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思誠一笑,搖頭歎道:“女孩子家太剛硬了未必是好事。”


    我笑道:“縣主萬金之軀,自是百無禁忌。”


    正說著,忽見又一青衣小廝闖了進來,氣喘籲籲道:“奴婢就知道王爺在這裏。昌平郡王殿下從西北迴來了,這會兒正在府裏坐著,有要事和王爺商議。有請王爺快快迴府。”


    高思誠甚是意外:“不是說還有十幾日才到京麽?”隨即向我歉然一笑,“匆匆一見,不及詳談,甚為抱歉。隻是府中尚有要事,小王必得迴府。告辭。”說罷舉手一揖,帶著兩個青衣小廝疾步而去。


    我行禮相送,默默思忖。小蓮兒見我發呆,輕聲道:“姑娘,咱們也迴去吧。”


    我沉吟道:“昌平郡王本擬新年才迴,怎的忽然提前迴京?”


    小蓮兒笑道:“還有十幾二十天便是除夕了,便是這會兒迴京,也很平常吧。”


    我搖頭道:“昌平郡王在邊關戍守,別說提前十幾二十日,便是提前一天,也算擅離職守。”話音剛落,便見康總管和芳馨推門進來,康總管道:“原來大人來了此處,讓奴婢好找。戲要開演了,還請先迴去吧。”


    然而我已無心看這最後兩折戲,隻叫過小蓮兒,吩咐她徑直去掖庭屬尋李瑞。直到戲快唱完了,小蓮兒才迴來,在我耳邊輕輕道:“於姑娘已從西北迴京,這會兒已在掖庭獄中。”


    【第三十六節 勿複王家】


    我大驚,險些摔了手中的茶盞,一顆心早已飛去掖庭屬。但皇帝賞賜的戲又不得不看完,於是剩下半折我麵色鐵青,如坐針氈。康總管以為我不喜歡,幾次借添換茶點的工夫查看我的神色。我也無心去應付他。


    戲一唱完,我留下芳馨放賞,立刻動身前往掖庭屬。誰知剛剛出了梨園的門,便見施哲迎麵而來,他恭敬施了一禮,笑道:“聽聞梨園今天演一出新戲,下官本想來聽,奈何公務冗雜,還是趕了個散場。”


    施哲早已料到我會去掖庭屬,竟來梨園阻攔。我不悅,還禮道:“大人若想看戲,還請早來。”


    施哲笑道:“大人可聽了全本?未知這出新戲叫什麽名字?”


    我望一眼施哲身後漸漸沉落的紅日,心中愈加焦急,麵上卻還得不露聲色:“這出《憲英勸弟》,說的是姐弟情深,保家全身。可依玉機看,比《贖孽》差了許多。”


    施哲道:“《贖孽》一出,唱的是手足之義,同生共死。雖然慷慨,卻太慘烈了些。”


    我屈膝懇求道:“玉機不才,也想效仿一二。請大人準我與於姑娘相見。”


    施哲躬身一揖:“下官恕難從命。”


    這本也是我預料之中的迴答。然而我仍是不甘心:“‘其為法令也,合於人情而後行之’[88]。玉機隻想瞧瞧昔日的姐妹,大人竟不能通融一二?”


    陽光像一支描金的小楷,細細勾畫出他麵頰的輪廓,儒雅之中頗見堂堂正正。然而我此刻卻痛恨這副充滿善意和聰明的麵孔。我甚至想,倘若他像李瑞一般愚鈍老成,或者像喬致一般色厲膽薄,我都有辦法讓他鬆口。可他不是。除了皇命,他不為任何人、任何事所動,直是無懈可擊。


    施哲微微一笑:“朱大人聰慧過人,豈不知‘人情得足,苦於放縱,快須臾之欲,忘慎罰之義’《後漢書·光武帝紀第一》:“(光武帝)下詔曰:‘人情得足,苦於放縱,快須臾之欲,忘慎罰之義。惟諸將業遠功大,誠欲傳於無窮,宜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戰戰栗栗,日慎一日。其顯效未詶,名籍未立者,大鴻臚趣上,朕將差而錄之。’”?於姑娘與慎妃娘娘自盡一事有涉,事關重大,下官不敢擅專。”


    我不覺冷笑:“陛下不是說,掖庭屬不必再過問慎妃之事麽?”


