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問我:“穆仙可有說錯?”


    我垂首道:“穆仙姑姑所言,句句屬實。”


    皇帝道:“那你承認你對皇後不敬?”


    我歎道:“微臣無禮,實是罪該萬死。”


    忽見玉樞提著杏色長裙從皇帝身後疾步而下,懇求道:“陛下您忘記了麽?您從前常說妹妹是後宮之中最有禮的。她才迴宮,奉命陪伴華陽公主,怎會無故對皇後娘娘不敬?請陛下聽妹妹申辯。”說罷又推我道,“你快說,皇後娘娘究竟和你說了什麽?”


    我低頭不語,隻是拭淚。皇帝道:“朕準你申辯。”


    我低低道:“啟稟陛下,娘娘問了微臣幾件舊年的往事,微臣應答不善,方才觸怒娘娘。”


    “往事?”皇帝長歎一聲,“朕也知道她有些事放不下,竟還是來問你了。”


    玉樞恍然大悟,嗵的一聲跪在皇帝膝下,焦急道:“陛下,皇後娘娘定是拿從前問過臣妾的話,又問妹妹。臣妾無知,幾番觸怒皇後娘娘,皆因聖德寬宥,沒有追責。如今妹妹也是如此,求陛下也像待臣妾一樣,饒恕妹妹吧。”


    穎妃亦跪下求情:“事出有因,請陛下饒恕朱大人。”


    皇帝向太醫道:“太醫怎麽說?”


    那太醫舉袖擦了擦汗,哆嗦著雙唇道:“皇後娘娘病勢不可逆轉,若將息及時,可稍延一兩日。”


    皇帝道:“一兩日?”


    那太醫道:“正是。依微臣推測,皇後娘娘既有心結,必是想在大限來臨前,了結此事,這才怒火攻心,耗盡了元氣。”


    皇帝向穆仙道:“你明知皇後已經不好,為什麽不勸著?你不但不勸著,還躲了出去!皇後救治不及,這全是你的過錯!”


    穆仙叩頭道:“奴婢罪該萬死。”


    皇帝冷冷道:“你自幼服侍皇後,她離不開你,你也離不開她。賜毒酒殉葬。”


    穆仙安然無懼,伏地道:“奴婢叩謝聖恩。”


    皇帝又向我道:“雖說皇後心結不解,可是你應對不善,罪責難逃。”轉頭向小內監道,“告訴掖庭屬,朱氏免官,入掖庭獄省罪,非赦不得放出。”我亦跪地謝恩。玉樞焦痛不已,頓時哭出聲來,她膝行上前,抱住皇帝的小腿泣道:“求陛下饒了妹妹吧。妹妹身子不好,怎麽能在掖庭獄吃苦?這不是要了她的性命麽?”


    皇帝嫌惡地縮了縮腿:“剛才在皇後麵前,也沒見你這樣哭。”玉樞滿臉是淚,張大了嘴愕然不語。欲待再求,早被穎妃扶了起來,退了兩步。穎妃向她暗暗搖頭,示意她不可再說。玉樞哭得更厲害,隻是不敢出聲。


    皇帝向小簡道:“你去濟慈宮向太後迴稟此事。朕再去陪一陪皇後。”說罷起身,拂袖而去。


    跪得久了,膝頭刺痛,小腿又冷又麻,又硬又脹。因要等掖庭屬當值的內監進宮緝拿,我不能起身,隻得一直跪著。穆仙跟著皇帝進去,最後一次服侍主母,隻待毒酒送到,就在皇後的靈前飲藥自盡。


    人都湧進了寢殿,椒房殿變得幽冷深邃。芳馨雖然難過,卻還算鎮定。她半跪在我麵前,為我重新穿上那件杏色錦襖,若無其事道:“這裏冷得很,姑娘還是得把衣裳穿好。奴婢不能陪著姑娘,要迴漱玉齋把姑娘要用的東西拾掇好,一會兒姑娘過去了,一應都是齊全的,才……”她的音調像破敗的石磬,陡然滑出一截,止住時,早已收不住淚水,“才……才不會凍壞了。”


    我感激道:“多謝姑姑。”


    芳馨泣道:“總以為那地方隻有奴婢們才會去,想不到……”說著將鬥篷反披在我身上,雙手顫巍巍的,竟然連衣帶都係不住了。


    我穩住她的指尖,不想用力太過,竟然將她右手食指上半寸長的指甲齊根拗斷了。我歎息道:“我走以後,姑姑要代我去瞧一瞧弘陽郡王,請他安心養病。”


