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恭敬道:“是。趁著晚上涼快些,好多看幾封奏疏。”


    皇帝笑道:“天氣熱,你身子一直不大好,閑來也要保養。”


    我忙道:“謝陛下關懷。”


    皇帝笑道:“你從沒有——”說著一指那扇小門,“從那扇門主動來見朕。有何要事?”


    我連忙跪下:“啟稟陛下,華陽公主殿下剛才就在小書房中和微臣說話,並不曾走遠。因殿下有些不適,微臣已經派人送殿下迴去了。微臣鬥膽,請陛下收迴處置封女史的旨意。”


    皇帝沉默,隻聽得碧玉梳在發絲上掠過的噝噝輕響,如虺吐信般不可捉摸,奏疏極輕地翻過一頁。良久,他才道:“華陽在這裏,你為何不早說?”


    我垂頭道:“微臣有罪。”


    皇帝向良辰道:“命人再去鹿鳴軒。倘若公主已安然到達,這一次便恕過封氏。但胡氏照料公主不力,依舊杖二十。鹿鳴軒上下罰俸半年。華陽抄寫《論語》十遍,朕看過了,工整無誤,才準出鹿鳴軒。”


    我忙道:“陛下,是微臣隱瞞公主殿下的下落在先,不能怪胡嬤嬤。還請陛下不要怪責鹿鳴軒。”


    皇帝笑道:“即便如此,也是他們沒照料好皇兒,理應受罰。豈不聞‘上失其位,則下踰其節’[50]。身為皇女,本不該如此任性無禮。論理,你也該罰。”


    我垂頭道:“微臣有罪,請陛下責罰。”


    皇帝向小簡道:“都備好了麽?”


    小簡一怔,忙道:“都備好了,請陛下沐浴。”


    皇帝向後一指牆角:“女錄朱氏,你就在這裏好生麵壁思過,不得朕的旨意,不準出去。”說罷起身離開了禦書房。


    在禦書房麵壁思過,恐怕是本朝頭一遭了。我站在西北角高高的書架前,輕輕撩開遮擋的青布,眼前是幾本曆代五行天象誌的集冊。我隨手翻了翻,字跡工整,但篇章之間字跡不一,且墨跡尚新,顯是新近由多人所抄錄。書上零星幾點朱筆記號,想來皇帝已經看過。我翻了幾頁,依舊放了迴去。


    呆站了許久,忽聽小簡在書房外道:“大人在裏麵麵壁,姑娘暫且先別進去。”


    綠萼道:“奴婢是來向我們姑娘複命的。”


    小簡道:“等大人出來了,姑娘再複命不遲。”


    綠萼隻得提高了聲音道:“那好吧。請公公迴稟聖上,奴婢已經將華陽公主殿下送迴鹿鳴軒了,請聖上放心。”


    小簡笑道:“姑娘放心,我一定會迴稟聖上的。”


    夜已經深了,我站得雙腿僵直,昏昏欲睡。書房裏門窗緊閉,冰早已化盡,我熱得出了一身汗。忽見小簡進來道:“陛下召大人過去說話。”


    我暗暗舒了一口氣,挪一挪腳,雙膝又酸又痛,險些撲倒。小簡忙上前扶住我:“陛下在簷下乘涼,已為大人設座。請大人過去歇息一會兒。”隻見綠萼從小書房推門進來,扶起我的右手。


    皇帝換了一身牙白色半舊中衣,披散著頭發閉目養神。他搖著一把黃晶晶的蒲扇,掀起淡淡的清香。躺椅輕輕搖晃,星光在他略微浮腫的眼皮上跳動著,他像一個疲憊的旅人臥在星河之中隨波蕩漾。


    我行過禮,皇帝依舊合著眼睛,指一指身邊的另一把躺椅,道:“坐。”


    小簡和綠萼扶我坐下,都遠遠退開幾步。我坐了下來,卻筆直地不敢向後靠。見他一直不睜眼,方敢悄悄揉一揉僵硬的小腿。


    頭頂是璀璨的星光,夜空深邃遼遠。夜風清涼,我頓時醒了大半。因仰頭觀星不便,我便也慢慢躺了下來。不過一會兒,忽聽身邊響起一聲微弱的鼾聲,我不覺側頭,卻見皇帝已經睡著了。我不由暗笑,在華陽公主給予我驚疑不安後,竟覺出一絲難得的安寧與平靜。


    皇帝似被自己的鼾聲驚醒了,他睜開雙眼,我連忙坐直了身子。他飲一口茶道:“躺著吧。君臣閑聊,朕不怪你無禮。”


    我見他重新躺下並合上雙目,才敢躺下。他又搖起蒲扇,淡淡問道:“你知道朕為什麽罰你麵壁思過?你可知自己錯在何處?”


