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高曜遠離宮闕為母妃守陵,孤寂而刻苦地度過三年,皇帝竟還是不肯放鬆。皇位,是他生命的根須所要牢牢抓住的濕冷堅硬的水土,細密緊致,容不下一滴血濃於水。我歎道:“別說是一封不起眼的信,便是你現在進宮來見我,恐怕都已經被盯上了。”


    芸兒的不解並不妨礙她此刻的驚怕:“盯上?被誰盯上?”


    我淡淡一笑道:“你別怕,如果有人問你今天為何進宮,照實答便是了。迴府去吧。”芸兒既疑惑又無奈,隻得起身告辭。


    我親自送她到玉茗堂的大門口。清晨的日光淡薄而彬彬有禮,幾個小宮女正在庭院中侍弄花木,白衣皎潔靜謐,似天降霜華。芸兒一身淡綠融於濃蔭深翠之中,宛若筆直細流穿林而過。來時荏苒,去也遷延。


    我倚門站著,直到芸兒轉過鳳尾竹照壁,方才迴到西廂。芳馨換了茶來:“這一大早的,姑娘還沒應付奏章,倒先應付了芸姑娘。”


    “應付?”我端起茶盞掩住唇角的笑意,“姑姑為何這樣說?”


    芳馨道:“自從王爺離開府,芸兒還沒有進過漱玉齋的門。今日突然來請安,莫非是王爺有事?”


    昌平郡王獲罪下獄,信王世子自汙下獄,現在連弘陽郡王也將落入皇帝的股掌之中。倘若高曜的信上真的寫的是天子氣的事情,皇帝也許會認為高曜在意預示他登上皇位的符兆,交通內侍女官,窺伺聖躬,圖謀不軌,其心可誅。隻要皇帝心思稍重,父子之情便蕩然無存。


    我懶怠迴答,垂眸歎道:“姑姑可知道夷思皇後崩逝之前在念著誰麽?”芳馨一怔,搖了搖頭。我答道,“是聖上。”


    芳馨不解:“這也平常,畢竟多年的夫妻,不念著聖上又能念著誰呢?”


    多年夫妻,她臨死前恨恨所念,是他誤她一生的無情。其實無情並不可恨,可恨的是自己臨死方才覺悟。“皇後生前,聖上從未斥責過一言半語,甚至連重話也不曾說過一句。雖然廢舞陽君罪犯滔天,但皇後的尊榮,並沒有半分缺損。”


    芳馨道:“是。雖然如此,皇後依舊抑鬱而亡。奴婢想,大約是皇後心思太重,又或者皇後有說不出的冤屈。”


    我歎道:“皇後如果再多活十年,世道便大不相同。”


    芳馨的目光疑惑而憐憫:“姑娘……為何忽然說起皇後娘娘?”


    我淡淡一笑,心思愈加澄明:“好好活著才有希望,比敵人活得長便是不敗於他了。”


    傍晚時分,宮門將閉。午後還是炎炎烈日,晚膳時便起了風。天氣陡然陰涼,仿佛還飄了幾點小雨,鴨卵青的窄袖襦衫浸染了濕氣,有佛衣的灰與沉。沐浴後,我隨意綰了頭發,捧著茶站在書案前翻著從前所作的幾幅《美人火器圖》。


    芳馨在一旁舉著燈,凝神聽著風聲。我問她哪一幅畫好看,她也不答。我笑道:“甚少見到姑姑這樣走神。”


    芳馨揉一揉眼睛,笑道:“前些日子就刮大風,可惜總也不下雨。今夜下一場大雨,明天就涼爽了。她們也不用澆花和洗芭蕉葉了。”


    我微微一笑,吟道:“早蛩啼複歇,殘燈滅又明。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聲。”[105]


    芳馨笑道:“姑娘好興致。”


    我低頭收起畫。轉眼見到一旁空蕩蕩的幾個榆木架子,是從前陳放火器的地方。不知怎地,忽然思念起那些被皇帝收走的管銃雷炮來。那時擠擠挨挨,恂恂濟濟,似人物接踵輻輳。與其說我是仗著火器的厲害打傷了慧貴嬪,不如說我其實是借他的恩寵肆無忌憚。原來,我也不過是恃寵生驕的尋常女子罷了。


    芳馨笑道:“姑娘在瞧什麽?”


