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萬通道:“這文泰來當時隻領了幾千軍士前來修繕武威金昌兩城,不想西夏賊人忽然大舉前來,將此二城圍得裏三層外三層,天上飛不進去一隻鳥,地上鑽不進去一隻鼠。當真是風掃不進,雨潑不進。當時那文泰來的同母弟弟文泰新在軍中任糧曹參軍,正在城外督糧,連人帶糧被西夏蠻子堵截在半路,捆翻在地。當下剝得赤條條的放在陣前,叫城中的文泰來棄城投降。文泰來在武威城上破口大罵,天殺的西夏賊人便將文泰新的肉一片片割下來放在火上炙烤。文泰來當即冷冷一笑,飛起一箭,射在文泰新的胸口,文泰新當場斃命。文泰來喝道:‘要戰便戰,要殺便殺!大丈夫正應履鋒刃而取功名,零碎折磨一個手無寸鐵的俘虜,算什麽英雄好漢!’


    “當時糧草被西夏蠻子劫掠去,武威城內人心騷動,狐疑紛紛。文泰來將軍命衛隊謹守城中十幾處空倉,對眾軍士道:‘此間有糧,足可支撐一年。’當下人心安定。不一日,西夏蠻子開始攻城。蠻子爬牆,就有頑石磊磊、巨木滾滾、火箭紛紛。蠻子造高梯衝,就在城中作土山,厚二十餘丈,又作大槊,長二丈五尺,綁上長刃,使壯士刺登城者。蠻子在城牆下掘地道,文泰來料敵先機,早就在城內橫著掘一條塹溝,但凡露頭的統統戳死。如此天上地下,直打了四五日,蠻子死傷枕籍,屍體在城下堆成了山。


    “此時金昌已陷敵手,武威苦苦支撐。然而援軍雖到了,卻阻隔在眾軍之外,不通消息。此時蠻子捉到我官軍一個斥候,又將他剝得赤條條的綁到軍前,叫他向城上喊話,說援軍已敗。那斥候假意應允,到了武威城下,卻大喊道:‘援軍百萬,不日便到,君等勉力,切勿自棄!’話未喊完,便被蠻子堵上了嘴,燒殺而死。


    “當下城中軍民悲憤交加,誓死追隨文泰來,堅守武威。城外援軍日夜衝營,昌平王爺親自帶了五千馬軍,深入夏境,燒了賊人糧草,繳獲輜重牛馬無數。攻城的蠻子見討不到好,不過一個月便退了兵,連已經打下的金昌城都不要了。我大昭大獲全勝。”


    皇帝一拍桌子,大讚道:“好!此人所言,與戰表一字不差,竟沒有半分矜誇不實,當真難得。我大昭正該多幾個這樣的人來宣揚我官軍威儀!”


    我淡淡一笑道:“詩曰:赫赫南仲,薄伐西戎。[36]得將如此,實是社稷之幸,百姓之福。”


    隻聽李萬通接著道:“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話說朝中有位蘇相,京城人氏,就住在南城葫蘆蘇巷中。年逾半百,子嗣單薄,膝下隻有一個女兒,喚作真真。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所不通,還曾入宮做官,為公主師。隻是到了十八九歲上,仍沒有婚配。卻是為何?隻因說定了兩位公子,都在成婚前不久一命嗚唿,如此官媒便不大敢上門說親,便遷延至今。


    “蘇小姐在閨中聽聞文泰來英雄了得,便將一縷情絲牽掛在他身上。蘇小姐生性豁達,也不顧女兒家的矜持,央父親請了官媒前去西北說親。文泰來也甚是幹脆,也不顧蘇小姐克夫的命盤,當即就答應了。


    “眾位看官卻道為何?原來那文泰來將軍,十八九歲上便娶了正妻,中進士的那一年還納了一房小妾,不過兩年全都病逝了。後又續弦,過門幾個月便害了熱症,一病死了。後來一直在西北戍守,一來無暇再論親事,二來也怕害了人家小姐,因此四五年間竟不近女色。而這位蘇小姐命硬,恰與這文泰來是一對,況又是才貌雙全的佳人,堂堂相府的千金,自然是千好萬好,再沒有一絲不到之處了。去年二人成婚,當真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如今已生下一子。於是眾人都道,文將軍的命數豈是等閑之輩可以承托?唯有像蘇小姐這樣的貴人方才無礙。不但無礙,還會百子千孫,陸續有來。”


    皇帝笑道:“蘇相,定說的是蘇參政了。朕記得他的女兒叫蘇燕燕,幾時改做真真了?”