    雖然他沒有睜眼,可我也不敢躺著作答。於是坐直了身子,恭敬道:“微臣明知公主殿下在這裏,應當早些派人告訴鹿鳴軒才是。”


    皇帝笑道:“是華陽不準你說,難道朕不知道麽?你本無過錯,卻為何要請罪?難道不是怕得罪了鹿鳴軒的人麽?怕他們說你藏匿了公主,卻惹得他們受罰。”


    我垂頭道:“陛下英明。”


    皇帝笑道:“你對女禦、對女官都很小心,生怕惹他們不快。當初為何不對慧貴嬪耐心些?”


    我用火器打傷妃嬪的事,他畢竟還沒有全然釋懷。我忙道:“微臣有罪——”


    蒲扇的風陡然撲到我臉上,他擺一擺手道:“好了。不必再請罪了。”我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垂首越深。皇帝依舊合目問道,“今天的奏疏有什麽有趣的事情麽?”


    我微微鬆一口氣,想了想道:“定海縣和慈溪縣的百姓上書,盛讚弘陽郡王殿下少年英武,旗開得勝。更難得的是,身為鹽政,清廉自守,於百姓一無所取。殿下離開明州去西北上任時,百姓們擔食荷資相送,殿下隻飲鄉間溪水半碗,以慰眾心。餘資一文不取。”


    皇帝懶懶道:“這也不算什麽有趣的事情,朕已經知道了。”


    綠萼在一旁頻頻向我眨眼,示意我說孝女孟寧的故事。我不理他,隻謙卑道:“今日所看,還有幾篇表旌孝義節烈的,不知陛下……”


    皇帝愈加沒有興致:“罷了,說來說去不過就是請封請賞的,明天寫來一並看吧。”


    我忙道:“是。”


    皇帝道:“說起弘陽郡王立功之事,朕想起前兩日有人彈劾明州太守崔憲和明州令王琳與海盜作戰不力,損兵折將。此事你怎麽看?”


    我一怔,道:“此是朝政,陛下不論微臣擅議之罪,微臣才敢說。”


    皇帝道:“君臣閑聊,你隻管說好了。”


    我欠身道:“是。關於明州府的事,明州百姓也曾上書。大意是說,明州太守崔憲和明州令王琳恐怕海盜要來,於是堅壁清野。不過城外百姓有好些僥幸觀望,行動也不夠迅速。終究因太過倉促,官軍在一個小村落中與正在劫掠的海盜相遇,雖然不及備戰,因地形之便,後又連續添兵,竟也將他們困了整整一日。隻因軍中有人叛變,這才敗了,讓海盜逃到了定海縣。”


    皇帝眉心一動,頓時睜開雙眼:“叛變?怎麽朕不知道?”


    我又道:“迴稟陛下,海盜迅疾如雷,從餘姚到慈溪,都打了個措手不及。明州府竟還來得及將老弱撤迴城中,出兵迎戰,已是難得。叛徒之事,想是海盜中有相熟的亭戶,此是不可預料的變數。”我停一停,用最惋惜不過的口吻道,“台諫整日在京中坐著,如何知道前線的形勢瞬息變化、將士作戰之艱難。何況還有最要緊的——”


    皇帝手中的蒲扇一停:“什麽?”


