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機已經成熟。於是我緩緩道:“微臣不敢欺瞞陛下,其實關於天子氣之事,微臣並非一無耳聞。”


    皇帝一怔,冷笑道:“你既知道,何不早說?”


    我屈一屈膝,鄭重道:“請陛下恕微臣無禮。微臣也隻是略有所聞,‘知道’二字遠不敢稱。”


    皇帝已經有些不耐煩,他緩緩向後靠去。但椅背五柱五龍,頗有尖銳之處。龍椅的椅背,本就不是用來依靠的。他背心一聳,又不動聲色地坐直了:“如實道來。”


    我恭敬道:“是。前幾日微臣看到一封西北金城的上書,上書者自稱劉靈助,金城人氏,通陰陽五行,善觀天象,能望氣。書上說本年壬午月壬辰日,癸未月庚子日、辛醜日、壬寅日、癸卯日,胭脂山主峰有天子氣。”說罷將那封奏疏原原本本背了一遍。


    皇帝默然聽罷,問道:“是哪五日?”


    我答道:“是本年五月二十一、二十九、三十,六月初一、初二。”


    皇帝有些疑惑,沉吟道:“五日……”又道,“你能把那封奏疏背下來,可見讀過多遍。是幾時收到的,為何不早早奏報?”


    我忙跪下:“啟稟陛下,微臣是六月二十得到這封奏疏的,一見之下,以為是偽書,便暫且留下。且當日苗佳人難產,睿平郡王和王妃又不在府中,微臣一時情急,便出宮看望。後苗佳人難產而逝,微臣痛心不已,便無心再讀奏疏。故此耽擱至今。請陛下恕罪。”


    皇帝好奇道:“你如何肯定那是偽書?”


    “微臣以為,此書有兩處十分可疑。”我停一停,皇帝沒有說話,耳畔隻聽到小簡壓抑而不平的唿吸聲,像殿外的大風經過重重帷幕,隻剩最深的一縷疑慮與寒意,“一是字跡,二是署名。字是三國時鍾繇所創的小楷,這種字體簡潔秀麗,常被初學者臨摹。微臣仔細比對過字帖,可謂分毫不差。依微臣淺見,此人定是有意隱藏字跡。”


    皇帝道:“那麽署名呢?”


    我仰首凝視,目光深遠、專注而坦然。直到此刻,我才看清他的臉,他的臉剛毅冷酷,透著因焦慮而生的興奮與狐疑:“還有便是‘劉靈助’此名,分明是個假名。”


    皇帝道:“何以見得?”


    我微微一笑道:“據《北史》,劉靈助是北魏末年幽州的一個術士,深被爾朱榮所信。當時爾朱榮有意圖,於是為自己鑄金像,數次不成。劉靈助便說,‘天時人事必不可爾’[114],經司馬子如與高歡勸諫,爾朱榮終於還奉孝莊帝。後元顥入洛,爾朱天穆渡河與爾朱榮會師,將攻河內。爾朱榮命劉靈助占卜,劉靈助便說‘未時必克’,後果應驗。後又因預言洛陽必克,封爵取仕,做了幽州刺史。孝莊帝崩後,劉靈助自謂方術無所不能,便起兵造反,號稱為孝莊帝起義兵,討伐爾朱榮。他馴養大鳥,稱為祥瑞,刻像書符,詭道厭祝,妄說圖讖,言劉氏當王,從者以十萬計。後被叱列延慶、侯深所擒,斬於定州。”[115]


    皇帝蹙眉茫然:“原來劉靈助真的是一個術士,那他可有算到自己會死?”


    我恭敬道:“自然是有。劉靈助每每言道,‘三月末,我必入定州,爾朱亦必滅’,自謂必勝。後被叱列延慶所擒,果在三月入定州,斬首於市。而高歡在明年的閏三月,滅爾朱兆於韓陵。劉靈助雖然靈驗,但卜出不吉卻不肯相信,孤注一擲,終於身死名裂。真可謂‘成也卜筮,敗也卜筮’。”


    我侃侃而談的聲音在漆黑的椽梁間縈繞,堅定而清冷。自信繼之以恭敬與謙遜,更有一種別樣的鋒銳,如刀鋒掠過,斫痕毋庸置疑。


    皇帝沉默許久。地上兩道各自延伸的人影,含著金磚反映的燈光,如各懷心事的兩個人,隔岸觀望。含光殿靜如曠野,唯餘殿外夜風唿嘯。


    皇帝沉吟道:“莫非書假言真?”


