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哼了一聲道:“強闖掖庭屬,的確是重罪。先前你已查了多日,難道不曾盤問過這些宮人麽?”


    鄭新躬身道:“臣先前是問過的,隻是那時臣還沒有見過奚檜,隻問了小蝦兒的生平,見無甚可疑,便暫且放下。臣疏忽,昨夜才忽然想起,應當以奚檜之事再次盤問,又聽聞掖庭屬在傍晚時分已經處決了宮人,心中焦急萬分,這才衝撞了宮中安寧。臣罪該萬死。”


    皇帝道:“聽聞昨晚掖庭屬熱鬧得很,你把掖庭令大罵了一頓?”


    鄭新道:“昨夜掖庭屬是吵鬧了些,可究其本源,不是因臣而起。臣昨夜進宮時,想著時辰已過,宮人們都應當被杖斃了,心中著實懊惱。誰知進了宮才知道,掖庭左丞李瑞攔著掖庭令,不準行刑,兩人爭執不下。當真是大幸。”


    皇帝道:“掖庭左丞李大人?是那個上書說夢見了義陽皇兒的那個從七品?”


    鄭新道:“正是。”


    皇帝道:“處決宮人,是朕的旨意,他膽子倒大。”


    鄭新道:“李瑞說,這些宮人都與小蝦兒要好,恐怕刑部再來提審,結案之前暫且還是不動為上。掖庭令恐擔罪責,因此爭執起來。”


    皇帝瞥了我一眼,冷冷道:“這個李瑞若早有此心,當稟告掖庭令,早些來迴朕。這樣匆匆忙忙的惹人笑話,恐怕是倉促之間,有人指點了。朱大人,你說是不是?”


    我站起來,垂首恭敬道:“陛下聖明。”


    皇帝沒有繼續追問:“坐下吧。”又向鄭新道,“說下去。”


    鄭新轉頭看了我一眼,複又向上道:“李瑞雖魯莽,卻也幫了臣的大忙。臣拿著那奚檜的畫像,存了萬一之望,在那些宮人之中仔細詢問。托陛下洪福,竟然覓得一個與小蝦兒甚是要好的宮女,說是見過此人在宮外與小蝦兒相會過一次。”


    我低下頭,暗暗歎息。舞陽君、小蝦兒、奚檜三人,終於連了起來,雖無嚴絲合縫,卻有令人遐想的疏隙。皇帝問道:“陸氏怎麽說?”


    鄭新道:“陛下今晨遣人去刑部下旨,褫奪了她的爵位。臣鍛煉一番,陸氏始終一言不發。”


    舞陽君是皇後的長姐,她若承認了罪行,便會牽連皇後。想不到此人雖愚蠢,卻也有幾分硬氣。皇帝道:“人證物證俱全,她說不說原也無甚要緊,便關她在刑部慢慢問吧。既然此案有進展,便恕了你擅闖禁中的罪責。”


    鄭新道:“多謝陛下。那李瑞……”


    皇帝笑道:“那人官雖小,主意卻大。若沒有他,你也是白走一趟。連他一並恕了。”


    鄭新拉長了聲音讚道:“陛下聖明。”


    忽見李演從門外歡歡喜喜走了進來,跪下一迭聲道:“陛下大喜。”


    皇帝笑道:“何事?”


    李演道:“陸將軍追亡逐北,將盛京城中的燕皇餘孽驅入渤明寨中,一舉殲滅。如今八百裏加急,傳了首級迴來,使者正在宮門外候旨獻俘。”


    皇帝霍地站起身來,大喜道:“宣他入殿。傳旨,明日朱雀門獻俘!”說罷大步走了下來。


    我和鄭新一齊拜賀。皇帝正要走出書房,忽又迴頭向鄭新道:“陸愚卿是朕的福將,他長姐的錯,朕不忍再聽,愛卿按律處置便好。”


    鄭新一怔,低頭道:“臣領旨。”


    皇帝看著我,似乎要說些什麽,口唇一動,終是無言。


    從禦書房出來,鄭新在定乾宮門口向我拱手作別,我正要還禮,卻聽他道:“早聽聞朱大人雖然年輕,卻聰慧敏銳,甚識大體。如今連破兩樁宮廷懸案,陛下必定賞識,高升就在眼前。”