    我一指空架子:“我在瞧火器。”


    芳馨一怔:“火器早就被收迴了,想要是要不迴來了。聖上補給姑娘的黃金銃,姑娘又捐給了國庫作軍費,這裏哪還有火器?”


    我笑而不答。沐浴後難得的閑暇,天氣又涼爽,大約也唯有在這樣的時候,我才能稍稍走神想一想自己的心事。心事,對別的女子來說是煩惱,對我卻是難得的鬆快。


    忽聽樓梯像敲鼓一樣的震顫,綠萼狂奔上來,氣喘籲籲道:“姑娘,景園來人了。”


    芳馨道:“景園?是婉妃娘娘,還是穎妃娘娘?”


    綠萼道:“都不是,是含光殿派人來的。”


    芳馨看了我一眼,詫異而又莫名恐懼:“聖上?”


    我抬眸一瞥,掀過一張填藥圖,淡淡問道:“怎麽說?”


    綠萼道:“聖上宣召姑娘即刻去景園,李大人已經去準備戍衛車馬了。”


    芳馨又揉一揉眼睛:“天都快黑了。景園離京城有整整一日的路程,即便再快,到含光殿也已過午夜了。”


    綠萼道:“奴婢也是這樣說的。可那人說,這是聖旨,即便是不睡覺也不能耽擱。姑娘快更衣吧,含光殿的公公還在下麵候著呢。”說罷匆匆告退。


    芳馨怔怔地聽著綠萼的腳步聲消失,又揉了揉眼睛:“奴婢服侍姑娘更衣。”


    我問道:“姑姑的眼睛怎麽了?”


    芳馨一怔,低頭道:“沒什麽,就是眼皮跳得厲害。”說罷垂首更深。


    我默然片刻,淡淡一笑道:“今晚我想穿那件新做的蔥白色衣裳,還有那條石青色長裙。姑姑去尋出來吧。”


    芳馨囁嚅道:“是。”說罷屈一屈膝,上樓尋衣裳去了。


    我將畫軸卷起,又將沒有裱糊的一張張畫堆疊整齊鎖在櫃中,這才上樓更衣。一時坐在妝台前,梳髻已畢,我拿出一隻鏤雕玫瑰的青玉環,向後遞給芳馨,不料手一滑,玉環在地上跌得粉碎。芳馨向後跳了一小步,連叫可惜:“難得這樣好的玉,這樣好的雕工,姑娘還沒有戴過。”


    我一笑,隨手拿了平日慣常用的銀環:“都怪我一時走神。命人收了吧。”


    芳馨細細為我抿著鬢發,手勢輕柔遲緩,一如她試探的口吻踟躕不前:“姑娘也有些心神不寧。”


    我拂一拂腦後群青色的絲帶,對鏡扣上銀環,左右端詳,若無其事道:“深夜召見,事出非常,我總要想想是為什麽。不然何以應對?”


    芳馨道:“也許聖上隻是思念姑娘,所以召去景園伴駕?”


    “思念?”我失笑,“平常我就在禦書房後麵坐著,都極少麵聖,何來思念?”撥弄胭脂的指尖一滯,鏡中的自己神色安然,眼中卻映照出千百倍的焦慮與驚疑,蒼白指甲上一點殷紅觸目驚心。我垂眸暗歎,這會兒,我倒盼望他隻是思念我而已。


    更衣已畢,芳馨親自送我出了金水門。她殷殷叮囑小錢和綠萼:“好生服侍姑娘,若瘦了病了,決不輕饒。”又親自為我披上鬥篷,道,“雖是夏天,可天氣多變,姑娘在景園千萬不要貪涼,該添衣裳的時候,就叫綠萼和小錢他們,千萬別讓他們躲懶。”她係衣帶時的神情慈和而鄭重。


    我笑道:“這鬥篷好生眼熟。”


    芳馨笑道:“姑娘忘記了,這是姑娘當年進宮時,奴婢去陂澤殿接姑娘的時候用的披風。後來短了些,姑娘讓奴婢加長了一截子。”