    我搖頭道:“微臣以為,此人掩藏字跡,假托前人,妄說王氣,用心可疑。”


    皇帝道:“然則你以為書中所言之王氣是假?”


    我趁勢道:“微臣原本以為是假,可適才聽陛下所言,看來劉靈助所言並非全虛。但不知司天監所奏為何?”


    皇帝道:“唯有五月二十一那一日罷了。”


    我微微一笑,含一絲慶幸道:“如此說來,其餘四日果然是假。”


    皇帝道:“陰、陽、風、雨、晦、明,變化萬端,不可勝數。同相異見,也不出奇。更何況,自古觀望天象與記述天象的,為了迎合帝王好惡與時勢變幻,增刪有之,篡改有之,隱匿有之。本也不足為奇。”


    我恭敬道:“陛下聖明。隻是微臣以為,即使書中所言為真,因上書之人有意隱藏來曆,居心叵測,微臣也不得不留下細看。這本就是微臣身為女錄的職責。”


    皇帝笑道:“你的小心仔細朕是知道的。依你說,這人為何要冒充劉靈助之名?”


    我沉吟道:“大約是不想流露真名,又想取信朝廷,所以尋一個前人中身份相仿的來代替自己。”


    皇帝道:“劉靈助曾是術士,又曾為官。莫非這人也是一個官?”


    我想了想,道:“此人不想牽涉其中,故用假名上書,投到微臣這裏來。一樣可以上達天聽。”


    皇帝揮一揮手,小簡托著信走上前來。皇帝展開信,窸窣一聲輕響,如他腦中闃然升起的疑念:“‘昏曉五祥’……莫非不是雲分五色之意,而是五日麽?”說著提高了聲音,目光灼灼,“你說呢?”


    【第二十二節 皇天無親】


    高曜的信前已有“理分鹵煮,析成五色”,說的是鹽有青、黃、白、黑、紫五色。那麽“五祥”應是“五次祥瑞”之意。然而高曜的信我實在不便評斷,一來皇帝因此信已生了疑心,二來我才讀過信,不便顯得精通:“恕微臣愚鈍,尚未留意。”


    幸而高暘倉皇而不失措,懂得假托劉靈助之名。若當真無中生有,我又如何附會?將“劉靈助”大大演繹一番,盡量打消皇帝對上書人身份的疑慮,誘使皇帝因劉靈助的靈驗而相信書中所言是真。在我獲罪以前,如此為他開脫已是極限。


    皇帝笑道:“尚未留意?以你的機敏和博識,當能一眼看出才是。”


    我淡淡道:“微臣若細讀數次,或許能發覺其中關竅。隻是天威之下,心塞言短。陛下恕罪。”


    皇帝將信拍在漆盤上,小簡身子一震,整個含光殿都在嗡嗡作響:“也罷,既然這封信是寫給你的,你就拿迴去細看吧。至於劉靈助,待朕親眼看過那封上書再說。”


    小簡急趨過來,將信高舉過頭頂。我慢慢折了塞入袖中,屈膝道:“謝陛下。”


    皇帝笑道:“你熟讀經史,對所謂的天子氣怎麽看?”


    高曜的信是罪證,他看過了解過了又還給我,這分明是要治我罪。高曜多半也不能幸免。我既感輕鬆,又覺悵惘。果然觸犯了他的禁忌,誰也不能逃脫。既如此,就讓我盡最後的力量。於是我正色道:“微臣以為,‘天所授,雖賤必貴’[116]。天命所在,不可更改。”


    皇帝道:“不可更改?可是剛才你還說‘天命不可虛邀,符籙不可妄冀’……”


    我坦然道:“於人,則‘不可虛邀,不可妄冀’。於天,則‘天之所助,雖小必大’[117]。故‘天意昧昧,何可問哉’,既不可問,又何必問?”


