穎妃看看我又看看玉樞,笑道:“今日玉機姐姐迴宮,恭喜二位姐姐久別重逢。”我三步並作兩步趕上前去,深深一拜:“漱玉齋女錄朱氏拜見婉妃娘娘,娘娘萬福。”


    玉樞俯身將我扶起,眼圈頓時紅了:“你好狠心,這三年也不進宮瞧我。”說罷從袖中掏出絲帕,拭淚不已。高晅從乳母懷中努力地探出身子,抱住了玉樞的頭,喚道:“媽媽……不哭。”


    我滿心慚愧,垂頭道:“是我不好,姐姐別生氣。”


    玉樞輕飄飄地瞪了我一眼,從乳母手中抱過高晅,道:“這是你大外甥,叫高晅。”又向高晅道,“晅兒,叫姨媽。”


    高晅將雪白的右掌放在耳邊一張一合,奶聲奶氣道:“姨媽……”


    我的心從未體驗過這樣的震動,左胸又有了許久沒有感受過的隱痛,幾乎喘不上氣來。血脈僨張,隻覺得渾身都酸軟不堪。我又驚又喜,將高晅抱在懷中,嬌軟的一團,一身奶香。玉樞道:“晅兒,親親你姨媽。”


    高晅側過頭,在我濕漉漉的臉上啄了一下。他舔舔嘴唇,叫道:“苦的……”說罷張開雙臂去勾玉樞的脖子。玉樞也滿臉是淚,接過高晅抱了一會兒,便依舊交予乳母。


    玉樞身後一個十八九歲的大宮女上前道:“娘娘,大正月裏不能哭。”正是小蓮兒。


    穎妃笑道:“正是。姐妹好容易見了,隻哭做什麽?快去淨麵,陛下就要來了。”


    桂旗帶著兩個小丫頭走上前來,施禮道:“熱水和脂粉都已經備好了,請婉妃娘娘與朱大人移步配殿。”玉樞攜起我的手,與我並肩進了配殿。


    玉樞脫下大紅色的羽紗鬥篷,露出縹色的搖翟長襖,五色長尾飄逸如飛,愈發顯得玉樞身量苗條,逸姿若柳。玉樞淨了麵,對鏡淡掃蛾眉,輕輕在唇上點了胭脂,頓時明豔照人,更勝往昔。如今她是宮中嬌豔富麗的牡丹,我卻是山野中一朵病弱清瘦的梨花。


    待我倆出了配殿,隻見昱妃帶著兩歲半的皇子高曄站在庭院中與穎妃說話。兩個陌生的年輕姝媛見玉樞出來,忙上前行禮。玉樞淡淡道了一句平身,便拉著我走到穎妃和昱妃的麵前。昱妃的容貌與從前並無不同,隻是眉宇間多了幾份淡然慈和,想是做了母親的緣故。她見了我並無特別的驚喜,隻是如常問候過,便抱起高曄,命他向諸位長輩問好。高曄乖乖地在她懷中作了一揖,搖頭晃腦的甚是可愛,眾人都笑了起來。於是昱妃放下高曄,玉樞也命乳母放下高晅,兩個小兄弟在太陽地裏滾做一團。玉樞又命乳母將四個月的真陽公主也抱給我看。我抱過真陽,學著乳母的樣子哄了一迴,心中歡喜無限。玉樞用腕間的一隻金玲逗弄真陽,引得她咯咯直笑,咧開嘴露出兩顆剛剛萌出的晶瑩門牙。


    那兩個姝媛也各自帶了乳母宮人,靜靜立在配殿廊下。乳母懷中的兩個孩子一個比高晅略小,另一個也還在繈褓之中。我悄聲問玉樞道:“那兩位是誰?”


    玉樞瞥了一眼,從我懷中接過真陽,交給乳母抱著,吩咐道:“你帶著公主站到廊下去吧,別曬壞了。”方攜著我的手向高曄和高晅兩兄弟走了兩步,懶懶道,“她兩個,一個是沈姝,一個是齊姝。沈姝生了皇五子高暉,齊姝生了皇七女溧陽公主。”說罷便招手讓高晅過來,命乳母抱起,另一個乳母趕忙拿了巾子給高晅擦汗。玉樞問道:“一會兒見了母後,知道怎麽說麽?”


