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我與升平同坐在庭院中乘涼。她命我坐在秋千上,又叫綠萼在我身後輕輕推著,自己坐在木輪椅上饒有興致地看著。此時我沐浴已畢,散著一頭青絲,隻隨意綰了一支細細的綠藤在發梢。秋千蕩起,撩起醉人的晚風,沁著凋殘玫瑰的最後一縷香氣,隻覺一絲草木露水的清氣在鬢邊纏繞。


    升平一襲水色寢衣,不戴素帛麵具,也不用右邊的秀發遮住左邊的燒傷,甚至連左手的手套都除去了。她在花圃中揀了一支盛開的玫瑰別在襟上,笑看綠萼在我背後賣力地推著。忽然她命綠萼停下,又命宮人將輪椅推了過來,伸出右手,從我頭頂拔下一根四寸來長的白發,微笑道:“你還這樣年輕,怎麽就生白發了?”


    我拈過白發,正是舊年三位公主初喪、高暘來吊唁之時,我傷心情逝而生出的那一莖。我一直留著,想不到倒被升平一氣拔去了。早該忘了他,又何必留著這傷心的憑證?遂微笑道:“不覺紅顏去,空嗟白發生。[46]紅顏華發,便是如此了。”


    升平笑道:“怎麽這樣老氣橫秋的口氣?你才多大?”


    我低頭道:“殿下見笑了。”


    升平退開數尺:“孤才迴來這幾日,便聽說你要嫁給皇兄了,是這樣麽?”


    我晃晃悠悠道:“這話也傳了小半年了。”


    升平道:“孤看你從不去定乾宮,連皇兄賞下東西,你也很少去謝恩。想來你是不願意嫁的。你既不願意嫁,這一絲白發又是為誰而生?”


    我倚著洗淨的綠蘿,微微一笑道:“即使不為誰,這宮裏的日子也足以叫人華發早生。”


    升平歎道:“的確如此。”她仰望夜空,緩緩吟道:“憶昔汴舟,碾墨為酒,賦景成詩,惓捲相酬。萬人稱繆,無改初衷,千膊沉甃,魂思夢憂。”


    幸而她在看天而不是看我,否則我臉上洶湧而上的刹那蒼白,是青白月光都無法掩飾的。隻聽升平幽然道:“這便是當年他托采薇送進宮來的信。說什麽‘無改初衷’,終究還是男婚女嫁,各不相幹。這是他的軟弱,亦是孤的軟弱,都不過是俗世中最無用的一對男女。”


    聽她提起此事,我終於忍不住問道:“聽聞殿下上書請求出家修行。”


    升平道:“理國公府上下都待孤很好,可孤就是覺得孤不是謝家的人。他們是祖孫三代,一家三口,盡享天倫,孤算什麽?不過是他們家奉養的孤魂野鬼。孤不是怪責理國公府,隻是忽然驚覺,‘甑已破矣,視之何益’[47]。不如出家修行,倒也幹淨。”


    我歎道:“那又何必?迴宮靜養不是更好?”


    升平的笑容飄忽而無奈:“這漱玉齋是你住的地方,孤即使迴宮,也無處可去。”雖是一句玩話,卻滿含悲涼。北燕不是她的歸宿,謝家不是,皇宮更不是。一步錯,步步皆落索。


    升平又道:“那孩子被捧出來的時候,孤見了。大大的腦袋,細細的手腳,渾身通紅,還沾著汙血,已經沒氣了。”


    我知道她說的是理國公世子的側夫人吞了落胎藥所產下的死嬰,不由心中一顫:“殿下看他做什麽……”


    升平道:“那有什麽!孤在盛京時,因為缺糧,孤親眼見過他們蒸了新生的嬰孩來充饑。比起那些孩子,這孩子不算命苦。孤隻是沒想到,皇兄竟然會下聖旨休妻,而她竟如此剛烈不屈。相比之下,孤和謝方思,是最最懦弱無能之人。”


    升平畢竟是從生死關頭闖過來的,於種種殘酷慘烈之事,皆一笑而過。大約也唯有如此,才能放下一切,出家修行。我不忍再聽,於是吩咐綠萼切瓜過來。


    正吃瓜時,忽見宮人上前來稟道:“殿下,理國公府出事了。”


    升平歎了一聲,方淡淡問道:“何事?”