    芳馨不以為然道:“這時候還想著王爺做什麽——”忽而瞠目旁顧,輕唿道,“姑娘的意思是……”


    我頷首道:“王爺的身子要緊,旁的一概不用理會。姑姑快去吧。”芳馨會意,隻得含淚去了。


    我獨自一人,跪在空蕩蕩的大殿中。想起鹹平十年十一月的那一夜,慎妃也是跪在這裏,苦苦哀求皇帝放過年邁的父親武英候,我就躲在紫檀雕花七扇屏風之後,密聆了這一幕。我看向那扇屏風,空隙中透出刺目的燈光、哀戚的哭聲和絲縷不絕的冷風。過去的我就在那裏,冷眼看著現在的我。


    我在鬥篷下暗暗摩搓著雙掌,盡力體味掌心的一點溫暖。忽然眼前一暗複一亮,一個人跪在我身前,一雙白皙嬌嫩的手捧著一隻紫銅鏤雕蓮花的手爐伸了過來。那人柔聲道:“殿中冷,大人暖暖吧。”我抬頭,見是祁陽公主的侍讀女巡龔佩佩。素衣如雪,烏發如雲,不飾簪環,眉目溫和。我正遲疑間,她已經將手爐塞進了我的鬥篷。懷中一暖,鼻子微微一酸。


    我身負過犯,已被免官,她卻依舊稱唿我為“大人”。我既詫異又感動:“多謝龔大人。”


    隻見一個二十八九歲的女子走上前來,想是貼身服侍龔佩佩的姑姑。不由分說地扶起龔佩佩,用七分勸導三分訓誡的口氣低聲道:“姑娘怎可憐憫一個罪人?若讓人看見了,又要生事。”


    龔佩佩不動聲色地拂開她的雙手,帶著三分懇求搖著她的左臂道:“並沒有人看見,姑姑別生氣。”


    那女子道:“祁陽公主在後麵哭鬧呢,姑娘快些去勸一勸,若驚動了陛下就不好了。”


    龔佩佩道:“這就去。”說罷仍不忘向我行禮,這才轉身。我正感懷不已,忽聽身後有人道:“龔大人倒是個好人。”


    聽見玉樞的聲音,我大驚,側轉了身子道:“姐姐不在裏麵陪著,怎麽出來了?”


    玉樞跪坐在我麵前,黯然道:“他正哭得傷心,又嫌我不夠傷心,我……不想陪著他。橫豎有穎妃在,也用不著我。”她早換了一身素帛長襖,一旋身裙裾委地,如深秋的嚴霜,帶著嗬不化的怨氣。因急急摘去釵環,發髻和鬢角已經有些毛糙了。


    我放下手爐,執起她的雙手,切切道:“姐姐,你還是快些進去吧。”


    玉樞反手握緊我的指尖,低頭半晌不語,忽然肩頭一顫,淚水連珠落在我的手上:“你才一迴宮,就要去掖庭屬坐牢。消息傳出去,我怎麽和母親交代?”我舉袖擦去她的淚水,咬緊了牙關,才不至於氣短落淚。這幾年,母親雖也無微不至地待我好,卻是七分客氣三分疏離。她若聽說我進了掖庭獄,大約不會如何驚奇,又何須玉樞交代?


    她一抬眼,淚光中有深深的惶惑:“皇後從前向我提過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什麽翟恩仙、奚檜……我一個也沒聽說過。她是不是也這樣問你了?”


    我答道:“是。”


    玉樞急切道:“你也沒有聽說過這些人吧?”


    我點點頭:“略有耳聞。”


    玉樞大驚,壓低了聲音道:“這麽說,難道父親……”


    我忙道:“你不要胡思亂想。這些人牽涉宮中命案,我在內宮數年,怎能沒聽過他們的名字?”


    玉樞鬆一口氣,猶自不放心:“那父親和長公主……”


    我帶著幾分責備的口氣道:“宮中的命案刑部都已經查得一清二楚,若長公主有罪,還能好好地活到今日麽?”


    玉樞先是歎服,隨即狐疑:“長公主雖然好好的,可是父親卻……你們都說父親是遭了盜賊,真是這樣麽?”


