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哲道:“此信未當發現之時,人人難逃幹係。此信一出,就更加棘手了。下官一時還想不到。”事涉查案機密,我也不好多問。隻聽施哲又道:“其實今日來曆星樓,還有一件事,便是與朱大人道別。”


    “道別?”


    施哲道:“下官謬荷皇恩,被擢為禦史中丞。新年一過,便要去禦史台上任了。”


    禦史台,禦史中丞。果然皇帝還是倚賴施哲將慎妃之案徹查到底。我暗自冷笑,卻帶著最和煦不過的笑容屈膝道:“玉機恭賀大人高升。”


    施哲道:“下官在掖庭屬任職的這一個多月,能識得朱大人這樣的好朋友,幸何如之。願來日還有相見之時,能聆聽大人的教誨。”


    我微微一笑道:“禦史中丞主理官場與內宮的刑案,玉機可不願意在禦史台與黃門獄和大人相見。”


    施哲一怔,笑道:“大人怎會在禦史台和詔獄與下官相見?自然是在一處山明水秀的地方了。”我與他相視一笑,深覺慚愧。


    用過晚膳,我早早來到定乾宮等候傳喚。走到玉階下,忽見高曜從大書房中走出來,身後跟著四個少年內監為他背書袋、拿文具。他身著茄灰紫色蟒雲紋錦袍,負手立在簷下。宮燈照得庭苑如白晝,他的身周蒸騰出淡薄邈遠的煙。我忙上前見禮:“都過了晚膳的時辰了,殿下才放學麽?”


    高曜道:“孤因請教林夫子許多疑問,所以耽擱了。倒誤了林夫子出宮。”


    我微笑道:“殿下好學是好的,可也不能誤了飯時,不然李嬤嬤可要著急了。”


    高曜道:“朱大人放心,孤省得。”


    我關切道:“不知殿下最近在讀什麽書?”


    高曜道:“仍舊還是《孟子》。讀到‘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100],心中頗有疑問。‘為君辟土地,充府庫’,未必是苛剝庶民,也可先教民豐衣足食,按古製十一而稅,府庫亦足;‘約與國,戰必克’,未必是窮兵黷武,也可像父皇這般,攘敵於國門之外,保境安民。而君主求富國強兵,又有何錯?向道誌仁,固是沒錯。隻是千裏之行,始於足下,就從實民之腹,安民之心開始,又怎能說是‘民賊’呢?孤以為,孟子從未治過大國,不知治國之難。


    “就拿當今之西夏來說,民以畜牧為業,不事農桑,不治器物,但有所需,便得依靠互市。若我大昭國力羸弱,他們便長驅直入,掠城而去。民生如此,焉能與他長久為好?


    “林夫子卻說,人心本善,夏人亦可用仁義感化,未必要用兵戈。所以孤與夫子辯了幾句。”


    我微笑道:“殿下說得有理。隻是孟子處於戰國亂世,一心想止息幹戈,與民休息。他並不懂得止戈之道,除去仁義,亦在武懾,後人也不必苛求。還記得《漢書》的《漢元帝紀》中,宣帝說過什麽麽?”


    高曜想了想道:“漢家自有製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於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我淡淡一笑道:“殿下如此深悟,陛下定然欣慰。”


    高曜笑道:“聽聞朱大人入宮殿試的時候,敢出狂言批評《論語》不堪為治國準繩,父皇母後甚為賞識,所以選為女巡。孤頗為向往,所以效仿一二。”


    我低頭一笑:“當年不知天高地厚,殿下不可當真。但凡事能多想一想,總是好的。殿下還是快迴宮用膳吧。”


    高曜道:“孤先去向父皇請安。告辭。”說罷恭敬一揖,帶著一個小內監往儀元殿去了。兩個內監將門開了條縫,迎高曜進去。殿內深闊而昏暗,像猛獸洞張的口,寥寥幾盞宮燈,如同黃牙利齒。雖然皇太子高顯薨逝,但前路仍然幽深艱難。