    那宮女道:“理國公府世子今日午後懸梁自盡了。”


    銀簽一顫,嫣紅一滴點在她水色的寢衣上,似一朵暗紅的彼岸花。升平緩緩放下簽子,含淚道:“在聖旨麵前,他終於剛強了一次。”


    我大驚:“那夫人和小姐現在如何了?”


    那宮女道:“夫人隻剩了半條命,還不知道此事。理國公小姐讓奴婢稟告殿下,若殿下要去佛寺修行,她願在佛前相伴,懺悔一生。”


    原來,她終究完全代替了升平,他從前肯為升平擔待的,如今也肯舍棄性命為了她。以新歡敷舊傷,沒有什麽是不可替代的。唯有時間和機緣,是去了便永遠迴不來的。


    高曜曾經說過:“難得而易失者,時也;時至不旋踵者,幾也。”


    原來世事紛亂,都在“時機“二字。


    忽聽有人拍門,綠萼道:“都這會兒了,還有誰來?”宮人開了門,卻是小簡匆匆忙忙走過來道:“啟稟長公主殿下,啟稟朱大人,陛下來看殿下了。”


    我驚聞站起:“臣女這副模樣不宜麵聖,先迴避吧。”


    升平道:“你迴避吧,皇兄若在你麵前失了顏麵,就不好了。”我聽她說得奇怪,也不好問,便帶著綠萼迴玉茗堂了。


    我在西廂中靜臥,也不點燈,又命服侍我的宮人都守在房中,不準出去。片刻惱人的寧靜之後,是輕而齊整的腳步聲,接著聽見升平恭敬道:“見過皇兄。”


    皇帝道:“怎的你一人在花園裏?朱女丞不在麽?”


    升平輕笑:“人都說皇兄風流,果不其然。一來便問起朱大人。”


    皇帝笑斥:“胡說!”


    升平道:“朱大人不舒服,這會兒已經睡了。皇兄若早些來,還能見著。”


    皇帝道:“朕是來看你的,又不是來瞧她的。朕聽說謝方思自裁了。朕怕你不自在,過來看看你。”


    升平一改親切的口氣,淡漠道:“謝皇兄關懷。”


    又是一陣捉摸不定的靜默,皇帝道:“朕本以為你會傷心。”


    升平道:“皇兄多慮了,我並沒有傷心,而是代他高興。”


    皇帝道:“為何?”


    升平道:“皇兄一道休妻的聖旨下去,母子俱亡。升平若是個男人,見愛妻一屍兩命,也無顏活在世上。既然皇命不可違,那便一道白綾了結了自己,倒也幹淨。”


    皇帝哼了一聲道:“你既說是‘愛妻’,可見謝方思平日裏冷落你甚多。即便他死了,也是死有餘辜。朕是怕你委屈,你反倒怨朕?”


    升平道:“皇兄錯了。並不是他冷落了升平,而是升平在北燕九死一生,早就將男女情愛置之度外,再也無法待他如夫君。皇兄的厚愛,升平知道。所以升平才想在佛前清修,為我大昭祈福,祈求國運昌隆,帝祚綿長,母後與皇兄都平安喜樂,長命百歲。”


    升平說得誠懇,皇帝的怒氣似是消弭大半,含一絲愧疚道:“如此說來,是朕魯莽了。”


    升平道:“皇兄是魯莽了,皇兄為何不肯先問一問我?皇兄雖是天下之主,總不該壞人綱常,奪人性命。昔日慎嬪不察,致使曾娥慘死,皇兄憤而廢後。如今皇兄也如此行事,我隻覺憤懣可惜。”不待皇帝說話,升平又道,“‘德配天地,天地不私公位,稱之曰帝’[48]。”


    升平雖然語氣平和,話卻厲害。這是在譏諷皇帝以國家公器懲私憤,不配做皇帝。皇帝似乎也不惱,隻是笑道:“皇妹也學得朝臣一般,連‘德配天地,明並日月’都說出來了。罷了,朕明日便命人厚葬他們夫婦,再多多地賞賜理國公府。”


    升平道:“謝皇兄。我知道皇兄本不是那等無情的昏君……”頓一頓,無不嘲諷道:“都是事出有因罷了。”


    皇帝聽到升平單刀直入地諍諫並不生氣,但聽到“事出有因”四個字,卻沉默良久,幾乎已抑製不住怒意:“放肆!”