    我緩緩道:“明州府拖住了海盜,弘陽郡王才有時間在定海縣修築防禦工事,部署漁船,攔起海防。海盜得以殲滅,並不全然是弘陽郡王殿下一個人的功勞,明州府軍民也當記一功。”


    皇帝道:“這些若不聽你說,朕竟然不知道。”


    我微笑道:“這都是陛下廣開言路的結果。”


    皇帝長籲一口氣,似有如釋重負之感。他想了想,忽又道:“然而,看似是百姓的上書,也許是明州府自己寫來申辯的也未可知。”


    我頓時想起前些日子我為了避開慧貴嬪的陷害,命朱雲仿照百姓的口吻上書告發自己的事。我仰望星空,天地廣闊而荒涼,幸而我掌握著一條通天的小道:“自然,這也並非不可能。隻是,倘若微臣是明州府,便不會這樣做。”


    “為何?”


    “倘若微臣要自辯,自可直接上書,為何要輾轉從民間上書?須知民間上書不能直達天聽,倘若有遺失、缺損、刪減,甚或瞞報,多半也不能立刻追究。何況,書中隻說與海盜交戰的情形,並未言及其他。”


    皇帝頷首:“有理。你似乎很喜歡為這些朝臣說好話?”


    我心中一沉,不慌不忙道:“子曰:‘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唯何甚?’[51]何況,微臣隻是根據奏疏所言一五一十地稟告,至於如何處置明州太守和明州令,全憑聖斷。”


    皇帝笑道:“也是。百姓狀告地方官吏的奏疏你也上報了不少。對了,畢颺德已經流放去瓊州了。”


    我愕然道:“畢颺德?”


    皇帝笑道:“你不記得了?畢颺德就是從前的畢司徒。本來判了棄市,朕答應過你,要減死一等,所以改流放瓊州了。”


    我忙道:“陛下仁慈。”


    皇帝道:“偌大一個明州,卻靠一個小孩子把海盜打走,這個明州府也算無能。今年趕上黜陟之年,朕本來是想重重辦他的,發配到瓊州做個司馬和畢颺德做伴也是好的。聽你這樣一說,此人不但無過,反而有功了。”


    我笑道:“俗語說‘百聞不如一見’,陛下若想知道實情,何不派個欽差去查問一番?”


    皇帝道:“不錯,正該如此。明天你將那封上書拿來給朕瞧瞧。”


    我欠身道:“遵旨。”


    他不再說話,隻合上雙眼,似是又睡了過去。我依舊不敢躺下,呆坐了許久,他仍是沒有醒。


    眼見織女星已然偏西,銀河也變得筆直。牽牛星向西追趕著,卻是徒勞無功。滿天星辰熠熠璀璨,此起彼伏的閃爍,不知是無聊的歎息還是無情的譏諷。西邊微微泛著橘色光芒的大角星,如高坐龍庭的帝王,用最明亮、最冷漠的目光遍視全天,北極中星亦黯然失色。忽然,一顆明亮的長尾彗星拖著青白如霧的細細冷焰從地上斜斜升起,自大角與攝提間劃過,望北消失不見。我急忙站起,奔下庭院,隻見彗尾如船行水痕,久久不散。


    原來夏夜的星空這樣壯麗,我卻從未好好看過。我站在庭院的中央,貪婪地仰望星空。整個後宮,再沒有一處地方像定乾宮這樣空曠適宜觀星了。


    忽聽皇帝道:“好看麽?”他不知什麽時候已走到我身後。


    我正沉浸,被他驚醒,心猛然跳了兩跳,險些尖叫起來。我撫胸倒吸一口涼氣,幾乎是跳了開去。好一會兒方平息下來,忙行禮道:“微臣失儀。”


    皇帝一怔,歉然道:“朕忘記了你有心病,不能忽然在你身後說話。是朕不好。”說罷向我伸出右手。


    他的手心在星光下泛著牙白色的微光,食指和中指略粗,雖然繭已落盡,依然能看出這是常年拉弓射箭的手。我微一遲疑,自行起身。


    在這片星空下和他並肩觀星的,應是玉樞,不是我。


    他絲毫不以為意,負手在身後,仰頭道:“你看到那顆星了麽?”


    “陛下說的是……”我意興闌珊,且頗為困倦,隻強打著精神道,“那顆最亮的星麽?”


    皇帝道:“你不覺得今晚的大角星特別明亮,而北極中星卻黯淡無光?”