    我含一絲謙和的微笑,還禮道:“大人過譽。下官恭送大人。”


    鄭新嗬嗬一笑:“後會有期。”


    待他繞過了謹身殿,我這才扶著芳馨的手,緩緩向北而去。芳馨輕聲道:“姑娘憑著尋出真兇的功勞,也得了聖目垂青。這比畫畫快多了。”


    春風從背後撩起我的鬢發,拂在臉上微微發癢。我撥開發絲,撫一撫鬢邊的宮花,歎息道:“我尋出真兇,原本就是為了不引起陛下的注意,如今這個樣子……”


    芳馨笑道:“這是天意。那李大人是個實誠人,究竟感恩,不肯獨攬功勞。”


    我含笑道:“果然,是我低估了他的品性。”


    芳馨道:“若他能坐上掖庭令的位子,也不枉姑娘費力幫他。”


    我笑道:“‘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33],我幫他,也是在幫自己。況且聖上和貴妃都識破了,也不知道他還能不能有此福氣。”


    芳馨道:“李大人雖然笨些,可也不傻。他勤快,對姑娘的吩咐向來盡心。若不如此,姑娘哪有這般省心?那刑部又怎能查得這麽快?憑這個,也當賞他。”


    我笑道:“這賞賜是他應得的。”


    當夜,我在一片白茫茫的環境中醒來,費力地睜開雙眼,原來仍是在景園的金沙池上。天地一片潔白,透著陰慘慘的青。白日像一枚薄薄的冥錢,不知被誰草草貼在天穹,光芒熱烈短促,如午後定乾宮書房裏靜謐的日光。


    遠處的湖岸上,有三個小小的黑點。我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原來是三位溺亡的公主並排躺在地上。她們的身體被積雪掩埋,長發向上披散得整整齊齊,淺淺沒在雪中。麵色青白如玉,神情驚恐萬狀。我大驚,背上冷汗如漿,一聲尖叫從胸中迸出,卻隻剩了喑啞長嘶。


    我轉身狂奔,不時迴望,三位公主的遺體始終在我身後幾步之處。三人眼皮一動,自眼角流出兩滴血淚,如落英泯入兩鬢,神情方漸漸平和安詳。然而我不敢久留,仍是發足狂奔。雪白的衣袂被冷風蕩起,長得望不到盡頭,掩蓋了三位公主的遺體,也遮蔽了湖麵。


    忽然腳下一滑,我跌倒在地。抬起頭來,卻見眼前一雙灰白長靴,繡著疏疏兩朵梨花。那人彎下腰來,向我伸出修長有力的雙手。我心頭一暖,扶著他的手緩緩站起來,迎麵遇上一抹清俊淡雅的笑意。是高暘,果然是他。


    遇見他,我頓時將所有的驚懼不快都拋到腦後,歡喜得幾乎笑出聲來。他淡淡笑道:“玉機,你在想什麽?低著頭卻不看路!”這樣似曾相識的一問,如暖風拂過,北岸的紅梅次第盛開,烈如焰火,幾乎要將這冰雪琉璃世界盡數化去。


    高暘向我身後一指:“這裏幹淨得很,什麽也沒有,有我在,你放心。”


    迴頭一望,果然不見了三公主的遺體,這才放下心來。與他攜手而行,雖然靜默,喜悅卻如悠悠空山中一泓翻湧不絕的清泉。然而他的手漸漸冷下來,如在冰下蟄伏千年的寒石,堅硬粗疏。偶一迴望,但見他所過之處,留下兩行無盡的血腳印。鮮紅的腳印連成一線,如皇太子薨逝那一夜,宮人們匆匆點起的明燈,引著純潔的陰魂飄向幽茫無際的漆黑宇宙。


    我悚然一驚,不覺避開幾分。高暘察覺到我的異樣,忽將我擁進懷中。他的懷中再沒有溫暖而清涼的悅人氣息,而是一股陳腐的血腥味。我深吸一口氣,頓時心如死灰。他的下頷抵在我的肩頭,一字一頓道:“玉機妹妹,我殺了舞陽君,還有吳省德。”


    我猛地推開他,顫聲道:“這是為何?”