    我低頭一瞧,果然鬥篷下麵加了一截寬闊的纏枝木槿花紋,用淡紫和水綠色絲線繡成:“木槿花……”當年我進宮時穿的便是繡著木槿花紋的紫衫,而芳馨當年來陂澤殿接我時,手臂上便搭著這幅淡灰紫色的絲緞鬥篷。


    那時我對她說:“宮中長日漫漫,自此以後,我們便是一體的。”她迴答:“奴婢此身,從此都是姑娘的。”如此急切、誠懇而輕率的表白,竟也支撐我們主仆同甘共苦,走到了今日。


    她拿出這件故衣,顯是別有深意:“都是舊物了。”我撫著鬥篷,微微歎息。


    芳馨退後一步,微微一笑道:“姑娘在車上好好歇息,到了景園,恐怕吃不消。”


    我盡力體味這分別時刻的溫暖與平和,微微一笑道:“好。”


    登車去後,芳馨依舊站在金水門門口,向我離開的方向緩緩揮手,一如八年前我從金水門入宮時,她站在那裏等待。同樣的姿態,八年未變。我放下紗簾,才發覺襟前似被黃昏的雨點所沾染,深沉一點的青灰。


    在官道上狂奔,乘風驫馳。周遭一片漆黑,唯有汴河水靜靜流淌。


    鹹平元年,當年的汴城尹李推修繕和拓寬通往景園的官道時,每一裏置一土堆,每十裏置一石碑。後每遇暴雨,土堆塌陷,無可辨認。皇帝便說,與其置土石,不如種樹。於是李推便在官道兩旁種植槐樹,一裏植一樹,十裏種三樹,五十裏五樹,百裏十樹。皇帝見這樣好,便命全國的官道都盡數效仿。在有一年的中秋夜宴上,我遠遠地聽見帝後感慨流光飛逝,經數十年,官道上的樹都已經粗壯茂盛了許多。對麵而立,蔚然成林。那一年我隻有十四歲,還是一個安逸和自以為是的侍讀女官。


    車窗透出的燈光如流星拂過,萬千碧葉似蟬翼飛舞。過橋時騰躍、落下,流水在身後轉變了方向。遠處不知名的小村落中,一盞孤燈晃出一道斷斷續續的弧,氣若遊絲。


    綠萼笑道:“天黑了,也沒有景色可瞧。姑娘何不睡一會兒?”


    我倚在車壁上,微笑道:“睡不著。”


    綠萼道:“睡不著也要閉目養神。聖上是以逸待勞,姑娘卻是千裏奔襲,太疲憊了會應對失當。”


    深夜召見,連綠萼都感覺到不同尋常。我揚眸一瞥:“不許胡說。”綠萼扁扁嘴,低下頭去。我又笑,“罷了。兵法雲‘無邀正正之旗,勿擊堂堂之陣’[106],我這一去,注定是敗局。睡不睡都不打緊。”


    綠萼從未見過我未戰而言敗,眸中閃過懼色:“自從若蘭難產那一日起,姑娘就一直有心事。雖然姑娘不說,但奴婢跟隨姑娘多年,若連這也看不出來,直與死人無異了。奴婢想,天底下,還有什麽事情、什麽人能讓姑娘如此寢食難安?思來想去,大約也隻有聖上了。”說著切齒憤懣,“他這個人,多疑又陰沉——”


    我忙掀簾子看了看窗外,見侍衛都不在左近,這才喝道:“不許胡言亂語,這不是在漱玉齋!訕謗君上,你不要性命了!?”


    綠萼淚光一閃,垂首道:“是……”


    這樣說著,竟也感覺到力不從心了:“好吧,就聽你的。我也是該好好養養精神了。”


    【第二十一節 不時則靜】


    到達景園已近子時,一進大門,便換了一乘軟轎。風越來越大,整個轎子都震顫不已,似沾上了山崩地裂的餘威。含光殿在金沙池的東北岸,從景園的西門進入,要沿著金沙池北岸走近半個時辰。梅林蒼染,清涼寺高高在上,與鶴館遺世獨立,狂風中似有鍾鳴嗚咽。


    小內監在含光殿前落轎,我拾級而上。含光殿後是綿延丘陵,滿山的漆黑。大殿燈火通明,透過青白的窗紙卻隻餘瑩瑩幽冷的光芒。整座大殿像無垠夜海上一艘苦行的大船,又像惶惶陰世中安寧而嚴酷的審判之所。在高處忍不住迴望,想看一看當年所居住的玉梨苑,卻隻見燈火通明處,一處高台煢煢獨立。那便是新修建的望思子台。


    剛走到簷下,便見小簡從殿中閃了出來,行禮道:“大人遠來辛苦。還請大人稍待,陛下還在更衣。”


    我問道:“陛下一直沒歇息麽?”