    升平不理會他:“我從小在淵姐姐身邊長大,淵姐姐是最聰明的。她知道兒女盡亡,自己又年老色衰,有朝一日,定然失寵,所以才不辭而別。皇兄縱使遷怒於旁人也是無用。”


    皇帝強忍怒氣,哼了一聲。


    升平的聲音尖寒如冰:“母子俱亡的事情,這些年升平聽得也多了。前有曾娥與皇子,後有北燕的無數婦孺,迴宮後還有三嫂和小世子。如今終於也輪到升平自己的夫君了。升平隻望這樣的事永遠不要臨到皇兄身上才是。”說著似乎想起什麽來,幽幽道,“哦……曾娥之事,皇兄已然遭受過一次了,隻望不要有第二次才好。”


    曾娥當年的孩子並非皇子,所以升平無論如何出言譏諷,皇帝都不在意。但“第二次”三個字,因著皇太子的死和周淵的出走,如一柄利刃直插入心,皇帝終於大怒,沉聲道:“你是在詛咒自己的親侄麽?!”


    升平毫不示弱:“升平不敢。升平隻是怕厄運不衰,延及龍裔罷了。”


    沉默良久,皇帝忽然問道:“你恨朕?”


    升平歎息道:“不敢。我的餘生,已無半點歡娛可言。請皇兄恩準我出家修行,於國於家,還有些用處。”


    皇帝亦長歎:“準奏。”


    月到中天,寢衣緩緩掠過沾染了露水的白石,涼風入懷,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升平指著秋千道:“你在屋裏,都聽見了。”


    我重新在秋千上坐下:“略有耳聞。殿下何必故意惹惱陛下?”


    升平道:“皇兄對孤,心中有愧,若不知道孤恨他,便不會放孤出宮。與其在宮中等死,不如常伴青燈古佛,彼此也都放心清淨。省得母後總是牽掛,皇兄總是後悔,彼此無益。”


    我歎道:“臣女明白。”


    升平微微一笑,拉過我的手道:“想不到在宮裏這麽多年,倒是你成了知己。”


    我忙道:“臣女不敢。”


    升平道:“孤將你看作和采薇一般,是孤的妹妹。孤見到皇兄剛來的神氣,還是想見你一麵的,可見皇兄對你有意。你若不想嫁,可要早作籌謀。”


    我笑道:“既然殿下將臣女看作妹妹,那臣女也和采薇一樣,與殿下一道去修行好了。不知殿下可願意收下我這個俗人?”


    升平指著我的心道:“你心有不甘,出家也無益。即便是采薇,陪孤一兩年也依舊要迴家嫁人。你們大好的青春,何必陪著孤這個半死之人?”


    我拈著衣帶,無言以答。


    兩日後,升平長公主拜別太後,去敕建白雲庵落發修行,采薇隨侍。我親眼旁觀升平長公主在佛前剃度,褪下華裳絲履,穿上緇衣芒鞋。


    落了發,哪一邊有發,哪一邊燒傷,再也無關緊要,更無須修飾。粗糙的芒鞋,也能走出一條全新的路。


    【第二十一節 毋望之人】


    從白雲庵迴來,皇後召我去守坤宮詢問升平剃度的情形,我一一作答。皇後聽罷,默然良久,隻歎了一句可憐,又道:“後麵的曇花要開了,你若不嫌疲累,便陪本宮賞花。”


    我還沉浸在升平長公主出家的傷感之中,聞言一怔,恭敬道:“臣女遵旨。”


    守坤宮的後花園中開滿了各色夏花,再也不是牡丹獨霸的情景了。紫薇花和木槿花開得正好,在月下是潑墨般的朱紫之色。風中滿是茉莉花清軟的香氣。雪白的茉莉如被明月照亮的鱗雲,挨挨擠擠地鋪了一大片。