    我沉吟道:“微臣沒有學過觀星,不敢妄言。”


    皇帝道:“‘左角,理;右角,將。大角者,天王帝坐廷’[52]。你沒學過觀星,難道也沒有讀過曆代天文五行誌麽?”


    我想起禦書房的書架上那幾本新摘抄的天文五行誌來,不由疑雲大起,人也醒了大半:“微臣讀過一些,不過都是草草翻過。既然大角星主‘天王帝坐廷’,其大放光彩,定然主吉。”


    夜風飄起他輕薄的寢衣,滿天星光在他眼中凝聚成隱隱殺意:“‘彗孛大角,大角以亡,有大星與小星鬥於宮中,是其廢亡之征’[53],難道你沒有看到那顆星?”


    原來“那顆星”是指沿天際劃過的彗星,他終究還是看到了。我雖然知道他一向多疑,不過卻是頭一迴看見他眼中陡然迸發出的殺意。一身冷汗被風吹散,我渾身僵直:“微臣讀書不求甚解,竟不記得史書中有這一段。”


    皇帝哼了一聲,注目西方。我趁他不留意,向小簡招了招手。小簡躡手躡腳地上前來,在旁伺候半晌。皇帝轉眼一瞟:“怎麽?”


    小簡躬身道:“陛下,已經子時了,還請迴寢殿安歇吧,不然可要誤了早朝了。”皇帝恍若無聞,小簡又連叫兩聲,皇帝眼中的殺氣這才緩緩隱沒:“本想讓你在這裏自在觀星,倒拘束你了。不是坐得筆直,就是站著,也不怕脖頸斷了。”


    我垂頭道:“微臣不敢失儀。”


    皇帝扶著小簡的手向儀元殿走去:“太後在景園建了望思子台,想著過去住幾天。合宮妃嬪都去,慧貴嬪已經在那裏安排下住處了。你就住在含光殿旁邊的太平館吧。”


    景園……自愨惠皇太子和三位公主死後,也有四五年沒有去過了。不,其實我是景園的常客,即使在炎夏,我夢中的景園依舊是冰冷慘白的一片。這一生,我都不想迴去。他聽不見我的迴答,轉頭追問道:“如何?”


    我歎道:“恕微臣不能從命。”


    皇帝道:“為何?”


    黑夜令一切絕望與疲憊都無所遁形,星光催促著彼此的坦誠。我太累了,已無力再掩飾自己的倉皇愧疚,隻得如實道:“自鹹平十三年冬天,微臣在金沙湖上目睹三位公主薨逝,夜來發夢,總是迴到金沙池,見到三位公主,因此驚嚇,夜晚若不明燈便不能安睡。微臣實在沒有勇氣迴到景園,請陛下恕罪。”


    皇帝動容,憐惜道:“怨不得你遇刺後朕去看你,你明明睡下了,燈卻還亮著。”


    我歎道:“是……”


    皇帝沉默片刻,忽又道:“如此說來,你是心驚?”


    我早已熟悉他綿裏藏針、瞬息萬變的口吻,若在白日,清風過耳罷了,現下卻刺得我心頭微痛。隻一瞬,我整理好思緒,恭敬道:“迴稟陛下,確是心驚。”


    他又問:“難道不是心虛?”


    聽他問過這一句,心中如夢中的金沙池一般寒冷而空洞。陸皇後已死,但陸皇後的疑問卻並沒有隨她而去。而我,本也不配得到他的信任。我沉聲道:“是,微臣的確心虛。微臣當年奉旨查驗命案,多有疏漏。若不是鄭司刑,微臣險些鑄下大錯。”


    聽聞此言,皇帝才有幾分心痛兒女夭折的傷感,他轉身長歎:“當初你的確是疏忽了,然而也還算補救得及時。到如今,你還是放不下麽?”


    我歎道:“微臣親眼見公主枉死,今生今世,都不能忘懷。唯願永遠都不要再迴到景園,迴到金沙池。”


    皇帝擺一擺手:“罷了。你果然很會掃興。迴去吧。”說罷疾步迴了寢殿。


    我在原地下拜恭送,正要起身,冷不防眼中落下一顆淚滴,星芒自四麵八方而來洞穿了它,完整無缺卻又滿身傷痕,泯滅在薄薄的塵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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