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節 清斯濯纓】


    不待他說完,我已甩脫了穎嬪的手,急急進了紫菡的臥室。臥室裏又濕又暖,濃重的血腥氣迫在臉上,我已經分不清我臉上的是淚水還是血水。幾個宮人正半掀被子為紫菡擦拭,見我來了,忙放下錦被,默默行了一禮。紫菡雙唇緊閉,麵色青灰,睜大了雙眼呆望著帳頂。一個宮人在她耳邊輕聲道:“娘娘,朱大人來了。”


    紫菡雙目一動,艱難地向我伸出右手。我忙拭了淚,上前握住她冰冷的手,喚道:“紫菡,我來了。”


    紫菡欲哭無淚,左手一動,終是垂了下去:“姑娘哭了?”我將她的手合在雙掌之中,想用掌心的熱度溫暖她,卻聽她斷斷續續道:“姑娘的手還是這樣涼,都是奴婢的不是。”


    我再也忍不住,淚水滾滾而下。匆忙轉過身擦了淚,迴頭依舊滿眼模糊。紫菡道:“姑娘別哭,奴婢很好。”


    我輕輕道:“你是娘娘,怎麽還一口一個奴婢?”


    紫菡微微一笑:“做娘娘,奴婢總不安心,隻有服侍姑娘,奴婢才覺得是心安理得。奴婢雖做了幾天娘娘,可是在奴婢的心裏,奴婢永遠是姑娘身邊的小丫頭。”


    我的心如同被鐵椎狠狠紮了一下,越發哭個不住。忽聽紫菡輕輕道:“芳馨姑姑、綠萼姐姐和小錢讓奴婢告訴姑娘,他們在掖庭屬很好,姑娘不要擔心。”


    我點點頭,從宮人手中接過藥:“少說些話,我喂你吃藥。”


    紫菡在枕上搖了搖頭,冷汗膩住烏黑的鬢發,仿佛一條驚心動魄的傷痕割裂了她安靜秀美的臉龐:“這藥太苦,奴婢不想喝。”不待我迴話,她又道,“奴婢是不成了,有幾句話想對姑娘說。”


    我泣道:“你喝了藥,再慢慢說……”


    紫菡虛弱地一笑,自顧自道:“奴婢從前總想生一位皇子,好終身有靠。如今心願成真,奴婢很高興。女人懷孕生子本來就要在鬼門關轉一迴的,奴婢隻是沒轉迴來而已。”說罷動了動手指示意我附耳上去。我彎下腰,隻覺她嗬出來的氣都是苦澀而冰冷的。“奴婢不知道自己有了,又貪玩,才求陛下帶我去江南,這才小產。是奴婢自己的錯,與旁人無關。姑娘千萬不要責怪掖庭屬,不要責怪陛下。尤其,不要責怪自己。陛下是很喜歡姑娘的。”


    她在彌留之際依舊為我著想。聽到此處,我哪裏還能忍得住,隻抱住她放聲大哭。枕上散出濃烈的藥氣和血腥氣,她幹澀的眼角也終於落下淚來,絲絲苦澀沁入我的發間。紫菡又道:“他們在掖庭屬,問奴婢姑娘的事情。奴婢說姑娘是個好人,從來沒有害過慎妃,更沒有害過公主和皇太子。奴婢說的都是實話,芳馨姑姑和綠萼姐姐也會說實話的,姑娘放心。”


    我坐起來,在錦被中握住她的手:“我知道。”


    紫菡的眼中有一瞬的頓悟和清明:“奴婢這一生最高興的事情,便是姑娘初入宮時,教奴婢們念書識字。雖然奴婢蠢笨,讀的這些書都還給姑娘了,但唯有那些日子,奴婢才覺得自己懂了很多道理,像個人一樣活著。”她斷斷續續說了許久,喘息不已。


    我泣不成聲:“你快些好起來,我還教你念書。”


    紫菡道:“姑娘待奴婢好,陛下待奴婢也好,都是奴婢自己無福。”小蓮兒和宮人站在一旁早已哭成了淚人。隻聽紫菡又道:“奴婢冷得很,姑娘抱我一會兒,好不好?”