    皇後已死,夫複何言。“汴城府尹不是已經捉拿河盜斬首了麽?”


    玉樞怔怔道:“也是。那皇後是因為沒有聽見她想聽的,所以一時激憤,才駕崩的麽?”


    我歎息道:“算是吧。”


    玉樞長舒一口氣道:“我隻怕皇後問我的那些話是真的。”頓了一頓,堅定道,“你放心,我還會再求陛下的。我一定救你出來。”


    我心中感動,鄭重道:“玉樞,你苦練歌舞,不過是為了留住聖寵。既得到了,無謂再為我失去。”


    玉樞雖然隻比我早出娘胎小半個時辰,但我自幼尊稱她“姐姐”。若喚她的名字,便有些不容置疑的意味了。玉樞神色一凜:“你這是什麽話?你是我的親妹妹,難道我要看著你受苦,自己還貪戀什麽聖寵?”說著扁了扁嘴,別過臉去,“況且,誰又稀罕?!”


    落難之際,幸好還有手足之情。我感愧道:“不要賭氣。我受苦,你才更不能不在意聖寵。”


    玉樞的神色漸漸軟和了下來,無奈道:“那你說,我要怎樣才能救你?”


    我歎道:“我也不知道。但我目下隻是在掖庭獄自省,還沒有被議罪,更沒有被處死,情形並不算特別壞。你好好地做你的皇妃,隻要你還是婉妃,我就還有指望。”緊一緊雙手,又低低道,“我與掖庭令李瑞有些交情,想來他不會為難我。你若為我失了聖心,那才無法和母親交代呢。”


    玉樞的眉間鬆了兩分,複又擔憂道:“掖庭獄那種地方,去了就要掉一層皮。即便不用刑,也要日日勞作。你的身子,怎能經得起……”


    忽有一種萬念俱灰、如釋重負的坦然。“匹夫專利,猶謂之盜”[73],況我德行已虧;“事不辭難,罪不逃刑”[74],她恩賜給我的,都還給她。若死在掖庭獄中,就算我償了她的,也償了她的,更償了愨惠皇太子和三位公主的。從此百事不知,再也不用煞費心機。甚好。我淡淡一笑道:“勞作勞作也好,整日坐著,不是費眼睛,就是磨嘴皮子,也甚是無趣。”


    玉樞愈加焦急:“我都急死了,你還有心思說笑。”


    我搖頭道:“記著我的話,好生保重自己。”


    玉樞忽然抱住我,我的下頜抵在她骨瘦的左肩上,頓感堅實篤厚的綿軟和溫暖,像小時候母親的懷抱。我終於落淚:“好玉樞,快進去吧。”


    玉樞起身,依舊戀戀不舍地望著我。我扭過身子不看她,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她舉足往寢殿去了。


    在皇帝從寢殿出來之前,四個內監進宮將我帶到了掖庭屬。


    場院漆黑而空曠,隱約有滴滴幾響,六七座低矮的牢房像深夜慵懶的眼睛,不情願地亮起一扇窄窄的窗戶。一張蒼白而渴望的麵孔貼在鐵柵上,另一張臉裹在深青色的棉被中冉冉升起,將先前的那張臉碰到了一邊。衰草沙沙作響,像一闋事不關己的歪詩,輕描淡寫地嘲諷著驚天動地的哭聲。四隻好奇的眼睛如遊離物外的明亮塵埃,旁若無人地一上一下,一明一滅,羞煞千篇一律的悲傷麵孔。


    才隻一會兒,我就遠離了內宮的悲切與混亂,像無意中跳出紅塵的魂靈,竟有幾分安寧妥帖之感。這一刻,我幾乎要感激皇帝了。


    領頭內監的指尖依次劃過幾座牢房,細聲細氣道:“除了那一間關著兩個犯了錯的宮女,其餘的都空著。朱大人喜歡哪一間,就住哪一間吧。”


    我忙道:“一切聽從公公的安排。”


    那內監道:“那就關了人的那一間吧,這裏沒有炭火,晚上冷得跟冰窖一樣。三個人在一起,暖和些。”說罷命人開了門,將我輕輕推了進去,吩咐道,“宮門下鑰了,沒人送被子出來,一會兒記著給朱大人送一幅過來。”又向我道,“早些睡吧,明天一早起身,搗練廠還有許多活計等你們。”


    牢門一關,兩個宮女舉了半截殘燭湊了過來,在我臉上細細照了半晌。我側過頭,以袖障麵。年長的退了兩步,向年幼的道:“模樣倒還不錯。”又問我,“他們叫你‘大人’,莫非你是宮中的女官?”