    高晅喘著粗氣道:“要磕頭……說:兒臣叩見母後,母後萬安……”


    我迴頭對芳馨道:“姑姑迴去後為我備兩份見麵禮,贈與沈姝和齊姝。”


    未待芳馨迴答,玉樞皺眉道:“你才迴宮,哪有東西可送給她們?我勸你別多此一舉。”


    高晅在乳母懷中扭來扭去,乳母哄了好一會兒才將他背心的汗水擦幹了。他又張牙舞爪的要玉樞頭上的金鑲玉步搖,玉樞抓住他的小手印了一雙淡紅的唇,才將步搖塞進他的手心。“她們不過是最末品的妃嬪,你是最高品的女官,她們見了你都得行大禮。巴巴的送什麽禮?”


    玉樞對沈齊二姝的厭惡溢於言表,想是她懷孕時,皇帝多納新寵,而沈姝和齊姝正是其中兩個的緣故。我隻得迴頭對芳馨道:“那就尊婉妃娘娘旨意,不必送了。”


    隻聽得不遠處昱妃向穎妃道:“文瀾閣學堂裏的書架子已經搖搖欲墜了,我已命人向內阜院說了許多次,也不見人來換。我知道妹妹貴人事忙,理會不到內阜院的小事。好歹想著些,感激不盡。”


    穎妃笑道:“這件事情妹妹早就知道了,本該早些向姐姐說明,隻因臘月裏一陣忙亂便渾忘了。”


    昱妃道:“你敷衍我,還有話說,我倒要聽聽是什麽道理。”


    穎妃笑道:“潁川郡的趙雩最近治罪抄家了,妹妹派人去瞧過,他家的書房極大,有一整套瓊州黃花梨木雕花的大書架,還有許多極難得的藏書。妹妹已迴稟了,就把那一套大書架拿去文瀾閣,藏書就送去文淵閣。過幾日就有了,姐姐安心等著便是。”


    昱妃愕然:“難道宮裏連一套書架子都做不出來麽?為何要用罪人的?”


    穎妃粲然一笑:“罪人的?從來都是聖上的,隻是暫時寄放在趙家而已。”說著掰著指頭道,“這一抄家,萬頃良田都分給了庶民和奴婢,存糧與布帛賑贍孤弱,珍玩什物和貼身的奴婢或變賣,或與妻女一道入官為婢——”


    昱妃對這番議論恍若無聞,忽然插口問道:“這趙雩是潁川郡的巨賈,從前也是做過皇商的……我若沒有記錯,他家和你家還是姻親……”


    穎妃笑意更盛,“別說是我家的姻親,便是陛下的姻親又如何?”


    昱妃歎道:“究竟是什麽罪?”


    穎妃道:“這樣一大家子,上上下下好幾百口,總有些不法的事情被拿住,理他是什麽罪呢?”


    昱妃蹙眉,似是不忍再聽。穎妃見我在一旁聽得出神,便向我道:“玉機姐姐,你說是不是?”


    我向前走了兩步,淡淡一笑道:“穎妃娘娘剛才說到所有的東西都是聖上的,隻是暫時寄放在趙家。我倒想起了一句話:‘人居其間,譬諸逆旅,生寄死歸,著於通論。’[44]人生尚且如此,況且物件?”遂轉眸向昱妃道,“昱妃娘娘實在不必傷感。”


    昱妃挽著青蓮色的簇花披帛,華錦泛著冷光,彌漫在豔麗的茜色長衣上,有盛極而衰、欲將凋敗的無奈。她搖了搖頭,微笑道:“怨不得陛下請穎妃妹妹度支錢糧,又請朱大人做女書記。本宮是沒有這個能為的了。”


    忽聽宮門前有內官尖細的聲音唱道:“聖駕到!”眾人連忙止了說笑,都聚集到照壁兩旁。


    隻見皇帝帶著平女禦走了進來。眾人行過禮,平女禦亦向眾妃行了大禮。皇帝微微一笑,親昵地拉起她的手,往椒房殿去了。眾人緊隨其後。隻見皇後身著絳色翟文珍珠袍服,頭戴十二花釵等肩冠,脂粉勻得妥帖,全然看不出病色。她親自帶著華陽公主、祁陽公主和女巡龔佩佩在椒房殿外迎接。皇後正要下拜,皇帝忙扶住她道:“還病著,就不要行禮了。”說罷放了平女禦的手,與皇後並肩而行,在椒房殿上首的金絲楠木龍鳳座上一同坐定。眾人在下行叩拜大禮。


    一時禮畢,眾人獻茶。皇後向肅立的人群張望片刻,道:“弘陽郡王已然迴宮了吧,怎不見他來?”