    皇帝望著門外深黝的夜色,傲然道:“‘天之所助,謂之天子’[118],朕——才是天子。”說著目光如電橫掃殿中,燭火為之戰栗,“莫非天子見了天子氣卻隻能旁觀麽?”


    我揚眸,蒼涼而憐憫地一笑:“陛下不是要禦駕親征麽?若西北真有天子氣,也是應驗在陛下這裏的。”


    皇帝冷冷道:“你要朕學秦始皇東巡,自欺欺人麽?”


    腕間有信紙的糯脆之感,按在拇指下依然能感覺到一息脈搏。這一息脈搏不知何時會停下,就像今夜的大雨,不知何時降臨。我淡淡一笑:“陛下早有親征之意,今西北天降瑞兆,正是陛下囊括西北,天下一統的吉兆。怎能說是自欺欺人?”


    皇帝神色稍霽:“朕明春方才親征。”


    我笑道:“昔年北魏太武帝時,上黨現天子氣,應在神武帝高歡。中間數十年,方才應驗。明春至今,不滿一年,如何就不能應呢?”


    皇帝哼了一聲:“難道就不能應在旁人麽?”


    我笑歎:“西北有成千上萬的軍士和百姓,還有羌人,陛下如何知道應在何人?又如何能知道幾時才能應驗?就算陛下殺了胭脂山山下所有軍民,那被陛下殺掉的,還能算‘天之所助’麽?”說著收斂了笑容,鄭重拜下,孺慕而懇切道,“竊以為,與其為何人何年何月所煩惱,不如一心修德。‘皇天無親,惟德是輔;黍稷非馨,明德惟馨’[119]。請陛下明鑒。”


    他的目光居高臨下,充滿了探幽的意味:“你究竟在為誰開脫?”


    我仰起頭,坦然無懼:“微臣所言,句句肺腑,並未刻意為誰開脫。”


    皇帝審視良久,又道:“倘若朕就此立弘陽為皇太子,倒也順理成章。就像當初為了一幅《五彩神鳥圖》免了徐魯的罪,又為了一幅《芝草圖》讓他做了潭州太守。你以為如何?”


    我一笑:“立儲之事,宜乾綱獨斷。微臣不敢置喙。”


    皇帝笑道:“弘陽郡王如此相信你,你竟狠心不為他說句話麽?”


    我冷冷道:“若陛下以為弘陽郡王德堪儲貳,才副東宮,立為太子自無不可。若為應天兆讖言……”說著漠然一笑,“‘魏豹之納薄姬[120],孫皓之邀青蓋[121],劉歆聞讖而改名[122],公孫述引符而稱帝’[123],悉數慘淡收場。‘天之所違,雖成必敗’,孔子非不欲為王,天命不在罷了。”


    皇帝長歎,反倒釋然:“言重了。起來迴話。”


    我緩緩站起身,卻不知右足已麻,身子狠狠一晃。他左足一顫,靛青色的紗袍卻如靜夜深海,紋絲不動。小簡趕忙上前扶住我。我站直了身子,恭敬道:“謝陛下。”


    皇帝嗯了一聲,又道:“朕再問你,昌平通敵之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如實道:“微臣迴宮前曾在城外偶遇苗佳人,苗佳人無意間提起的。”


    皇帝道:“為何不上奏?”


    我從容答道:“當時苗佳人偶然說起,微臣以為婦女私議,不堪為證,更不宜宣諸廟堂,因此不敢魯莽上奏。”


    皇帝冷哼一聲,我腦中轟然一響,耳畔嚶鳴不絕:“你——竟這樣維護他?”


    這口吻有些古怪,我不明其意,隻得又跪了下來:“微臣不敢。微臣隻是念在於錦素與苗佳人的故人之情,再者當時苗佳人已有身孕……”


    皇帝冷笑道:“郡王之過,你知情不報。身為內宮女官,帝王近侍,交通諸侯,暗通款曲。你知罪麽?”