    我忙轉身坐在床頭,扶起她的身子抱在懷中。紫菡在我懷中低低道:“奴婢自小便沒有爹媽,被姨母送入宮中之後,便再也沒有親人了。”


    我泣道:“你若肯,隻管認我做姐姐。你是我的妹妹,不是我的丫頭。”


    紫菡輕輕嗯了一聲,再也沒有說話,緩緩靠在我的肩頭睡了過去。良久良久,我隻覺得她的臉和手已經涼透了,這才慢慢放下她。我不忍迴頭,隻扶著小蓮兒的手,慢慢走出廂房。


    忽聽屋裏迸發出悲切而淒厲的哭聲,兩個太醫忙進屋查看。穎嬪愕然望著我,我泣道:“靜姝娘娘……歿了。”


    穎嬪掩口而泣:“靜姝妹妹還隻有十六歲……”


    我的身子幾乎完全靠在小蓮兒身上,穎嬪見狀忙上來扶著我:“扶朱大人去我那裏歇一會兒。”說罷三人合力將我扶入穎嬪的南廂,讓我靠在榻上歇息。


    穎嬪道:“姐姐節哀。”我不說話,隻顧呆呆地抹淚。隻聽穎嬪歎道:“想不到陛下這樣狠心,隻因為靜姝妹妹曾經服侍過姐姐,便連她也送進了掖庭屬。”


    南廂是穎嬪的書房,堆滿了各樣的簿冊,書架上還放著一架檀木珠子的算盤。淡淡的墨香和檀香衝淡了鼻端的血腥氣,也衝走了因悲切而生的所有昏昧。我亦歎:“太醫說靜姝素日血氣不足,方才胎不歸宮。掖庭屬並沒有動刑威嚇,這事全是天意,怨不到陛下。”


    穎嬪的臉上還掛著淚珠,她的悲戚中更有兔死狐悲的無奈和哀涼:“姐姐不是妃嬪,自可淡然處之。可憐靜姝妹妹年紀輕輕便——還受了這樣大的罪。當真教人心涼又心驚。”


    我淡淡一笑:“陛下一向善待妃嬪,妹妹大可不必作此無謂之歎。孟子曰,‘清斯濯纓,濁斯濯足,自取之’。妹妹若好好的,自然不會獲罪。”


    穎嬪微微冷笑:“靜姝妹妹一向安分守己,更身懷帝裔,她又有何不好,要受此無妄之災?”


    我苦笑道:“她的不好,便是曾經貼身服侍過我。倘若必有一人要為靜姝的死背上罪責,這個人應該是我。”


    穎嬪冷冷道:“姐姐傷心之下,說話竟還如此滴水不漏。”


    我掙紮著下榻,扶著小蓮兒的手道:“我該走了。靜姝新喪,娘娘一定甚為忙碌。”說著,握一握穎嬪冰涼的指尖,“妹妹不要太傷心了,也不要多想,更不必怕。”


    穎嬪目光一軟,含淚喚道:“姐姐……姐姐隻管安心養病,我一會兒會派人去太醫院傳那位方太醫去給姐姐複診。姐姐病中,實在不該如此傷懷。”


    魂不守舍地迴到漱玉齋,猛然隻見芳馨、綠萼和小錢三人笑盈盈地站在一棵低矮的翠柏旁迎接我,我大喜過望,心頭一鬆,人也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


    悲喜交加之間,在黑暗中猛然見到一束天光。細塵幽浮,清晰可見,似久旱之後的點點雨珠。我不顧太醫的囑咐,提氣奔了過去,隻覺身子無比輕捷,腳步也不再虛浮無力。我欣喜地伸出手,就像幼時在簷下伸出雙臂迎接飄落的梨花一樣。


    那光是一道門,紫菡就在門的那邊。她身著淡紫衣衫,盈盈而立,像樹梢上含苞待放的丁香。紫菡端莊寧靜,微微一笑道:“玉機姐姐,你來了。”


    踏入那道門,紫菡卻不見了。光亮陡盛,刺得我睜不開眼。仿佛還是那個冬天,冰雪茫茫的金沙池邊,三位公主的遺體並排躺在湖邊。自喜而驚,我又退迴了黑暗之中,卻見腳下的無底深坑中,仿佛有少女伴著淒厲的唿救聲在哀哀哭泣。是紅芯的聲音,她不就是跌在捕獸坑裏摔死的麽?


    原來不論進退,不論明暗,我俱是如此惶恐,如此不堪。“四牡倦長路,君轡可以收”[66],我分明是收轡已無時,控韁無所藉。


    緩緩睜開雙眼,卻隻見小蓮兒帶著兩個宮人守在一旁。見我醒了,小蓮兒關切道:“姑娘總算醒了,還好並不太久。”


    我側頭一望,見芳馨和綠萼都不在,不禁疑心我暈倒之前是不是看錯了人,忙問道:“芳馨姑姑還是在掖庭屬麽?”