    高暘道:“他們詛咒我,也詛咒你,死有餘辜。”


    我張一張口,什麽也說不出來。高暘微微一笑:“你是最懂我的。”說罷飄然遠去。我心中焦急起來,踏在他的血腳印上向前追去,忽然腳下一空,頓時醒了過來。


    我掀開錦被,猛地坐起身來,一撫鬢邊,全是冷膩的汗珠。我撫胸平定片刻,方下榻倒水喝,一腳踢翻了唾盂,發出一連串大響。我摸到桌邊,倒了一盞冷水喝下。心頭大慟,不覺流淚。


    忽見燭光一晃,芳馨手執燭台走了進來,問道:“姑娘醒了?要喝水怎的不叫奴婢?”說著將燭台放在桌上,又從外間的爐上拿了一壺熱水進來,正倒水時,見我滿臉是淚,頓時驚道:“姑娘怎麽了?”


    我拭淚道:“沒什麽,做了一個噩夢罷。”


    芳馨好奇道:“什麽夢?”


    我冷冷道:“我忘記了。”


    芳馨訕訕道:“奴婢糊塗。姑娘喝了水便睡吧,現在才交醜時。”我點點頭,由她扶著重新躺下。芳馨正要掌燈出去,我叫住她道:“把燈留下。”


    芳馨道:“燭光晃眼睛,姑娘睡覺本來就輕,點了燈就更睡不著了。”說罷不由分說,將燈拿走了。


    我在黑暗中,一合眼便是白慘慘的冰雪世界、兩行鮮紅的腳印和三張青白色的驚懼麵孔。是的,從我故意縱了小蝦兒,令他被滅口,到我引開皇帝的疑心,致使舞陽君被扣押在刑部,其實我也是殺害三位公主的幫兇。在這宮闈之中,我的雙手亦無聲無息地染上了無辜者的鮮血。哪怕隻有一絲,卻永遠洗不淨了。


    第二天,從皇後處請安迴來,正用早膳時,小錢進來稟道:“大人,昨天半夜舞陽君和吳省德在獄中自裁了。”


    憶起夢境,倒也不驚,隻是心頭哀涼如水。我緩緩放下銀箸,歎道:“這個鄭大人,當真是快。”


    【第十三節 可浣囊乎】


    因有大捷,皇帝在謹身殿大宴群臣,三日不絕。又借舞陽君巫蠱之事,複昌平公為昌平郡王。後宮雖有喪事,也開了一日戲酒,連太後的臉上亦出現了久違的笑容,多日的愁雲慘霧終於散了幾分。


    皇後的兄長陸愚卿被遙拜為大司馬大將軍,督幽、冀、青、兗、梁、並六州軍事,封晉國公,加俸祿三等。他尚在繈褓中的幼子被封為符離子,以徐州符離縣五百戶為湯沐邑。


    這一日,是三位公主和皇太子高顯的尾七,我從桂宮祭奠迴來,歪在榻上發呆。在靈前站了足有一個時辰,隻覺腰酸背痛,雙腿僵硬。芳馨奉了茶來,笑道:“姑娘累了,喝口茶歇歇。”說罷又叫紫菡來捶腿。紫菡粉拳輕落,我雙膝一鬆,隻覺昏昏欲睡。


    芳馨道:“姑娘歇一會兒,午膳到了,奴婢自會叫醒姑娘。”


    腕間垂落的一隻黃蠟石赤色玉鐲,從前戴著正合適,如今卻大了一圈,左搖右晃,偶爾觸及肌膚,絲絲溫涼。陽光從身後照在右臉右肩上,一片洋洋灑灑的暖意。桌上的粉青釉三足鏤空小熏爐中,散出淡淡的玫瑰香氣,純淨馥鬱,一絲煙味也無。我合目道:“春天終於來了。”


    芳馨笑道:“春天早就來了。”說罷,搭了一襲淡紫雲紋披風在我身上。


    我坐起身,撫一撫微亂的鬢發,娓娓道:“去年春天,皇後剛剛監國,召我去禦書房覲見。誰知,竟遇見吳省德。他上書請皇後封陸將軍的幼子一個子爵,卻被新上任的司納蘇大人攔下,他血氣方剛的,還在宮門外打了蘇大人一拳。如今,那孩子到底因為父親的軍功成了符離子,吳省德也算得償所願了。”


    芳馨道:“姑娘好端端的,提他做什麽?”