    我忙伏地叩首:“微臣罪該萬死,願伏锧闕下,聽候聖裁。”


    皇帝道:“好,現下給你一個機會將功贖罪,你若辦得好,便免了你的罪。”


    我直起身子道:“請陛下吩咐。”


    皇帝向小簡道:“抬上來。”小簡忙和三個小內監抬了一張獸腳梅紋矮幾進來,又掇了一個薄薄的錦墊擺在矮幾前。皇帝道:“坐下。”我隻得茫然跽坐在矮幾前。不一時,小簡又親自擺上筆墨紙張。墨汁黏稠而豐厚,顯是一早磨好。一支碧玉狼毫潤濕了筆尖,架在青瓷筆山上。白紙茫茫,在燭光下格外刺眼。小簡在我對麵也放了一隻明黃色的錦墊。


    皇帝下座,緩緩坐在我對麵,親自拿起那支筆:“代朕擬詔,殺了昌平。”


    我大吃一驚,不覺仰了仰身子,好離他遠些:“擬詔非臣職責,微臣不敢僭越。”


    他將筆伸到我的麵前,笑道:“是朕命你擬詔,你怕什麽?你若寫得好,從此以後,便可以做一個名副其實的女尚書,不但可以代朕閱覽奏章,還可以製誥、擬詔。從此天子之令,盡出你手。”


    這雖是我夢寐以求的,卻從不是我最重要的目標。我若親自寫詔書殺了高思誼,將如何麵對太後,如何麵對睿平郡王?如何麵對九泉之下的於錦素和苗若蘭?


    最重要的是,倘若高思誼因天子氣第一個被殺掉,下一個何嚐不會是高暘、高曜,又或者是旁人?天子一怒,殺心驟起,血流漂櫓,伏屍千裏。我絕不能開端。


    我避席叩首:“微臣不敢。”


    皇帝緩緩擱筆:“你要抗旨?”


    我伏地道:“微臣不敢。請陛下容微臣分辯一二。”


    皇帝道:“說。”


    “一來昌平郡王乃陛下骨肉,疏不間親,賤不淩貴,陛下不使諸王近臣而使內宮婦官,物有橫議,臣亦不安。二來微臣才疏學淺,向不摘章句,恐文不雅馴,辭不達意。三來,昌平郡王雖不法,但擬詔誅殺太後愛子,微臣實恐被太後與諸王所怨。微臣犬馬之軀,才智庸駑,不堪驅使,求陛下收迴成命。”說罷伏地不起。


    皇帝霍然起身,一拂袖,碧玉狼毫滾落在地,濺了一地的墨汁。他居高臨下,冷冷道:“被太後與諸王所怨?!你是怕被昌平所怨吧!”


    我一怔,始終不明其意,茫然錯愕之下,不敢抬頭。皇帝道:“你敢抗旨不遵,不怕朕——”說到此,他似是不忍,沒有再說下去,轉而道,“你既不肯寫,便下去跪著吧,好好反省你的罪過。”


    我忙謝恩,小簡扶我站了起來。皇帝已背過身去,遠遠地走開了。他的脊背上用牙白色絲線摻雜銀線繡著一條張牙舞爪的遊龍,清冷而猙獰。


    我起身出殿,走下長長的階梯,轉身跪下。綠萼驚慌失措地跟下來,為我披上鬥篷:“姑娘怎麽了?”未等我聽清,已被夜風吹散。


    我仰頭望著高高在上的含光殿,燈一盞一盞地滅了,似大船沒入了波濤,審判亦歸於沉寂。我沉溺在夜色之中,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周遭一個人也沒有,山林被撼動的震怒和隱約傳來的門窗唿啦的聲響,被風聲一卷,如鬼哭狼嚎。綠萼害怕起來,緊緊依偎在我身上。我見她穿得單薄,忙解下鬥篷,一起披著。


    我寬慰道:“咱們從前守墓的時候,野外的風比這個大多了,也比這裏黑。別怕。”


    綠萼大聲道:“奴婢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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