    小蓮兒扶我靠在她身上,微笑道:“芳馨姑姑、綠萼姐姐和錢公公都迴來了,姑娘剛才不是都瞧見了麽?”


    我欣然一笑:“姑姑在哪裏?”


    小蓮兒笑道:“才剛方太醫來瞧過,說姑娘要多臥床休息,姑娘還是再躺一會兒,過一時再見不遲。”說罷不由分說扶我躺下,又道,“芳馨姑姑和綠萼姐姐聽說靜姝娘娘歿了,就先趕去章華宮了。說是姝媛是不準停靈在內宮,若不趕緊去,天黑時靜姝娘娘就要被送出宮了。”


    冰涼的淚水浸濕繡枕,將一朵宜喜宜嗔的桃花染得幽暗深沉。小蓮兒拿了帕子給我拭淚:“姑娘還病著,還是少些傷心吧。”


    我在枕上別過頭去,淚如泉湧。青紗帳宛如陰沉的天空,牢牢迫在頭頂,教人透不過氣。小蓮兒本來強忍著,這會兒也終於痛哭起來:“奴婢從沒有見過人是怎麽……過去的。”


    我歎道:“她認我做姐姐,臨去之前,卻連一聲姐姐也沒來得及喚出來。是我對不住她。”


    小蓮兒聽了,哭得更加厲害,連她身後的兩個宮人都陪著哭起來。忽聽寢殿外麵一個熟悉的聲音道:“小蓮兒,你糊塗了,姑娘身子不好,你怎能招她哭?!”


    小蓮兒忙收淚,驚恐道:“是。奴婢錯了。”


    芳馨冷冷道:“你們都出去,到外麵跪半個時辰。”


    我忙道:“那又何必——”


    芳馨看我一眼,不容我反駁。向來我身邊的宮人都是芳馨在管束,我也不好幹預,於是將後半句話咽入腹中。待眾人都散了,芳馨方喚進綠萼和小錢,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方圍在我的床前,喜極而泣。


    我一手拉住綠萼,一手抹去臉上的淚水:“我躺在這裏,你們在下麵磕頭,好像是我死了一樣。剛才姑姑不讓小蓮兒哭,如何自己又哭起來?”


    芳馨從袖中掏出一幅皺巴巴的絹子擦眼淚:“姑娘年紀輕輕的,說這些也不忌諱!”又道,“是奴婢失了分寸,一會兒也自去外麵和小蓮兒一道跪著。”


    我搖搖頭,望著綠萼和小錢道:“因為我的緣故,教你們受委屈了。”


    小錢又哭又笑,眉眼擠作一團:“奴婢在掖庭屬並沒有受委屈,倒教大人為奴婢操心,病成這個模樣,奴婢該死。”


    綠萼隻哭得說不出話來。我扶著她的手慢慢坐了起來,拿過枕畔的錦帕,卻無力舉手。隻得將帕子丟在綠萼懷中,低低道:“迴來便好。”抬眼隻見綠萼頸下的碎發中還沾著兩根又細又短的稻草渣,不由心疼道,“這幾天你們在掖庭獄中,著實辛苦了,下去洗漱歇息吧,我這裏暫且不必你們服侍。”


    綠萼道:“姑娘還病著,怎麽能離了人?奴婢要留下來照料姑娘。”


    芳馨麵色憔悴,目光卻愈加敏銳:“綠萼且歇一宿,明天值夜。”綠萼還要再說,卻見小錢拉了拉她的衣袖,兩人站起身來,躬身退出寢室。


    天色暗了下來。芳馨擰了一個熱巾,輕輕擦拭我臉上和手上的淚痕。我躺在昏暗的床帳裏,想要努力看清她的臉。她的麵孔卻恰到好處地隱在背光之處,鬢邊的一枚銀釵仿佛凝住了屋子裏僅有的一片天光。


    我問道:“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芳馨柔聲道:“才交酉初一刻。”


    我歎了一聲:“酉初一刻而已,天色便這樣黑了。”


    芳馨道:“如今是冬令,天黑得快。姑娘要傳晚膳麽?”