    我笑道:“男兒的英雄事,自然要曉諭世人。女兒家的情事,要隱晦些才好。”


    皇帝道:“朕竟不知道他女兒的婚事有這番波折,若早知道便該賜婚才是。不過能下定決心,自己擇定夫婿,也甚是不凡,不愧為我大昭女兒。”


    卻聽樓下月琴泠泠響處,李萬通唱過尾聲,帶著少女穿過人群,飄然而去。


    【第十一節 明明如燈】


    正是一天中最溫暖的時候,陽光落在我和他之間,拋下紅塵萬丈。一隻灰雀貼著窗欞飛了過去,日光一動,便見頭頂銀絲一閃,泯滅在摻了金絲的烏紗冠中。他的雙眼有些濁了,眉心深深兩道蹙紋,如寸草不生的裂穀穿過如煙遠山,又如無情的流水帶走了許多亮如星辰的波光,更帶走了不可迴轉的年少歲月。


    我從沒有想過,周淵的離開會讓他自棄到如此地步。她無情,他不忍惱;她牽念前夫,他依照她的意思,讓親生子繼嗣莫府;她不迴來,他不懈地找;她老了,他比她衰老得更快。


    他聚精會神地望著李萬通的時候,我已忍不住細細地打量他。他察覺到我的目光,不由笑問:“朕是不是老了很多?”


    我沒有躲避他的目光,隻是收迴半寸,未待開言卻覺鼻子一酸:“紅顏綠鬢催人老,世事何時了。君心天意與年光,春花未遍已秋霜,為誰忙。樽前正好閑風月,莫話生離別。直饒終日踏紅塵,浮名浮利枉勞神,更愁縈。”[37]


    似有深泉從他幹涸的眼底湧了上來,笑容頓時浮淺,然而不過一瞬,便滿含自嘲,“好一個‘君心天意與年光,春花未遍已秋霜’。這是你寫的麽?”


    我搖頭道:“玉機不擅章句,不過是借了前人的詞罷了。”


    皇帝凝視片刻,微微一笑,“你是‘海暮騰清氣’,朕卻是‘開鏡眄衰容’了。”[38]


    我撫腮道:“山野村居數年,不過多了些野氣罷了。”


    皇帝笑道:“山野有清氣,你的麵色好多了,也不像從前那般拘謹得有些造作。如此才好。”


    我一怔,不由失笑。他又望向樓下袖手說笑、漸漸散去的人群,憮然而神往:“朕今日和這許多閑人聽上一迴名門隱私,越發覺得自己像個遲暮之人。幸而你在這裏,從未變過。”


    天色深藍,雲淡風輕。遂與他坦然相視,凝眸道:“玉機……不敢變。”


    皇帝輕輕頷首。不過一會兒,便起身道:“聽過了書,也該早些迴宮,以免太後擔憂。”我送他到門口,卻聽他溫言道,“不必送了。趁著還沒迴宮,好生樂幾日,迴了宮便沒有這樣自在了。”


    皇帝走後,綠萼扶我依舊坐在原處,撫胸道:“這李萬通說的書竟然驚動了大內,真是一個奇人。”


    我歎道:“你當他隻是一個說書人?一個說書人,倒像親曆了武威之戰和藍山之戰,說得精彩卻又不添一筆。又知道許多當朝的閨門秘事,就差把耳目伸到人家夫妻的床帳裏去了。”


    綠萼正重新擺放茶點,抬眼笑道:“說書人本來就是無所不知的吧。”


    我微微冷笑:“來日方長。他既在京城廝混,總有再相見的時候。”