    施哲道:“大人所言甚是。本來於姑娘迴京,應直接去黃門獄。之所以進掖庭獄,是因為她身為官婢,做了不可饒恕的錯事,在掖庭屬審畢,就會移去黃門獄。”


    聽說錦素迴京,我腦中已是一片混亂,驚聞此言更是又驚又奇:“是何不妥之事?”


    施哲道:“此事恕下官無可奉告。其實大人想見於姑娘,倒也不難。隻需請了聖旨,下官無不從命。”說著望一眼我身後的梨園,瞳仁中映出五顏六色的燈彩,“以大人如今的恩遇,此事輕而易舉。”說罷深深一揖,又道,“隻是下官有一事不明。於姑娘今日才進了掖庭獄,大人如何能這樣快便得知消息,還命蓮姑娘來掖庭屬詢問?”


    我如實道:“玉機無意中得知昌平郡王提前迴京,故此猜測。”


    施哲笑道:“大人聞知王爺迴京,便派人來打探於姑娘的訊息,想來是知曉他二人之事,如此怎能不知於姑娘身為官婢,所犯何罪?”


    我大為不解:“玉機也隻是猜測罷了。於姑娘究竟所犯何罪?”


    施哲道:“大人難道不知,皇子宗室是不能隨意納罪官眷屬與有罪的官婢為妻妾的麽?於姑娘迴京後自稱昌平郡王的妾侍,所以才送來掖庭屬的。”


    我大驚:“玉機以為他們隻是有情。”


    施哲奇道:“大人竟然從未聽聞這條宮規?”


    我歎道:“這是宗室規條,玉機略有耳聞。隻是萬萬沒想到,王爺會私納錦素為妾。”


    施哲道:“下官有一言相勸,不知大人肯聽麽?”


    我忙道:“洗耳恭聽。”


    施哲道:“比起與於姑娘相見,大人更應思想如何為於姑娘求情。隻要於姑娘能活著走出掖庭獄,還怕日後不能相見麽?”


    我歎道:“錦素與慎妃之死有涉,再加上——若坐實了罪名,隻怕求情也是無用。”


    施哲道:“事在人為。大人盡力一試,問心無愧便好。”說著望了望天色,“時候不早,下官也該出宮了。下官告退。”說罷退後三步,轉身而去。


    我迎著刺目的陽光,切齒而歎。關於錦素與慎妃之死的關聯,我早已在心中掂量過無數次,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忽聽芳馨道:“於姑娘這一次若不能救,便不要救了。姑娘已救了她兩次,也算盡心了。”


    我歎道:“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要不要救她。”


    芳馨道:“以公心處事,方是最好的。奴婢記得姑娘讀書的時候,曾念過一句話,什麽‘君子之道’,什麽‘語’。姑娘還教導過奴婢們,說君子知命,怎麽行都是適宜的。”


    我漫聲道:“易曰:君子之道,或出或處,或默或語。”[89]又歎,“此事……容我好好想一想。”


    第二日,我去濟慈宮拜見太後。從升平長公主處迴來後,想著太後牽掛女兒,本應立刻去濟慈宮請安。誰知連日事忙,竟給耽擱了。我幾乎沒有在朔望之外的日子主動求見太後,這也是頭一遭。除了要向太後迴稟升平長公主之事,更要緊的是,昌平郡王既然迴京,必來拜見太後。探尋太後在錦素之事上的態度,也是我主動請安的意圖之一。於是待小錢告訴我昌平郡王已然去過濟慈宮,我這才帶著小蓮兒出門。