    忽見小簡從殿中閃身出來,見我呆站在階下,忙迎上來道:“天氣這樣寒冷,大人怎可獨自站在外麵?若凍病了,奴婢可吃罪不起。請移步月華殿,容奴婢奉茶。”


    【第四十一節 穴不容窶】


    定乾宮的西配殿叫作月華殿,東配殿叫作日華殿,被當作皇子們的學堂。於是我隨他進了月華殿北廂安坐等候。北廂是大臣等候覲見的場所,擺著桌椅書案、文房四寶。我見鬆紋硯中溢著淺淺的墨汁,細細的紫竹狼毫筆尖未幹,不覺好奇道:“這裏怎麽還有筆墨紙硯?倒像是剛剛用過的樣子。”


    小簡笑道:“大人們在此等候,多在想禦前的應對之策。若想起什麽來,一時要用紙筆記下,這都是現成的。才剛陛下賜膳司農大人,大人從禦書房出來,又來北廂待了一會兒才出宮去的。朱大人請寬坐,想必一會兒鄭司刑就該來了。”


    我欠身道謝,安坐飲茶。待小簡出去,綠萼終於忍不住道:“姑娘,才剛殿下為何稱姑娘為‘朱大人’?怪生分的。”


    我起身到書案前,就著硯中殘墨,畫了幾筆:“這是在定乾宮,姐姐妹妹的多不好聽。還是生分一些好。”


    綠萼笑道:“也是。奴婢雖然蠢笨,卻最喜歡聽姑娘和殿下討論學問。才剛殿下隨口一說,便說了那麽一篇大道理。依奴婢看,那個林夫子定然被殿下說得無言以答。”


    我用極細的工筆繪了一幅美人以書抵頜、閑坐望天的圖,微微一笑道:“說倒林夫子有什麽難的?”說著壓低聲音,靠著她的肩頭道,“要陛下也說殿下說得好、說得對才好。”


    綠萼笑道:“殿下是姑娘一手調教的,說話怎能不合陛下的心意?”


    我輕斥道:“小聲些。我如今已經不是殿下的侍讀了,被人聽去了,難免生事。出了漱玉齋便要謹言慎行,不可得意忘形。”


    綠萼慚愧:“是。奴婢謹記。”


    剛剛畫完,小簡便來請我去禦書房。禦書房沒有焚香,熏籠中炭火不足,反倒沒有北廂中溫暖,頗有些刑律的清冷肅殺之氣。皇帝身著銀白地青絲團龍袍,頭戴烏紗冠,坐在寬闊的羅漢榻上飲茶。行過禮,皇帝命我坐在他的下首。我堅辭,隻是站著。


    皇帝笑道:“你來禦書房也不是一遭兩遭了,何必如此拘謹?”


    我垂頭道:“臣女不敢與陛下同榻而坐。”


    皇帝笑道:“在漱玉齋,朕與你又不是沒有同榻坐過!鬧這些虛文做什麽?”


    我忙道:“臣女那日無禮,請陛下寬宥。況且在漱玉齋中,怎同於在禦書房中?”


    皇帝道:“也罷。”他執起榻上黃竹筐中的一枚黑子,在小幾的棋盤上比了幾下,微笑道,“聽聞你很愛看戲。胡才子的戲如何?還入得你的眼麽?”


    我屈膝行了一禮:“胡才子的戲文好,陛下出的題目更好。”


    皇帝落了一子,道:“可惜那一日西南疆急報,朕不得閑陪你去。聽說你昨日又去看了?”