    小簡笑道:“陛下睡了一會兒,剛剛起身。”


    殿門沒有關,我看見睿平郡王高思誠一身白衣,垂手恭立在黃檀木五龍盤柱的背雕龍椅之下。白衣浸染了一殿盛氣淩人的燈光,顯出幹枯薄脆的黃,仿佛一碰就碎。再見高思誠,不覺恍惚。小簡忙道:“睿平郡王殿下已經在外麵跪了一天了,也是這會兒才得見。所以大人還要等一等,待見過了王爺,就宣召大人。”


    我奇道:“公公剛才說,王爺已經跪了一天?”


    小簡低聲道:“王爺是今天午後到景園的,苦苦求見,陛下就是不允。從進園子到現在,整整一天了。”


    當年為了迎娶平民女子董氏,高思誠在冰天雪地中跪了一夜。今日為了親兄弟,又不顧暑熱,整整跪了一天。數年前昌平郡王高思誼為了救錦素,也曾在儀元殿前長跪。莊嚴無情的君臣之分,是兄弟情義無可承受之重,盡數灌注在脆弱的雙膝上。


    我茫然注視。這又何苦?


    小簡歎道:“王爺跪了一天,陛下若再不召見,恐怕跪到天亮也說不定。陛下和王爺說話,恐怕還有一會兒。大人坐了那麽久的車,定是累了,奴婢這就搬個椅子過來,大人坐著等好了。”說罷退了下去。不一時,小內監搬了一張交椅過來。


    殿門始終開著半扇,燈光如月影飄落。我坐在柱下,隱在風的暗處。好一會兒,隻聽得大殿中有拖遝而慵懶的腳步聲,皇帝長長一聲嗬欠:“朱大人到了麽?”


    小簡道:“朱大人剛剛到,外麵候旨。”


    皇帝道:“她身子不好,給她搬張椅子讓她坐著等。”


    小簡道:“是……”


    影子一動,高思誠跪伏行禮:“臣參見陛下,陛下萬歲無疆。”


    皇帝笑道:“久等了。白日裏一直在和工部商議溝洫河務之事,不得閑。朕讓你迴去歇息,改日再來,你倒固執。”不待高思誠說話,又道,“賜座,上茶。這茶是景園自產的,雖不甚好,卻提神。這會兒正該喝這個。”


    高思誠一凜:“多謝皇兄。”說話間,兩個小內監搬了椅子過來。


    皇帝道:“三弟是為四弟之事而來麽?”


    高思誠還未端起茶便又起身跪下:“請皇兄看在母後的麵上,念在四弟年少無知,饒恕他這一迴。”


    皇帝沉默片刻,溫然道:“年少無知?三弟可知道四弟所犯何罪?”


    高思誠道:“多占軍田,走私羌鹽,謀奪暴利,以為私饗。結交敵將——”


    皇帝笑道:“侵奪公田專榷,以為私饗,妄圖籠絡人心。與敵通信,以為外援。狼子野心,反意已著。如此不殺,那庶人高思諫和高思謹,當年也不必殺了。”


    皇帝竟然以廢驍王高思諫和安平公主高思謹作對比,高思誼兇多吉少。高思誠一急,口吻不免強硬:“皇兄已盡覽四弟的書信,其中當真有引西夏為援,叛國謀逆之事麽?有無約定幾時獻城?有無約定兵械多少?有無約定領兵何將?有無約定糧餉分數?有無約定幾時會師?有無約定如何攻下函穀關?幾時拿下洛陽?幾時攻取汴城?有無約定事後如何分割天下?有無約定——”說到此處,高思誠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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