    年幼的隻有十四五歲,怯怯地躲在年長的身後,顫巍巍地探出半邊身子。錚的一聲,她齒間一顫,像受了驚的小獸一樣縮了迴去。年長的宮女約有三十來歲,一張橢圓臉,五官並不分明。


    我退了一步,答道:“我叫朱玉機,已被免官。”


    燭光一顫,她驚詫的神情中有一絲說不出來的異樣:“你就是他們常提起的女官朱玉機麽?!大正月裏,你怎麽關了進來?皇帝不是很喜歡你麽!宮裏出事了麽?我怎麽聽見哭聲?”


    我一哂,自尋了一個角落坐了下來:“皇後崩了。”


    她倒並不如何驚異,隻是歎道:“皇後常年氣虛血虧,邪毒凝積,病了這些年,想不到今日……”她從袖中掏出一塊灰黑的帕子,尋了一處還算幹淨的邊角,點了點眼角。平息片刻,她指著我懷中鼓起的一塊道:“你手裏拿的是什麽?”


    我撥開鬥篷,露出龔佩佩送給我的紫銅手爐。她欣羨的目光在手爐上閃成火紅的一道:“熱不熱?”


    我微微一笑,將手爐遞給了她:“你若冷,就先用著吧。”


    她老大不客氣地接了過去,塞給了身後的少女,方感激道:“那孩子生病了,卻非要陪我進來。多謝你了。”


    我問道:“你們叫什麽名字?因何進來的?”


    她遲疑,吞吞吐吐道:“我叫秋蘭,她叫銀杏……我們都在禦藥院當值,因偷了藥,所以被穎妃娘娘發落到這裏。這孩子並沒有什麽過錯,隻是非要來陪著我。”


    我讚歎道:“小小年紀,倒很有公孫瓚年少時的義氣。”複又不免好奇,“宮中失落東西也常有,通常賠補後,不過就是做些苦役罷了,正月下,你們怎會在掖庭獄?難道你偷的藥材很名貴麽?”


    秋蘭垂眸,囁嚅不語。銀杏抱著手爐側頭問道:“公孫瓚是誰?”


    我答道:“漢末幽州名將。為郡吏時,太守有罪,敕令檻車征入京中,公孫瓚變裝,於路侍奉,不離不棄。時人稱讚有加。”


    銀杏雙頰一紅,露出一抹喜色。她走上前來,將手爐雙手奉還:“這個……還是還給你。你有心病,經不得冷。”


    我正要接過手爐,忽而遲疑:“你怎知我有心病?”


    銀杏冰冷的指尖在我手背上一跳:“我在禦藥院當差,所以知道。”秋蘭連忙用厚厚的棉被將她裹住,扶她坐在青布褥子上,“快些睡吧,少說些話。”


    我追問道:“瞧你的年紀,至多不過入宮兩三年。這三年我不在宮中,你究竟是如何知道我有心病的?”


    銀杏側身倒下,不答我話。秋蘭道:“是我告訴她的,我在宮裏十幾年,又在禦藥院管著藥庫,怎能不知你的心病?”說罷拋了一幅被子過來,“他們定是忘記給你送被子,你先用這個,早些睡吧。”


    我心中甚是疑惑,追問道:“你剛才說皇後氣虛血虧,邪毒凝積。這些是誰告訴你的,還是你識字,所以看過皇後的脈案?莫非你識藥理麽?”


    秋蘭吹熄了蠟燭,扯過銀杏的被子,側臥在她身邊。黑暗中不便再問,我隻得摸索著歸攏了身下的幹草,解下鬥篷覆在身上,方展開被子。正要躺下去,忽聽門外有人嗬斥道:“瞎了眼的狗崽子,怎麽把朱大人關到這裏?還不請出來。好好收拾出一間,再多多弄些熱水熱炭熱被子來。”幾個內監唯唯而去。


    獄中三個人同時坐起身來,隻聽咯啦一聲,門開了。接著眼前一亮,李瑞提了雪白的宮燈走了進來,欠身道:“大人奉皇命省罪,實在不便在此處,還請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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