    我微笑道:“是。臣女感懷天恩,所以昨日忍不住又去聽了一折《驚變》。”


    皇帝笑道:“你喜歡便好。”說著一指棋盤,“可識得黑白之道麽?來陪朕手談一局。”


    我忙道:“臣女不識博弈之道,恐掃了陛下雅興。請陛下恕罪。”


    皇帝自己落了一枚白子:“難得,竟然還有你不懂的。”


    我謙遜道:“臣女愚鈍,自幼隻是讀書與作畫,琴藝、弈道、詩詞、歌舞,都不曾學過。”


    皇帝殷切道:“讀書能使人忠厚明智,所以朕的玉機才有季布之諾、尾生之信。”


    聽到這樣親昵的口氣,我雙頰一紅,垂頭不語。兩位郡王用看戲為借口請我去梨園相商,自是不欲皇帝知曉。我雖不能答應錦素之事,卻也不願向皇帝出賣兩位郡王。我自知瞞不過皇帝。然而他仿佛知曉我的心意,竟將此事輕輕揭過。


    一絲感動沛然而生,我心領神會地一笑。皇帝棄了白子,又道:“朕的禦書房缺個打理書籍奏章、章記表誄的女官,朕看你就來定乾宮做個書佐女官好了。”


    禦書房乃是全國政令的源出之地,我並非不向往。隻是,高曜的心願未了,現在遠未到最好時機。貿然應承,也隻是步了皇後的後塵。《詩》雲:“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101]


    如此思忖著,心也跳得又快又沉。皇帝催促道:“怎樣?”


    我定了定神,款款下拜道:“臣女才疏德薄,怎堪如此重任?陛下青眼,臣女受之有愧。臣女願在文瀾閣校書,為我聖朝文治,盡一分心力。”


    皇帝微笑道:“罷了。文瀾閣校書的重任,也的確比禦書房無趣的文事要緊。你既願意修書,就在那裏安心待著吧。禦書房書佐女官之事,日後再說。”說罷虛扶我道,“平身。”


    我站起身,感激道:“謝陛下恩典。”


    皇帝起身,自向書案後坐了,賜我坐在下首的交椅上。禦書房中墨香隱隱,茶依舊苦澀難言。皇帝細細翻閱著一本奏折,我便拿起手邊的一冊詩經讀著。小簡見狀,忙拿了一盞琉璃燈放在我身邊。各自埋頭,竟似幼時與玉樞相對讀書的安寧靜好,又分明是我從未體驗過的愉悅淳美。


    《詩》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102]


    庭院中安靜明亮的燈光照得窗紙微微搏動。這一刻,我竟盼望司刑鄭新能晚些來。


    酉時正,鄭司刑來了。鄭司刑年逾古稀,銀發蕭然,須如鋼針。自從上一次在禦書房與他交談過,我便深知此人馴如鴿,黠如蛇,深得皇帝的器重和倚賴。聽聞他數次請奏致仕歸老,皇帝隻下書命他“強醫藥,起視事”。


    鄭新向上拜過,我亦向他屈膝行禮:“經年未見,老大人風采不減。”


    鄭新還禮道:“朱大人少年得意,風姿更勝往昔。”


    皇帝笑道:“一老一少,老相識了。賜座,上茶。”於是我和鄭新對麵而坐,三人一齊端起茶盞。皇帝道:“朕等這一日已有一年,鄭司刑快些說來。”


    鄭新欠身揖道:“微臣遵旨。”說罷清嗓欲訴,卻聽皇帝已經忍不住問道:“那奚檜是何時緝拿到案的?”


    鄭新道:“迴稟聖上,是本月初六。本月初六一大清早,汴城府衙剛剛開門,便見一個破麻袋靠在門當邊。打開一瞧,原來是一個傷痕累累的昏厥之人。此人蘇醒後自稱奚檜。汴城尹陳大人將他送至刑部大堂。微臣一瞧,果然是奚檜。”


    皇帝奇道:“這麽說此人並非刑部緝拿,而是被人扭送的?”


    鄭新慚愧道:“臣無能。據奚檜言道,他易容改裝,浪跡江湖,以打卦謀生。上個月被一個將門豪奴識破,不及躲避,被人追殺至今。”


    皇帝眸光一動,斜睨道:“將門豪奴?是誰?”


    鄭新道:“請陛下聽微臣慢慢道來。那奚檜自言不知此人是誰,隻看他身著縐綢襖子,身材粗壯,右手有一條刀疤,才猜測此人是將門豪奴。這豪奴率門客家甲將他驅趕到京城左近,終於將他抓住,一頓亂棍,就要打死……”我不覺坐直了身子。鄭新接著道:“當此危急時刻,一位女俠不知從何處飛臨,施展奇妙掌法擊飛了眾人的棍棒,提起他躍馬狂奔,直到城下。”


    皇帝雙目異常明亮,顫聲道:“此女是誰?”