    皇後與我剛剛坐定,便見蘇燕燕引了史易珠過來。史易珠身著月白紗衫,美人蕉紈扇下杏色的流蘇如火紅的流星越過一大片雲彩,清雅中帶著熱烈的靈動。她斜斜綰著倭墮髻,隻簪了一朵深紫色的蝴蝶花。我呆了一呆,仿佛是許多年前,在暮春的夜色中,錦素在陂澤殿憑窗遠望。她珠玉全無,發髻上也隻簪了一朵深紫色的蝴蝶花。那蝴蝶花是錦素沁入骨髓的孤清與落寞,卻是史易珠刻意的隨心與簡樸。


    皇後笑道:“都這會兒了,你竟還沒有出宮?”


    史易珠行了禮,笑道:“迴娘娘,今日不知怎的,宮裏特別多事,便誤了出宮的時辰。且臣女還有好幾件事決斷不下,要迴稟娘娘,明天才好去辦。”


    皇後指著她右手下的白石條道:“坐。”於是史易珠很簡潔地說了幾件內阜院的事,皇後一一指點,又道,“這些事情以後你自己瞧著辦。”轉眼見我簽了一塊蜜桃隻是笑,便問我,“這桃不甜麽?”


    我以折扇障麵,微微一笑道:“臣女是覺得易珠妹妹聰明能幹,且綺年玉貌,燦若明珠。臣女和她一比,便是魚眼睛了。”


    皇後笑道:“易珠的能幹,還不在這些瑣事上。不過,你也有自己的好處,你們是一雙明珠才對。”


    我笑道:“謝娘娘讚賞。臣女聽姑姑說,這個月的例銀漲了一些,想必是易珠妹妹的功勞了?”


    皇後笑道:“易珠指出了荊州好幾處私開的銀礦,陛下命人一一查實,都收歸國庫了,其中一處賞給了少府,這多出來的例銀,便是打那上麵來的。”


    我好奇道:“私開銀礦?”


    史易珠正色道:“漢時的吳王劉濞開山鑄銅、煮海為鹽,釀成七國之亂的大禍。如今江南的豪門竟然敢私開銀礦,不是形如反賊麽?易珠既然知道,便不能不迴稟。”


    我笑道:“當年太後曾道,要易珠妹妹打理後宮,帶攜眾人都漲漲月例,果然應驗了。”


    皇後笑道:“太後說過這話麽?怎麽本宮不知道?”


    我一怔。那時慎嬪還是皇後,帶領我們初入宮的四位女巡去拜見太後,而那時的陸貴妃——如今的皇後卻在思喬宮養病,自然沒有聽到太後這話。那時的人,被廢黜,被流放,被驅逐,被殺害,被冷落,連太後都經曆了深切的痛苦和失望。都不複當年了。


    史易珠笑道:“我也記不清楚了,還是姐姐的記性好。”


    忽聽皇帝朗聲道:“朕也記得母後說過這話。”隻見皇帝身著灰綠色的紗衫,搖著水墨折扇閑閑走了過來。皇後站起身略施一禮。我和史易珠連忙離座拜下。


    皇帝道:“平身。”我和史易珠相視一眼,便欲告退迴避。皇帝卻道:“朱女丞和史姑娘也在這裏,賜座。”我和史易珠隻得重新坐下。


    皇後親手斟了涼茶奉與皇帝:“陛下怎麽這會兒過來了,也不派人告訴臣妾,連一杯好茶也沒有。”


    皇帝笑著拉過皇後的手:“夫妻之間,何需這些虛禮。”


    皇後一向端莊,聞言雙頰一紅:“聽說陛下這兩日很忙,奏疏都看不完。”


    皇帝笑道:“皇後送來的綠豆百合湯,又解暑又明目,朕都喝完了。今天有幾個言官聯名荊州長史上書,為成氏一族求情,朕都駁迴了。”


    皇後道:“人說財可通天,果然便通到陛下這裏來了。成家在荊州秘勘銀礦,私鑄銀兩,乃是死罪,竟然還有人代他們求情?”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女帝師(全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小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小伍並收藏女帝師(全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