    我掰著手指道:“今天不但是皇太子的尾七,還是舞陽君和吳省德的頭七。”


    芳馨道:“他們是畏罪自盡的軟骨頭,既幹了那見不得人的事,又沒膽子受刑。連奴婢也瞧不起他們。”


    我冷笑道:“若做了壞事都有膽子去認,這天下也就太平了。換作是我,恐怕還不如他們!”


    芳馨詫異道:“姑娘何必將自己和他們比?哪有人這樣說自己的。”


    我沉默半晌,低頭道:“姑姑,我為了救錦素,命李瑞故意放了小蝦兒出去。他被人毒死,是我害了他。”


    芳馨道:“奴婢雖笨,也知道姑娘放他出宮,是為了尋出幕後主使。況且這小蝦兒處心積慮,害了三位公主,也害了皇太子,這是他應有的報應。姑娘千萬不要責怪自己。”見我不說話,忽然醒悟,“姑娘前些天做噩夢,難道是為了這件事?”


    我歎息道:“是,也不全是。”


    芳馨道:“姑娘的心事越來越重,從前奴婢還能開解一兩分,如今卻是摸不著頭腦了。姑娘病著,還須多保重。”


    我搖頭道:“難道是我有心糟蹋自己的身子麽?姑姑隻瞧瞧這宮裏,哪一時哪一刻不多事。我若稍稍懈怠,便和錦素她們一樣,抄家流放,都是輕的。”說到抄家流放,我忽然想起一人,遂問道,“蘇燕燕罷官為奴,如今還好麽?”


    芳馨笑道:“她是三個女官裏麵罰得最輕的,父親又是正二品的高官,皇後天天帶著她,誰還能給她氣受?恐怕這幾年間就要放出宮去了。”


    我心下甚慰:“如此我便也放心了,總算還有一個有著落的。”


    芳馨道:“前兩天,奴婢還在內阜院遇見蘇姑娘,隻比先前瘦些,臉色和精神倒還好。如今貼身服侍皇後,娘娘很看重她,叫她去拿了好些金箔紙。”


    說起蘇燕燕,我不能不想起那隻黃百合香囊。我淡淡一笑,笑容比腕上的鐲子還要涼幾分:“這是她的福氣。對了,她去拿金箔紙做什麽?”


    芳馨想了想,大驚道:“今天是舞陽君的頭七,那金箔紙莫不是要折元寶的?隻是他們是罪人,皇後也不怕觸怒聖上麽?”


    不知從哪裏透出一絲冷風,如同我心中油然而生的愧疚之意,連肩頭的陽光都淡了幾分:“皇後要祭拜長姐,是出於親情孝義,哪怕舞陽君是罪人,陛下也不好說什麽。即便真要怪罪,皇後自也能承受得起。”


    芳馨道:“都說舞陽君指示人殺了三位公主,難道陛下就不疑心皇後?”


    我垂頭撫著左手食指上的桂紋碧璽戒指:“舞陽君母子已然自裁,奚檜又尋不到,並無鐵證指向皇後。況且陸將軍又立了大功。陛下若真有疑心,也隻能是疑心,當不得真。”


    芳馨道:“陛下本就怪皇後沒有照料好皇太子和公主,現下又出了舞陽君的事,皇後會不會失寵?”


    我冷哼一聲:“皇後若真敢在守坤宮祭奠長姐,還怕失寵麽?況且,失寵又如何?”


    芳馨一怔。忽聽門外小丫頭道:“姑娘,理國公府的謝小姐遣了純兒姑娘來迴話。”


    純兒是采薇的近身侍婢,采薇每常進宮,都帶著她。芳馨向門外道:“請純兒姑娘進來。”純兒走來行禮道:“我們姑娘命奴婢來請問一聲,姑娘午後要來拜訪,大人可賞些空子麽?”


    我坐直了身子,笑道:“這是什麽話?采薇妹妹要來,隻管來便是。你們姑娘這會兒在哪裏?”


    純兒笑道:“姑娘現在漱玉齋陪長公主說話,領了午膳便來永和宮。”


    我笑道:“長公主殿下甚少見人,如今倒肯留她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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