凝聚起目光,眸中漸漸現出驚詫和戒備之情,因病弱瀕死,到底隻剩了三分。他灰黑混濁的眼珠一顫,仿佛在尋找小任。


    我微笑道:“小任服侍了一天了,這會兒在自己屋子裏歇息。公公要喝水麽?”說著端起參湯,揮起木勺撩撥著參湯,歡快如玉樞揮舞的金帛,竟慢慢踏上了前麵傳來的曲調,“今天是冊封皇太子的大好日子,李公公聽見禮樂聲了麽?”


    李演的眼睛由灰轉紅,雙唇由白轉青。我放下白陶碗,從木盆中擰了一個熱巾子,慢慢擦去膩在他眼角細紋中的淚意,熨平他鬢角的亂發:“可惜公公病得厲害,竟不能跟去服侍,連酒也不能飲一杯。”說罷端起碗,舀一口參湯送到他唇邊。李演奮力把雙唇抿成一條震顫的弦,兩頭還掛著灰白的沫。


    我收迴了木勺,慢慢擦去他口角的灰沫:“公公好福氣,小任待公公,比親兒子還要體貼周到。這樣盡職盡責的奴婢,玉機會帶迴漱玉齋好好重用。公公放心,他會出息的。”


    李演先是木然,隨即雙唇慢慢鬆弛,眉心微暗複明,目光中充滿了不解和憤恨。他已無力抬起脖頸,連下頜也僵硬了。他已經知道了。


    我不去看他,隻把手虛放在參湯罐子上取暖,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是了,也許公公給小任安排了別的好去處。倒是玉機多事了。”


    李演的喉頭發出噝噝的輕響,像藏了千萬條憤怒的毒蛇,發際滲出了輕薄的汗意。如此用力的憤怒,生命力已所剩無幾。我再次端起參湯,嚐試喂了一口,他竟順從地咽了下去。我一麵喂他參湯,一麵微笑道:“小任服侍得好,公公才能心氣平和。心氣平和了,也就不那麽執著了。玉機聽說,前些日子陛下問公公,陸皇後是不是冤枉的。公公卻說,裘皇後是冤枉的。裘皇後於玉機有知遇之恩,為了公公這句公道話,玉機也要當麵多謝公公。”


    李演喝過參湯,心思頓時清明起來。他忽然明白了什麽,一張臉憋得通紅,終於從牙關中奮力擠出幾個字來:“陸皇後……是……”


    我微微歎息,輕聲道:“不可說。”


    厚厚的布被忽然一震,李演一聲長嘶,口唇一動,喝下去的參湯全吐了出來。我連忙起身避開。他的右手忽然高高地豎起,指著窗外,含糊地喊小任。隨即他醒悟過來,小任不會再聽從他的命令了。我站在門口,冷風吹走我最後的醉意。許久,身後終於沒了動靜。我這才轉身,隻見李演的右臂垂在榻下,雙目圓瞪,已然氣絕。我合上他的眼皮,將他的手送入被中,又擦淨他臉頰上的湯漬,他身負皇恩在宮中養老,自當死得安寧平靜。生命最後時刻的措手不及,留待自己慢慢品味吧。


    不多時,小任進來長哭。我站在監舍的小院中,仰天長歎。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但我既沒有立場,也沒有勇氣去怨恨高思諺。李演承受了我所有的恨意。


    十年前,我不敢為冤屈的慎妃再一次向皇帝諫言,十年後,我仍舊是一個懦夫。


    忽然鼻尖一涼,一粒雪子在我眼中融化成薄薄一層淚水。


    下雪了,景德元年的第一場雪,竟來得這樣早。


    因昨夜的歡宴,今早整個皇宮都遲緩了。我照尋常時辰來到定乾宮,卻見書案上空空如也,一本奏疏也無,連原有的也被搬走了。四周空蕩蕩的,衣袖掠過筆架,玉管叮咚,像簷下融化的雪水滴落在銅鈴上。我環視一周,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該坐下,還是該退出去。


    正發呆時,忽聽皇帝在我身後道:“朕昨晚就吩咐他們,三品以上或是反叛用兵這樣的大事,才往定乾宮送,其餘的就都送去太子宮。以後朕隻需署詔用印就好,又清閑了許多。”


    我連忙轉身拜下。隻見他已穿上了厚重的大毛衣裳,青黑地暗雲龍紋,對襟和袖口鑲著濃密的金黃色貂毛。他的身子似乎承受不住沉重的大衣,袖著雙手,含胸弓背,腳步拖遝。我和小簡一左一右扶他坐下。皇帝接著道:“這一年你也辛苦了。朕病了這麽久,前朝還能井井有條,都是你的功勞。朕要好好賞你。你想要什麽?”