    臘月廿六日,我持帖前往信王府赴宴。大雪初歇,陰雲卻還沒有散。年關將近,街上行人無多,隻有一些賣柴送炭、兜售年貨的商人與鄉民還在寒風中沿街奔走。幾個戴著輕枷的男子正擁帚掃雪,木枷和街道兩旁的積雪與初醒的木屋一起,發出咿咿吱吱的吟唱。幾個監視的牢子和衙差正在簷下燙酒劃拳,喝到興起還不忘將熱酒送兩杯與掃雪之人驅寒。


    馬車行到信親王府的大門前,未等我下車,便有幾十個破衣爛衫的乞丐遠遠地從牆根下跑了過來,被信王府的豪奴攔住了。啟春和一位華衣少女親自站在大門口接我,聽得眾乞丐吵鬧不休,便吩咐散錢給他們,眾乞丐才又迴牆根下蹲著。


    但見啟春身著青翟錦袍,挽著單刀髻,簪著四朵華麗的珠花。以五色青質織繡的搖翟引頸振翮,在珠光與雪光之中躍躍欲飛,越發顯得英麗不凡。我向啟春行了一禮。啟春指著她身邊的少女道:“這是我的小姑彤兒。”彤兒隻有十六七歲,身材高挑,容貌清秀,眉目之間倒有幾分像高暘,想是信王的姬妾所生。她屈膝拜道:“彤兒拜見朱大人。”我忙還禮道:“小姐不必多禮。”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信王府,但見房舍高闊,屋宇華麗,樓台嵯峨,軒館林立。啟春一一指給我看:“這是正堂,這是書齋,這是禪樓,這是鬆濤館,這是一葦亭,這是……”不覺已向北出了角門,但見一方石屏遮住了視野,其上纂刻著名家草書。轉過石屏,出了月門,便是一眼望不到頭的山水園林,展眼隻見碧水隱隱,素雲皚皚,青石巍巍,彩綃紛紛。


    我問道:“怎的便到了後園?姐姐倒不先領我拜見王爺和王妃麽?”


    啟春笑道:“王爺和王妃早些日子出城齋戒去了,世子自帶了清客相公出府會客,要晚間才迴來。”又指著水邊兩層高的戲樓道,“我已經叫了一班戲。咱們且放心樂一日,旁的不必理會。”正說話間,一個小丫頭急急跑了上來,躬身稟道:“啟稟夫人,泰寧君和文夫人的車馬已經在街頭了。”


    啟春道:“采薇妹妹和蘇妹妹來了,我要去迎一迎。”又向彤兒道,“妹妹替我作陪,我去去就來。”說罷領著眾仆婦匆匆去了。


    彤兒引我在二樓的暖閣裏坐定。開窗望去,隻見湖麵已結了薄薄的冰,對麵的水閣像一條大船泊在冰麵,簷下的紅燈籠上覆了一層白雪,像紅彤彤的山楂球滾了糖霜,垂累可愛。我一時忘情,賞了一會兒。轉頭隻見彤兒笑盈盈地立在一邊。想是她雖為王府小姐,卻沒得皇室封誥,所以不敢與我相對而坐。我忙道:“小姐請坐。”彤兒這才敢坐下。


    我笑道:“這戲樓倒大,又建在水邊,景致也好。”


    彤兒笑道:“現下是冬日,各處都燒著炭火,不能開窗。唯有夏天的晚上,開了窗吹涼風,就著水音聽戲,又涼快又雅致。且台上的紗衣在燈下隨風飄起來,戲子們就跟神仙似的,那才好看呢。”我見她容貌清秀,活潑嬌俏,想是王府中比較得寵的女兒,所以啟春才帶在身邊待客。她雖沒得冊封,終究是王府小姐,身份尊貴,我亦不便問她出身年歲,於是隻望著窗外賞景。