    皇帝道:“弘陽郡王守陵三年,哀毀過甚,太醫說他要靜養幾個月才能四處走動。朕讓他在舊居休養,不必來朝請。待身子好了,就出宮開府。皇後,你說好麽?”


    皇後一怔,歎息道:“孝經有雲,不‘以死傷生’‘毀不滅性,此聖人之政也’[45]。這孩子,也太心實了些。臣妾也是病糊塗了,竟連這樣大的事情都不知道。”說著轉頭對穆仙道,“一會兒送些上好的參茸燕窩去長寧宮——”


    皇帝道:“皇後還病著,就不要操心這些瑣事了。”


    皇後微笑道:“謝陛下關懷。但曜兒和真陽、華陽一樣,都是臣妾的孩子,臣妾理當好生照料。”她的聲音雖是有氣無力,但語意卻是不卑不亢,全然不理會皇帝的不耐煩。


    皇帝道:“平女禦侍駕也有四個月了,一向溫恭勤謹、敏慧練達,朕想晉封她為慧媛,未知皇後意下如何?”


    皇後點一點頭:“慧媛……陛下賜的封號甚好。”她柔和而飄忽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我的臉,隱隱的鋒銳似積雲中搖搖欲墜的冰涼雨絲。我清楚地記得,“慧”這個字曾在三年前被闔宮眾人議論為我的封號,當年皇後還刻意在我麵前提起過。


    平女禦連忙伏地謝恩,皇後依禮教誨了幾句。皇帝命小簡扶了慧媛起身,又命她侍立在自己身邊。華陽見狀,連忙帶領祁陽、高曄、高晅上前向父皇與母後叩頭,大聲祝頌。皇後在乳母的懷中看過真陽公主和溧陽公主,稱讚了一番,這才道:“這會兒該去向太後請安了。臣妾恐怕不能與陛下同去,請陛下恕罪。”


    皇帝道:“那皇後就在宮中好好養病,朕帶他們去母後那裏。”說罷站起身。皇後也跟著站起,因急了些,有些不穩,穆仙忙扶住。皇後艱難下拜,“臣妾恭送陛下。”


    皇帝牽著慧媛的手早已走出數步,頭也不迴地擺擺手道:“皇後還是快些迴寢殿去吧。”


    眾妃亦拜別皇後,隨皇帝去了。正待舉步,忽聽皇後在我身後道:“朱大人終於迴宮了。這些年可還好麽?”


    眾人都散去了,唯剩我與她在空曠的椒房殿直麵相對。我緩緩轉身,露出最恭順的笑容,深深拜倒:“勞娘娘動問,微臣愧不敢當。數年不見,娘娘鳳儀如舊,風華不減當年。”


    皇後虛弱地一笑,十二支珠花一齊顫抖起來。璀璨的珠光凸顯她的病色,沉重的花釵冠將她的脖頸壓得東倒西歪。她的身體已不能掩飾多年的困惑與冷落在她身上浸染的恨意,這恨意盤旋在心頭,展開灰心到枯槁的翅膀。她單薄得像一張被詛咒過的符人,輕飄飄地承載了世間最沉重的冤屈。她定定地看著我:“朱大人也不曾變過。”


    我對她的恨就像一頭野獸,被牢牢拴住,隻能發出壓抑的嘶吼。此刻,在我徹底看清楚她冤屈病老的模樣後,這頭野獸伏在心底最深處睡了過去,發出歎息一樣的哀傷囈語。


    這一刻,我憐憫她。我和她,熙平和她,兩敗俱傷。憐憫她,便是憐憫我自己。


    我本能地遮掩起這些隱秘的情緒,恭敬道:“微臣虛度三年,慚愧。”


    皇後看了看庭院中等我的玉樞,微微一笑道:“罷了,你去吧。”說著扶著穆仙的手,往後麵去了。


    我剛剛跨出椒房殿,玉樞便拉住我的手,微微顫抖道:“皇後留你說什麽?”