    我搖頭道:“扶我坐起來吧。”


    芳馨微笑道:“太醫說要多躺著。”


    我淡淡一笑:“坐起來,才好聽姑姑說話。”


    熱巾在我手背上一滯,像熨帖在心頭的一抹暖陽。芳馨將桃花枕豎了起來,扶我坐好。她靠近我的那一刻,我聞到一絲熟悉的氣息。幼時在獄中,母親懷裏的悲傷、驚慟、幽怨和衰敗,便是此刻她身上的氣息。我凝視著芳馨道:“姑姑仿佛哪裏變了。”


    芳馨拉過我的手,如平常一樣輕輕按摩手厥陰心包經,聞言一笑:“奴婢哪裏變了?”


    我笑道:“變得越來越像個姑姑了。”


    芳馨嗤的一笑:“姑娘是怪奴婢責罰小蓮兒她們麽?”


    我欣慰道:“姑姑賞罰分明,自然是好的。姑姑在監牢中委屈數日,看來頗有所得。”


    芳馨的笑意滿含冰冷的透徹:“坐過牢,才知道人生中的幸事並非必然,也才更明白姑娘所言‘君子當自強不息’是什麽意思。”


    我反手握住她修長的手指,自帳中探出頭來:“事不躬親,總是不信的。”


    我從沒有對芳馨說過我幼年時曾隨母親在刑部一間低矮潮濕的監牢裏生活過。玉樞在獄中病得厲害,她已全然不記得這段日子。我卻記得甚是清楚。芳馨仿佛在我的笑容中探知到什麽,目光幽沉如漸暗的窗紗:“姑娘年紀輕輕,卻早有領會。不然也不能如此安靜沉穩,遠勝同齡的女孩子。”


    我心頭一酸,歎道:“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芳馨頷首道:“越早領會,越是幸事。”說著目光轉柔,感慨道,“這一次在掖庭屬並未受罪,一半是掖庭令施大人英明仁慈,還有一半要多謝姑娘才是。”


    我詫異道:“謝我?”


    芳馨半倚在床榻邊,整一整榻下的衣裙,拈去裙角上的一點灰漬:“姑娘忘記了,從前掖庭右丞喬大人,可是一個酷吏。姑娘查俆女史之案時,文瀾閣的韓管事沒少吃苦,一雙巧手都廢了。若不是姑娘逼走了他,即便施大人英明,李大人肯照拂,奴婢和綠萼、小錢想要毫發無傷地出來,也是無望。況且……”頓了一頓,又道,“姑娘是女中君子,所以他們無論問奴婢什麽,奴婢都能答得問心無愧。”


    芳馨年紀最長,又是我的心腹,常日裏與我交談最多,想來掖庭屬問她也問得最深入。她既能承受住掖庭屬的拷問,安然迴到漱玉齋,自是威望大漲,再也不比從前了。


    屋裏迅速暗了下來,我和芳馨靜靜相對,連彼此的神情都看不清楚了。然而我並沒有命她掌燈,她似乎也並無此意。咫尺相對,卻又彼此不見,仿佛是深潭靜水中兩尾相忘於江湖的魚。兩尾魚俱是孤獨的。


    坐了一會兒,果覺疲累,索性歪在枕上。我摸索著枕上潮濕的桃花,苦笑道:“你們能這樣快便從掖庭屬出來,恐怕是托了紫菡的福,若不是她……”說著冷哼一聲,“妃嬪在掖庭屬小產,他們還不知要慌亂成什麽樣子,哪裏還有工夫來審你們?”


    芳馨哽咽道:“姑娘所言甚是。是靜姝娘娘代奴婢們受了所有的苦。從前靜姝娘娘叫小西,姑娘為她改名為紫菡,是盼望她的命運與紅葉與紅芯不同,誰知道……”說罷重重歎了一聲,低頭拭淚。


    我合目歎道:“時也?命也?在我身邊服侍的人,各個落得如此下場。都是我害了她們。”


    芳馨忙道:“姑娘有什麽錯?這都是老天爺的意思。”


    我一哂:“老天爺的意思?”皇太子的暴斃是老天爺的意思。若非如此,皇後不會失寵,慎妃沒有必要自盡,周貴妃不會遠走,高曜更沒有被皇帝質疑的資格,我亦不會有啟春口中苦盡甘來的恩寵。而紫菡,即使因胎不歸宮而死,也會死在皇帝的身邊,博得他無限的憐憫。


    今日的一切,都因太子之位的忽然虛懸而起。果然都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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