    太後坐在光禿禿的梧桐樹下,拿著一柄折扇,連比帶畫地教兩個小宮女使劍。這兩個女孩隻有七八歲,舞得一身是汗,卻不得要領。連佳期都在一旁看得連連搖頭,太後卻一絲不惱,仍舊心平氣和地指點著。


    我站在一旁看她們練完一套劍法,方才上前請安。太後對那兩個女孩兒笑道:“迴宮去再好生練練,若下一次還這樣三腳貓似的,本宮可要罰的。”二女連忙稱是,恭敬告退。


    太後站起身,看著兩個女孩子走出角門,方向我笑道:“一年多沒有練劍,都生疏了。如今也隻能看著她們練練,解解眼饞。”


    自從義陽公主、平陽公主和青陽公主在景園的金沙池中溺死之後,太後便折斷佩劍,發誓再也不練劍。然而她終究是自幼習武的江湖女子,雖礙於誓言不能習劍,卻也忍不住要看別人練。我心下黯然,微微一笑道:“啟姐姐和邢二小姐的劍術都很好,太後閑來可常召二位小姐入宮。”


    佳期搬來繡墩,太後示意我坐在她的下首:“春兒近日在籌備婚事,本宮也不好總召她入宮。邢二小姐麽,前些日子在宮裏住著,本宮沒少看。待開了春再召她二位入宮。”說罷飲一口茶道,“本宮聽說朱大人前幾日去了一趟白雲庵,本想請大人來。隻是聽說你身子不大好,想著也沒什麽大事,就沒說。如今你身子好些了麽?”


    我欠身道:“臣女的身子已然無礙。多謝太後關懷。臣女從白雲庵迴來,當早些來向太後請安才是。如今才來,請太後恕罪。”


    太後微笑道:“無妨。升平這些日子可還好麽?”


    我笑道:“長公主不但身子好了不少,連心境也開闊許多。這都是潛心修煉佛法的緣故。”


    太後雙目一亮:“果真麽?”


    我如實道:“是。自古蠻夷侵虐邊境,必得以戰止戰。殿下說,她昔日前去和親,是為億萬黎民免除戰爭之苦的。身為皇女,這本是義不容辭。陛下舍親情而保庶民,是明君所為。”


    太後不覺怔住:“她……真的是這樣說的?”


    我頷首道:“臣女不敢欺瞞太後,殿下的確是這樣對臣女說的。”


    太後的眼中隱有淚光,她側過頭去,拿一幅手巾點了點眼角:“人老了,就有見風流淚的毛病。”複又自責道,“這些年,本宮總想著當年做的錯事,害了升平一輩子。本宮本是鄉野山間的女子,從前最是無法無天的。自做了這個太後,行事反不如從前了。”


    我忙道:“太後自有太後的顧慮,自然比不得年輕的時候。”


    太後搖頭道:“說是‘顧慮’,倒不如說是‘枷鎖’。連愛憎都被鎖住了。”


    我知道,太後是在責怪自己,當年沒有成全升平與謝方思的婚事,致使他二人一投繯自盡,一遁入空門。都是一念之差。我微微歎息道:“太後與陛下的難處,殿下深知。還請太後寬心。”


    太後默然,神思遠逸。暖陽懶洋洋地照在人的身上,宮苑中一絲風也沒有。抬頭望,梧桐枝椏被鍍上了一層淺金色,樹枝間的天空澄澈碧透,像一塊布滿金絲的青金石。我和太後靜靜相對而坐,彼此無言。其實,她的自責又何嚐不是我的自責。倘若當初我勇敢一些,肯將謝方思的信傳給升平,或許如今就不是這般光景。升平出家後,雖然愈加理智通透,卻也更加無奈無趣。然而,有升平之事在前,太後若願意為昌平郡王和錦素之事稍稍用心,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良久,忽聽太後黯然歎道:“莊子言:大夫則以身殉家,聖人則以身殉天下。[90]隻願來生不要托生在帝王家……才好。”一滴淚水如珠滾落,洇入胸前的金絲萱草紋中。皇家的憐憫和遺憾,就像這滴淚水一樣真誠和稀薄。我心下一沉,不覺暗暗長歎。