    鄭新從容道:“當時是淩晨,天黑得很。奚檜借著燈光看了她一眼,隻說此女身著綠衣,容貌甚美,看不出年紀。”


    皇帝欣喜道:“綠衣女俠,武功極高,容貌甚美,普天之下還有第二人麽?她說她要出宮去找尋真相,果然便找到奚檜了!”


    鄭新遲疑半晌,銀須一顫,終是沒有開口相詢。皇帝像個孩子一樣振奮不已,過了好一會兒,才對鄭新道:“後來怎樣了?”


    鄭新道:“那位女俠提著他到了城下,後麵追兵甚急。於是從馬上取下爪鉤,蹬馬上牆,將爪鉤拋在城堞上。女俠迴身提起奚檜,右手攀著鉤繩,腳下幾個起落,便上了城牆。她輕巧避開所有巡城士兵,從石梯下了城牆。奚檜說她腳步輕淺無息,行跡宛若鬼魅。女俠在城中尋了一口破麻袋將他裝起,他頓時動彈不得。那女俠將他丟在府衙門口,徑自走了。奚檜聽得外間全無動靜,便幾番掙紮著要爬出麻袋。然而他一動,便有一個極硬的東西像彈子一般飛來,不是打在他的腕上,便是打在他的膝頭。想是那女俠在旁窺伺,隻要他意圖爬出,便發硬物打他的關節。因此他動了幾下,便不敢再掙紮。後來因傷勢太重,也無力再動,不久便昏了過去。”


    我像幼時聽說書般,瞠目難言,撟舌難下,良久道:“他裝在麻袋之中,那女俠也能認清他四肢關節在何處?當真匪夷所思。”


    皇帝道:“學武之人,對人身五髒六腑、四肢關節甚為了解,遠勝常人。有此手段,並不出奇。”


    鄭新恍然道:“陛下聖明。微臣初聽奚檜此言,隻是將信將疑。而且據衙役所言,當時府衙大門外方圓數丈之地,並沒有什麽細小硬物掉落。微臣去城外查看,也詢問了當夜守城的兵士,都是一無所獲。於是微臣便想,若奚檜所言不虛,那豪奴一定會進城找尋他,臣便請汴城尹在巡城時留意一二。果然見到一個右手背上橫貫一道刀疤的人,一副豪奴管家的模樣。後來臣又詢問那隻麻袋的去處。直到微臣親眼看見紮緊麻袋的淡綠布條,才信了八分。隻是尋不到打人的硬物,微臣甚是不解。”


    忽聽皇帝歎道:“是她,就是她。那打人的硬物,是冰塊……”


    鄭新與我相視一眼,道:“啟稟陛下,這些日子並沒有下雪,城中並無結冰之處。”


    皇帝微微一笑,目視遠方,甚為神往:“她內力卓絕,陰陽雙修。這是她用真氣凝成的冰塊,普天之下,再無第二人。”


    禦書房靜了片刻,似有一抹微弱的暖風拂過,吹得每個人的心頭都癢癢的。皇帝的向往中充滿了失而複得的欣喜,昔日對周淵擅自出走的憤怒和哀怨如冰雪消融,隻餘春水的柔情。鄭新由震驚而歎服,由歎服而遺憾,由遺憾而遙想,由遙想而神往。而我的心中,已生出一點不多不少的悲哀。


    忽聽皇帝喚我道:“朱女丞笑什麽?”


    我驚醒,笑意轉深:“臣女聽聞訊息,得知她平安無恙,甚為安樂,故此微笑。”


    皇帝道:“從前你便說過,朕與她未必沒有相見之日,朕還有些不信。如今她抓住奚檜,又迴了汴城,這真是……真是……”


    我是第一次見到皇帝激動得連話也說不出來。我淡淡道:“真是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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