    這一問,仿佛是一句結語。我戀戀不舍起來:“微臣想不到要什麽賞賜。”


    皇帝笑道:“你既想不起來,那就把這賞賜記著,來日等你想到了,再賞不遲。”


    我笑著屈一屈膝:“謝陛下。”


    皇帝道:“以後政事少了,你也能輕鬆愜意些。可常去太子宮,襄助太子處置政務。”


    離別的倉皇蘧然抓住了我的心,遂不假思索道:“微臣不想去。”


    皇帝笑道:“你不必有所避忌。皇太子剛剛監國,你去指點指點,也算代朕照看他。”


    其實,若禦書房中沒有奏疏,陪他呆坐也是很平靜的。這可貴的平靜,遠勝於我手中揮斥江山的朱筆。我誠懇道:“微臣得陛下青眼,待罪駕前,已是過蒙恩信。太子自有股肱輔佐,何須微臣?微臣不願去太子宮。”


    皇帝嗬嗬一笑,曼聲吟道:“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243]


    他說得沒有錯,這固然是其中一個原因,隻是連同剛才我所說的,都不是最重要的。心中驀然一痛,泛起酸澀的柔情。我垂眸低語:“微臣是想留在定乾宮,哪怕沒有政事,也可以陪伴陛下讀書、說話。”


    皇帝頗為意外,側過頭來看了我好一會兒。小簡侍立在旁,已經偷偷微笑起來。我別過頭去,眼底一熱:“微臣失言。”


    他遲疑了一會兒,終於慢慢伸出手,拉起我的右手指尖,柔聲道:“好,那你就陪著朕讀書、說話。”


    其實我並沒有什麽機會和皇帝“讀書、說話”,一來朝政依然離不開他,二來他常常臥床養病,在寢殿裏陪伴他最多的,依然是玉樞。玉樞不但可以陪伴他“讀書、說話”,還可以歌舞娛情。於是我用讀書和繪畫打發閑暇時光。


    這一日午後,我命綠萼抱著貓坐在榻上,自己照著她的樣子畫美人。圓滾滾的一個雪團,縮在綠萼的臂彎之中,唿嚕嚕的響。白亮的毛色反射著西斜的日光,綠萼隱在暗影中的半張臉顯現出柔美的玉色。她坐久了,難免發呆,神色也變化萬端。


    待我擱筆,她忙拋了貓來看畫:“姑娘把奴婢畫得真好看。”


    我笑道:“先拿你練練手,明天給銀杏畫張更好的。”


    綠萼一扭身道:“姑娘就是偏心銀杏,偏拿奴婢練筆。”


    我提起畫,輕輕一抖,笑道:“畫都保管在你的手裏,你若不喜歡,隻管把畫收好,別讓她看到,免得她得意。連這個也要我來教你?”


    綠萼一拍手:“是啊!畫不畫在姑娘,讓不讓她得意,卻在奴婢。”


    我淡淡一笑,“公心不偏黨”,也是可以成全私心的。


    忽聽綠萼歎惋道:“陛下現在好靜,定然坐得住,姑娘應該去定乾宮畫一幅。姑娘從前不是給太後繪過像麽?太後到現在還掛著呢。”


    我捏一捏酸痛的腕,笑道:“我能畫美人,男人我不會畫。把畫收了吧,得空送去裱糊。”


    綠萼一麵卷著畫紙,一麵歎道:“婉妃娘娘也真是的,明知道陛下想和姑娘說話,還整日在寢殿裏霸者,不肯出來。”


    我正在洗筆,聞言手一揚,甩了她一身墨點,笑斥道:“別胡說。”


    綠萼無可奈何地扯起裙子:“奴婢說的是實話。”


    青白色的長裙上,一溜灰黑點子,像遠天裏一行南歸的雁。我微笑道:“聖上是人,又不是物件。誰能霸著?以後這種無聊的話,不準再說了。”


    綠萼一拂裙裾,仍是不服氣:“說來說去,姑娘就是怕婉妃娘娘不高興。”


    我推一推她:“越發愛使性子了。明日我要迴家給母親請安。快去收拾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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