    她的手心驀然涼了下來,生出幾許潮濕之意。我搖頭道:“沒什麽。尋常寒暄罷了。”


    玉樞向椒房殿中看了一眼,目光像被燙了一樣縮了迴來,現出幾點疑惑與懼怕的瘢痕:“皇後娘娘……從前問了我許多莫名其妙的事情。”說著目不轉睛地打量我的神情。


    我裝出一副好奇的樣子:“莫名其妙的事情?是什麽?”


    玉樞道:“等你閑了就到粲英宮來,我慢慢說給你聽。”


    【第十四節 我待沽之】


    濟慈宮宮門大開,墀上擺滿了青紅二色的跪墊。皇帝率先走上玉階,在朱紅色的墊子上拜伏叩首。左側的跪墊本是留給皇後的,因此空著。階下以三妃為首,慧媛、沈姝、齊姝帶領皇子公主、女官宮人在後,依禮叩拜。宮門口站著一個年老的內監,拖長了聲音道:“免——”


    皇帝站起身,等了片刻,卻不見老內監宣他進宮,於是目視李演上前詢問。未待李演移步,忽見濟慈宮執事宜修帶了兩個小宮女走了出來,向皇帝叩拜已畢,方躬身稟道:“啟稟陛下,太後正在服藥,還請陛下與眾位娘娘稍等一等。”


    皇帝關切道:“母後身體一向康健,今日何故飲藥?”


    宜修垂頭不敢目視皇帝的臉:“啟稟陛下,太後犯了頭疼病。”


    皇帝道:“從未聽聞母後患有此疾,是幾時得的?”


    宜修聽聞皇帝冷峻威嚴的語氣,不由周身一顫,囁嚅不語。李演喝道:“陛下聖詢,膽敢不答?”


    宜修這才道:“今日群臣朝請,太後隻遠遠地看了一眼昌平郡王,不得宣召入宮,因此滿心牽掛。後來妃主命婦來跪,太後張望良久,也沒有看見昌平郡王的妾侍苗氏,便有些不大好了。用過午膳,便犯了頭疼病。”


    皇帝道:“昌平郡王的侍妾苗氏,未得冊封,不能朝請。況且,她既然有了身孕,早起奔波未免辛苦,所以朕想,到了上元節再予以冊封,讓她進宮侍宴,不是更好麽?”


    宜修道:“請陛下恕老奴無狀。陛下不是在十日前應承了太後,要在新年時冊封苗氏為更衣的麽?”


    皇帝撫一撫額角,不悅道:“正月裏都是新年,朕絕不食言。難道母後信不過朕?還是母後的心中隻有四弟,卻沒有朕這個長子了?”


    宜修頓時白了臉,卻仍是強撐著不卑不亢道:“陛下言重。太後怎會厚此薄彼?隻是太後與王爺三年未見,忽聞王爺納妾生子,自是又驚又喜,不免特別關切。”


    皇帝冷笑:“特別關切?那就請代朕迴稟母後,既然母後鳳體違和,兒子便不擾了。兒子告退。”說罷躬身退到階下,轉身而去。


    他走到三妃麵前,吩咐道:“你三人帶著皇兒在此等候太後召見,其餘人等,都散了吧。”說罷走到後麵,攜起慧媛的手,拂袖而去。


    待沈姝、齊姝與龔佩佩等人走遠了,我這才上前對玉樞道:“我先迴去了,明晚我去粲英宮看你。”


    玉樞送了我幾步,道:“晚上有宮宴,還有我的歌舞,你且迴去好好歇息,養足了精神好看。”


    我忍著笑道:“你學了那麽些年的歌舞,我卻從未見你舞過一迴,今夜一定大飽眼福。”


    玉樞道:“不過是打發日子罷了,你別笑我。”


    我笑道:“微臣怎敢笑話娘娘?是了,我有一件要緊事要和你說。前些日子我在城外,遇見了昌平郡王的侍妾苗氏。”


    玉樞奇道:“你認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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