    不過小半個時辰,啟春便引了兩位貴婦上樓來。其中一位著銀紅長襖,身量微胖,肚腹隆起。一張圓臉有些浮腫,胭脂下透出一團黃,正是已經被冊封為泰寧君的采薇。另一位身著淡粉色齊胸襦裙,外罩氅衣。裙下織繡團團櫻花,腳步一動,碎玉飛起,蕩起滿室的春意。目光淡遠,氣質嫻靜。正是數年未見的蘇燕燕。


    彼此見過禮,蘇燕燕微笑道:“數年不見,十分想念姐姐。”


    采薇左手扶著腰肢,搖搖走了上來:“我這肚子裏不安靜,渾身都疼。恕我不能行禮。”


    啟春忙扶她坐下,笑道:“你快坐下,可別閃了腰。”采薇搭著啟春的手,緩緩坐下。一時眾人歸座,彤兒卻站了起來,向眾人行禮之後,侍立在啟春身後。采薇隨口問候了彤兒,便隻和啟春說話。蘇燕燕卻是第一次見到彤兒,忍不住多望了兩眼。


    隨侍的丫頭蹲下身子替采薇脫下棉靴,又將腳爐墊在她腳底。采薇伸了雙足向啟春嗔道:“啟姐姐你看看我這雙腳,生生成了兩個麵團,那棉鞋要大兩圈才能穿得下去。渾身都是腫的,真是受罪。”


    啟春笑道:“你是生育過的,這一胎怎麽也比上一胎要好過。”


    采薇垂頭看著小丫頭在她腳上裹上毯子,扁扁嘴道:“其實我最羨慕姐姐了。”


    啟春正在銅盆中浣手,聞言笑道:“你羨慕我做什麽?”


    采薇道:“姐姐你不用受這份罪,便得了一個兒子。”


    我一驚,險些將茶水噴了出來,蘇燕燕卻恍若無聞。彤兒也隻是略看了采薇一眼,便掩口而笑。啟春似是司空見慣,並不以為意,徑自從水中提起濕漉漉的雙手,由著丫頭擦幹:“我還盼望著受這份罪呢。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不準你在我家說這樣的歪話刺我的心。”


    蘇燕燕笑道:“施大人是正人君子,不肯納妾,妹妹倒抱怨受罪,這是多少女子求也求不來的。”又向啟春道,“才剛我見牆下有許多乞丐,姐姐怎麽也不派人趕一趕?一來客便擁上來討錢,不大好看。”


    啟春道:“王爺和王妃正在齋戒,布施還來不及,哪裏還會驅趕?”


    我好奇道:“城中怎會有這許多乞丐?”


    蘇燕燕道:“姐姐有所不知,今年春播之前,陛下將臨縣的幾個大地主治了罪,斬首棄市有之,抄家流放有之。最輕也是沒收家財,下在牢中服役。他們家下的奴婢都赦成了庶民,分了田地。卻有這一起子人當慣了奴婢,怎麽都不願意種田。如此誤了春種的時節,夏秋又將分得的田地賣了,到了冬天隻能進城要飯了。”


    我恍然道:“原來如此。”遂掩口一笑,“蘇妹妹是宰相千金,果然樣樣都清楚。”


    蘇燕燕拿起一塊桂花糕,寧和一笑:“我知道因,卻無能為力。聽聞玉機姐姐就要入禦書房輔佐明君,這乞丐多少的事情,自然全賴姐姐了。”


    我搖頭道:“我不過是個書佐女官,‘輔佐’二字,萬萬不敢當。”


    蘇燕燕道:“姐姐還是這樣小心謹慎。”


    啟春似是想起什麽來,笑道:“說起小心謹慎,我倒覺得蘇妹妹也太不小心了。前些日子我聽人說,那李萬通在市裏說起妹妹婚事的由來,竟是八九不離十。雖說妹妹與文將軍恩愛甚篤,羨煞旁人,可閨房之事,還是不要教人知道的好。”


    蘇燕燕的眼中閃過一絲灰懶寂寥之意:“前幾日我倒也聽人說,李萬通說了世子在桂陽郡的事情,鬧得滿城風雨。聽說那智妃還在京城半死不活呢,姐姐也要小心才是。”兩人相視一怔,都笑了起來。彼此嘲諷,亦不忘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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