    忽見宜修款款上前道:“穎嬪娘娘來向太後請安了。”


    太後不動聲色地用指尖抹去了淚痕,微笑道:“請她進來。”


    穎嬪穿了一件白綠色花鳥紋短襖,下著牙白綾裙,整個人宛若一枝才抽條的春蘭。隻有腰間垂下的一枚美人蕉赤玉佩,仿佛凝住了宮苑中所有鮮亮的色彩,是天地間最堅毅最濃重的一點。穎嬪行過禮,笑盈盈道:“今日宮中放年賞,臣妾將濟慈宮的送了來,已交予宜修姑姑了。”


    太後笑道:“進了臘月,本宮知道你格外忙碌。放年賞這樣的小事,交給內阜院做就好了,何必親自送來?”


    穎嬪笑道:“臣妾也有好些日子沒來拜望太後了。”


    太後虛著眼睛瞧了瞧穎嬪的氣色,含一絲憐惜道:“整日勞心,臉色不如從前那樣好了。雖然忙碌,也要好生保養。昱嬪已經有孩子了,你也要上些心才是。”


    穎嬪恭敬道:“臣妾多謝太後關懷。”


    從濟慈宮中出來,穎嬪道:“玉機姐姐去章華宮與妹妹一道用晚膳可好?”


    我滿腹心事,哪有心情和她一道用膳?“我有要事在身,恐不能作陪。妹妹見諒。”


    穎嬪神色一黯:“姐姐既有要事,那便改日吧。”


    我微覺不忍:“你迴章華宮,我迴漱玉齋,彼此同路。妹妹有何指教,但說無妨。”


    穎嬪微微苦笑道:“是妹妹有事請教姐姐,還請姐姐不吝賜教。”說著微微屈膝。


    我攜了她的手緩緩走著。陽光從西麵的高牆飛躍過來,徑直往東麵去了。東牆頂留下窄窄一道光斑,仿佛天地不情願的施舍。沒有陽光的地方依舊有些冷,我這才發覺原來手爐中的炭已經燃盡。我知道她的心事,卻幫不了她。


    隻聽穎嬪道:“聽聞陛下前兩日親自去漱玉齋瞧姐姐了?”


    我淡淡一笑道:“那一日在白雲庵見了升平長公主,陛下隻是來問問皇妹的近況罷了。”


    穎嬪歎道:“我也時常派人去白雲庵看望升平長公主,她的近況我甚是清楚。怎麽也不見陛下來問我?”


    我笑道:“妹妹這是在怨我?”


    穎嬪艱澀地一笑:“姐姐何必如此多心?妹妹隻是想請教姐姐,究竟如何才能留住陛下的心?”


    我甚是詫異:“我……不知道。”


    穎嬪歎道:“自從昱嬪有孕,靜嬪歿了,我總以為他會多憐惜我一些,誰知……自他迴宮,還沒有往我宮裏來過。今日太後說起孩子的事情,我和他……我哪裏會有孩子呢?”說著不覺傷心垂淚。


    穎嬪向來聰明堅毅,這是我第一次見她落淚。想是這大半年來恩寵稀薄,她也終於灰心絕望。她曾經說過,她父親已有爵位,兄弟子侄為官有望,她身為妃嬪,已心滿意足。我知道,這隻是她希望自己能做到的事情。


    不知何時起了風。高牆之間又深又遠,仿佛野獸的深喉,發出撕心裂肺的一吼。我當怎樣迴答她?我不知道。美人當前,我也不明白皇帝為何無動於衷。男女情愛,是我即使讀遍古往今來的浩浩繁帙都不能悟透的奇談怪論。況且帝王之心,更加難以捉摸。


    腦中空蕩蕩的,一句也說不出來,隻得陪她無言感傷,直到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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